对李白的问话,阿罗先是面露茫然,而后才无奈摇头,叹道:“先生素来行事磊落,从不掩凌云之志,现在倒来问吾?吾曾记先生有诗曰——”
“晓峰如画碧参差,藤影风摇拂槛垂。
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
看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
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1]
阿罗声音清朗,一首诗诵毕,端是洋洋盈耳、金声玉润,使闻者心旷神怡,李臻臻忍不住“啪啪”鼓起掌来。
“你念得好。”她眸光盈盈地注视着阿罗,又赞李白:“先生诗更好。”
“惭愧,白数年前拜别匡山,随兴之作而已。”李白虽口称不敢,神情却十分自得。如今文坛兴盛,而自己数年前的诗作都能被旁人传扬、拜读,即使是李白也很难不为此骄傲。
阿罗笑了一笑,他的态度语气拿捏得正好,盛赞之言既使旁人心旷神怡,又不趋于谄媚,此时转化话题,言语间尽显诚挚之意:“玉真公主乃今上胞妹,深得帝宠,又好诗文,多有士子文人依附门下。先生之才,若得公主看重,荐于今上,平步青云匡扶社稷自然计日程功。今所虑者,唯求仕之人甚多,才学品性参差不齐,曲水行宴所作诗赋更仆难数,自不能得公主一一品评。”
“如今明教失了贺礼,以其张狂之性,必不甘心息事宁人,闹得大了自会引来公主注意。太白先生夺回碎星,经下仆禀报上去,十之**能得公主相召,再献诗文,定能入贵人之眼,岂不比日后汲汲辗转高门大户间来得要好?”
说着,阿罗又看向李臻臻,温声劝解:“碎星先前被盗,宝剑已失名声,现不过一利器尔。与其藏匿,不若令太白先生献上,待先生日后执掌一方,此剑之名也可留于诗赋中、作一桩佳话传于后世,岂不美哉?”
阿罗的话不仅令李白心动,连李臻臻都被说服了。她为藏剑之名而来,如今心愿已经达成,若能就此交好李白,无疑是件幸事。此时略一思索,便也跟着劝李白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正是这个理。别馆人多眼杂,如今明教那证人尚活着,一走了之总归是个祸患,倒不如将事就此了结。”
接着她又承诺:“先生只消做场戏,我与阿罗也好做个现成的证人,对外宣称你我三人论道之时,恰撞见一人形貌与先生极为相似、却形迹鬼祟,追逐之际发现他盗得宝物,最后先生一力降之,迫使贼子弃剑而逃。”
李白听得颇为心动,细思片刻便拿定主意。他游历各地已有数年,入朝为官一展所学之志日益强烈,只苦于无人引荐,今日他四处托人来玉真公主别馆赴宴,所求便是有贵人慧眼识才、代为引荐。
然而愿望虽好,玉真公主却不是寻常人能见得着的。今日来别馆的年轻士子多抱有和李白一致的念头,前院曲水流觞极为热闹,人人争相吟诗作赋以求引得公主另眼相看,他只稍待一会便觉索然无味,想来玉真公主周围时时都有人簇拥恭维,早练就一颗岿然不动之心,自己若想得逞所愿,必要有一番难得机缘才行。
想明白之后,李白便对今日之行不再抱有希望,行事也疏狂起来。在路过响屐廊时,他顺手教训了猖狂无礼的明教门人,不想竟引出碎星,名剑之利,令他一见倾心,原想携此战利品尽快离去,不料又被李臻臻两人撞见,一番攀谈,原先所求竟有峰回路转的迹象,怎能不令他怦然心动?
当下,李白长揖向两人致谢,十分欣喜地道:“能得琅嬛相助,乃白之大幸。稍后白自去做戏,若有疏漏,还望两位代为周全。”随后他又极为自傲地承诺:“阿罗且放心,白自恃才情不凡,进献贺诗必得公主赏识,待美言几句,力求不令碎星蒙尘!”
“那小女这里静候太白先生佳作。”李臻臻还礼,想了想又叮嘱:“先生若有幸面君,当多作些实务之策,辞藻朴实些才好。若诗文之名太盛,今上爱才,恐将留先生供奉翰林,若当此职,虽可随侍圣驾、令君之文采流传后世,但实与先生之志相悖。且圣驾之侧,当谨言慎行、夕惕朝乾,不可做恣意洒脱之径,若有失仪之举,恐见弃于君王。”
这般叮嘱可算是金玉良言了,以两人初见之谊,能说出这番话实属难得,阿罗不禁频频侧目,难得流露出些许异样。
李白亦是愕然,但随后他似是想到什么,看李臻臻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复杂之情,当下抱拳应道:“谨诺。白此行若有幸入天子眼、得牧守一方,必事以百姓先,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日省己身,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待有一日某履玉阶、衣紫金、尚青鸾[2],定不忘琅嬛今日之诫。”
话音刚落,只见刚才还言笑晏晏的李臻臻脸色“唰”地一变,她面无表情地瞪着李白几秒,接着反手抽出腰后物件、抖落布条,未开刃的剑尖直指李白面门,语气冷漠:“太白先生,这样说话可不行,现在有空,由我来指点一二如何?”
言罢不等李白反应,左手掐了个剑诀直接欺身上前。
李白:???(`д′)
阿罗:…………
*
李臻臻二话不说动起手来,令阿罗和李白都十分诧异,后者只能仓促接招、频频退走。
阿罗从先前的交谈中大致摸清了李白的性情,只道他不知又说错了哪句话,正触了李臻臻忌讳,才不管不顾动起手来。当下只得尽力分开两人,又仓促提了几句细节,令李白携碎星速速去找合适之地做戏,自己与李臻臻则在别馆随意走动,待公主府下人来请时出面作证。
李白去后,阿罗方觉空气清新几分,两人在别馆无事可做,便一起往文笺阁慢慢走去。行进间正巧路过一处庭院,内有数个文人士子凑在一起吟诗作赋,两人站在外围听了一会,待听到有人激昂言述报国之志,李臻臻面上渐渐流露出复杂神色。
阿罗仿佛听到她轻轻叹息,凝神回顾又了无痕迹,他刚欲追问,便见李臻臻忽然转头,板着脸对自己道:“若碎星就此被公主收置于仓库,你得写信给藏剑致歉。”
阿罗一顿,随后挂上一抹苦笑,连连应承:“是我之过,之后必会给阿蒙去信分说。”
碎星乃藏剑所铸,三人这般处置虽不被外人知,但终究不是正道。
见李臻臻终于愿意开口说话,阿罗方才定下心,又引着她品评院中士子所做诗赋,谈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臻臻,方才何故突然不乐?”
李臻臻瞅他一眼,复又气闷不说话。阿罗见状便继续猜:“可是不喜那等疏狂之言?”
“……非也。”
李臻臻闷闷叹了口气,她远眺着文人士子汇聚的院落,轻声道:“你等男子行事便宜,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再不济,闲云野鹤也使得。而女子行走世间却有层层枷锁,想做些事,被些腐儒责为牝鸡司晨,与人论道治学,又有闲言碎语恶意中伤,我若不是有长辈庇护,哪得现在这般悠闲。有时觉得……这世道好没意思。”
阿罗闻言顿时心里一突,他仍没搞明白李白刚才那番话哪里不妥,但李臻臻有这般郁结想法,于自身则是极大的不益。当下,他立刻绞尽脑汁对李臻臻劝道:“臻臻何出此言?圣上素来好道,且对纯阳多有看重。我闻你奉诏修治琅嬛书阁中众多典籍,此功若成,自当流芳于世,何必与碎嘴之人计较。”
他实在过于紧张,竟将李臻臻逗笑了,她不再板着脸,反对阿罗安慰起来:“好了,是我之过,不该无故迁怒,令你担心。”
说罢她举步示意阿罗一起跟着离开,边走边说:“自前朝行科举制以来,世族之势大有削弱,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武后颁旨创殿试和武举,加入算学、农学、律法、商贸,并始创工学[3],皆是良策。可今上继位之后,更重进士科,时务减少,诗赋渐重,长此以往……日后朝廷可遣一辞赋大家、挥毫作赋以治水患?”
她的口吻冷淡,暗藏讽刺,阿罗听在耳中,暗暗忧心。李臻臻的性情有时过于尖锐,几年前华山相见时,孙思邈便曾在私下点评说:此女心性如此,过刚易折。
“朝中大事,自有高官宰辅劝诫圣上。”阿罗不愿她继续想这些,便引着话题,故意调侃:“臻臻这么说,岂不是自曝不擅诗文?年前我曾收到阿蒙来信,他已在学着作赋,明明帖经与墨义还不熟练,现在又要多写一份课业,每日里都痛苦不堪,时常琢磨着逃家呢。”
说到藏剑,李臻臻果然转移了注意力,笑道:“阿蒙与你写信?呵,他哪里是诉苦,分明是炫耀课业进度,当年你走得利落,他这夫子还没当过瘾呢。我猜,他不止写了文课进度,还不忘显摆武学进展吧?”
“他也只能在我这里炫炫了。”阿罗露出个包容怜爱的表情:“藏剑山庄的公子们皆是武学奇才,他与几位兄长相比,一直是个可怜的宝宝。听说叶家的小公子武学启蒙也有几年了,不知天赋如何。”
“小五么,习武天资倒是有,只是心性却不好说。”李臻臻摇头,显然不看好这叶家五公子。阿罗知她与藏剑书信来往必定更加频繁,这般断定,应是叶家那位大公子说了什么。
年初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草草收场,唯有叶家大公子声名鹊起,阿罗记起李臻臻年纪也不小了,两家许是婚期将近,不由得心中怅然。所幸多年历练下来,他已不会如当年那般失态,此时面上神色如常,言语疏朗,绕着藏剑与李臻臻说了许多旧事,一时间气氛极好。
两人就这么一边走一边闲谈,待接近文笺阁时,忽然迎面遇上一位身着道袍、神情冷肃的中年女冠,她一见阿罗两人,登时柳眉倒竖,张口斥道:“琅嬛,你在做什么?!”
两人不防,齐齐吓了一跳。阿罗未见过此人,正心中疑惑,李臻臻却骤然紧张起来,忙不迭向那女子行礼,神情讪讪:“三景真人,您也来了啊……”
“吾不过略迟一步,你便肆意妄为。”那女子冷漠地抄着袖袍,凌厉的目光扫过李臻臻周身,她虽身形单薄,但气势极盛,言谈举止间显出种说一不二的霸道之势。
“往年玄玄生辰,也没见你亲自上门献贺,今年又非整寿,你穿成这样子避着人过来,想做什么?!”
中年女冠眉头夹得死紧,李臻臻在她的训斥下一声不吭,神情拘束,整个人乖巧如鹌鹑。
阿罗在旁边听得神情微冷,在他印象中,纯阳上下都对李臻臻极为宠爱,没有一位师长会如此不讲情面地当众斥责,况且纯阳宫中并无年长女冠,眼前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阁下……”
他刚欲开口,不料对方视线一转落在自己身上,冷漠地道:“郎君何人……罢了,无论你出身哪家门派,吾只当未见过你,现在速速离去。琅嬛,过来。”
自中年女冠现身后,李臻臻立刻变得谨小慎微,再不复之前的明媚可人,令阿罗看得极为不适。在他眼中,李臻臻今日的打扮令人惊艳,远比纯阳时一身素淡来得好看,可在这女冠口中,却仿佛是什么伤风败俗之事,再见李臻臻因她一句“过来”就低眉顺眼地挪过去,那卑微的样子令人见之心生怜惜,随后又怒从心起。
“敢问阁下何人?”阿罗压着语调扬声发问,因顾忌李臻臻的态度,他虽抑住了心头的怒气,但言语却不怎么客气:“昔年吾随师长拜会纯阳,并未见过阁下。”
中年女冠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盯着李臻臻,质问:“吾刚从玄玄处过来,隐约听闻别馆里遭了贼,这事可与你有关?”
原来李白做戏之事已经传开了?
“没有!”
李臻臻先是一口咬定,而后又弱弱地道:“不过那贼人方才叫我撞见了,还追了几步,可惜最后贼人技高一筹。”这是三人之前商量好的说辞。
中年女冠听了神情略缓,但仍板着脸,又教训道:“无关最好。你来别馆不先拜会主人家,反与无关之人闲逛,叫旁人看到成什么样子!待到了堂上,自己去向玄玄请罪,这样礼数不周,别说是吾教出来的。”
阿罗听到这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冷声打断两人的对话,对着那中年女冠讽刺道:“臻臻乃纯阳门下,自有师长教导,与阁下何干?况且阁下恶语相向,于礼仪上又有几分修行可言?”
中年女冠和李臻臻同时被他的话惊住了,阿罗只见李臻臻侧着身杀鸡抹脖子般冲自己打眼色,一时有些糊涂,而那女冠则是被气笑了,她横眉冷目逼视着阿罗,厉声道:“你是哪家的后辈?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1] 别匡山,此诗写于开元十二年(724),是当时二十四岁的李白在离开读书十载的匡山书院时写的。
此诗用美景和闲适生活来衬托壮志雄心,匡山美景和闲适生活固然让人安闲舒适,但诗人“无心恋”,“已将书剑许明时”,决心把自己的文韬武略奉献给清明的时代,表达了奋斗的豪情和高远的追求,表露出诗人欲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360百科版阅读理解︿( ̄︶ ̄)︿
[2]玉阶:天子阶也,指朝廷。紫金:唐朝三品以上高官穿紫袍官服、配金玉带。青鸾:清溪公主李青鸾(私设,详见后文)。
这句可理解为身居高位、位极人臣。
[3]此处有私设,详见后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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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