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笺阁前,宾客罕见,阿罗和李臻臻闲谈着从小路走来,而未意识到此处异样,直到被一中年女冠堵住去路,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阿罗的质问明显激怒了女冠,她手执拂尘、横眉冷目斥道:“你是哪家的后辈?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
本……宫?
阿罗一时反应不及,李臻臻也顾不得装怂,连忙往前一步半挡在双方之间,她生怕阿罗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当下搀着那中年女冠的臂膀,对阿罗娇声喝道:“大胆!真人乃是圣上嫡亲姐妹、朝廷敕封金仙长公主,郎君往日疏狂便罢,如今到了贵人面前,怎能如此散漫,还不赶紧过来问安?!”
接着她转身又劝那女冠:“真人素来专注清修,今日难得出来走动,又逢无上真仙人诞辰,大好的日子何必与小辈动气。”
阿罗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那中年女冠的眼神微微变了——金仙长公主,今上同母妹,玉真长公主亲姐。
两位公主皆是青年入道、至今未婚配,相较于玉真公主在文人墨客间的盛名,金仙公主便低调许多,其常年避世修行,不与宗亲朝臣来往,甚至鲜少进宫问安。饶是这般,圣上对其盛宠全不输于玉真公主,不仅加食邑至千户,还在各地为其修筑道观,一应待遇皆是最好的。
这样的长公主,没有人想得罪、也不敢得罪。
金仙公主被李臻臻拦着,一时不好继续发作,随后李臻臻又是一阵眼角抽筋般冲阿罗递眼色,示意他赶紧服软。见她急得不行,阿罗终是将胸中那口气压了下去,他垂着头貌似恭敬地对金仙公主行礼问安,但脸色始终冷冷淡淡的。
“拜见金仙长公主。”
“呵,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金仙公主受了他的礼,嗤笑一声。她平平气,接着冷眼打量阿罗,只见面前这青年身姿挺拔、形貌昳丽,便是放在今日一众赴宴的才子俊杰中也能令人眼前一亮。
见阿罗望着李臻臻,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金仙公主忽有所悟,脸色当即再冷几分,看李臻臻的眼神也带了点瘆人的警告。
“那后生,”她挥臂将李臻臻向后一挡,同时极富压迫感地向前迈了一步盯着阿罗,冷声质问:“你可知道,琅嬛早与他人有婚约?”
阿罗顿时像是被针尖狠狠戳了下心口,几乎是下意识地咬紧牙根,但他面上却很稳得住,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平和、回视金仙公主时还故意带了点惊讶:“原来长公主也知此事……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金仙公主果然立刻追问。
阿罗恰到好处地露出点为难的神色,他踌躇地看着金仙公主,直到她不耐烦地再次质问,才状似为难地道:“臻臻虽在纯阳修行,却非出家人。年前叶家公子写信给我,问起长安时兴的首饰样式,称得了一点色彩罕见的珍珠,想打一整套珍珠头面。长公主潜心向道,又厚爱臻臻,小子自不敢置喙,生怕扰了您修行。”
他后几句话说得含混,金仙公主略品了品,差点又动起气来——阿罗不仅表明自己与叶家关系亲厚、还暗暗嘲讽她,连叶家公子都愿意拿好东西打扮未婚妻,她一个孑然一身不曾婚嫁的长公主,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李臻臻的衣着打扮?莫不是也想拖着人去修一辈子道?
只可惜,这点隐晦的讽刺,于高位者根本不痛不痒。金仙公主懒得与他兜圈子,索性直言:“你这后生有眼色,既然称不敢打扰本宫修行,那自应避嫌。琅嬛未出阁,你又未曾拜入三清门下,非亲非故,日后不许再见。”
她强硬地给两人定了规矩,随后又向李臻臻质问:“本宫的话记住了?青鸾阿姐不在,本宫管你天经地义,就是日后你出了阁,也得照样来本宫门前问安。再像今日这般放肆,休怪本宫不给你脸面!”
李臻臻低头应诺,看得阿罗再次火起,但金仙公主仿佛后脑长了眼睛,他刚有所动,立刻便转头望过来,目光中带着明晃晃的警告:“瞧本宫这记性,方才差点被岔开。后生你记住,琅嬛的小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看在你们过去相识的份上,本宫不再追究,但是往后,再让本宫听到你胡乱叫喊,长安城就再不会有你这么个人了。”
“琅嬛,走了。”
李臻臻忙搀上金仙公主,她抬眸担忧地望了阿罗一眼,最后却什么也没说,转身与金仙公主一起离开。
阿罗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的背影,双手隐在袖中死死攥住,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冽,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
日头西移,虽然别馆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波折,但到了吉时,玉真公主的生辰宴席还是踩着点铺了开来。别馆内处处院门大开,侍女仆从川流不息,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珍稀的的美酒接连不断被送到宾客面前。
散在各处的来宾难得汇聚在一起,各个面上带笑,觥筹交错,恭贺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正堂中献礼之人络绎不绝,在外不时可听到堂中传出阵阵惊呼与喝彩。
以阿罗的身份是进不去正堂的,他出现在随扈的院落里,不过稍待一阵,很快就有慕容府上的仆人找上来,恭敬地将他引去了招待宗室的客院。刚一进门,便见燕郡公主眉开眼笑地迎上来,亲亲热热地喊了句“罗郎君”。
这处宗室客院的宴席不分男女,到场者多是身份不高的宗亲旁支,阿罗混入其中也不显得突兀。他例行帮燕郡公主诊了脉,剔除几样不适她食用的菜色,又应付了几个围拢上来搭讪的女郎。
年轻俊逸、温文尔雅的郎君含笑婉拒旁人、专注守在自己身边,还不时递茶倒水以示关心,这一切显然大大满足了燕郡公主的炫耀之心,她虽未饮酒,但那红扑扑的脸色和畅快的神情,却是连醉酒都比不上的。
燕郡公主乃和亲宗女,身份略尴尬,愿意与她畅谈的人不多,崔十一娘便是难得的一个。她从正堂退出来后,立刻转回到燕郡公主身边,双目发亮、神情激动地道:“栗娘,你猜我方才听到了什么?”
“能使十一娘你这么欢喜,应是献诗之人有佳作进上了?”燕郡公主含笑应道,“崔氏女眼光惯来地高,我倒真有些好奇了,是哪家后生得了能令你心动的文赋?”
“是个姓李的郎君,也不知是宗室哪路旁支出身。”崔十一娘不在意地摆摆手,同时紧紧薅住燕郡公主的长袖,继续激动地说:“他不仅诗做得好!武功也好!当着一众下仆击败了潜入别馆的贼人,夺回被盗走的贺礼!方才在正院有明教的人不服,当众与他比试,结果一个个都败落下来!”
“十一娘……”燕郡公主不适地后仰,看起来很是受不了崔十一娘这幅狂热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也爱武事了?”
“哼!”见她不信,崔十一娘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当场召来个婢女令她呈上笔墨,“唰唰”几下挥毫默写出听得的诗作。
《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开元十七年夏赴公主寿诞席间题于无上真仙居。
崔十一娘的言行很快引来不少人旁观,此诗一出,惊艳赞叹声顿时此起彼伏,阿罗也好奇凑过去,一看之下,立刻觉得方才李白那首赠与李臻臻的诗并不值什么了。
“如此看来,今日的献贺,当是那位李郎君拔得头筹了?”有人羡慕地问。
“那是呢。”崔十一娘眉飞色舞,仿佛得此殊荣的是自己一般。
“公主闻之大悦,当场将被追回的宝剑赠与李郎君,又邀他为今日之宴做赋。待过些时日赋文流传出去,长安城内恐又有洛阳纸贵之盛景。”
阿罗随在人群中,将这首《玉真仙人词》放在心底品了又品,感慨地道:“有诗如此,赋若成,必为传世佳作。听说今日驾临的贵人不知几许,连金仙长公主都露面了,那位郎君当真好运。”
他这话立刻引来旁人附和:“谁说不是呢,不止金仙长公主,庆王府、昌宁伯府皆有人来,右相府上也遣了晚辈上门恭贺。”
“这算什么,长安城,乃贵人居所!诗赋不过消遣。”另有一人在旁边酸溜溜地道:“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嘿!”这话一出立刻有人反唇相讥:“尔等武夫,若无所求,又何至到此。”
他这地图炮开得猛,自有世家勋贵出身的宾客接连反驳:“攀附之人也敢如此大言不惭?”
又有旁人端着酒杯,悠然笑道:“某不求甚多,玉阶之上、衣紫金、尚青鸾,此生足矣!”
这话一出,周围人顿时哄堂大笑。
突然听到耳熟的语句,阿罗端着酒杯没做声,却忍不住望去一眼,只见身边崔十一娘掷开酒杯,拍着案几笑骂:“痴儿!若有驸马如你,青鸾须臾间便往昆仑侍奉西王母去了!”
席间又是一阵笑,燕郡公主扶着崔十一娘,也微笑着感慨:“自武后放出此言,世间再未有人敢称麒麟儿,青鸾、如今清溪公主也去了十几年……”
“说是人去了,事实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崔十一娘不以为意地接话。
阿罗偏了偏头,露出好奇的神情,对崔十一娘问:“娘子此言何意?”
崔十一娘顺口解释:“十多年前,纯阳宫报清溪公主病逝,有仵官验之。然而清溪去时姓名已不在皇族宗谱上,无官员宗亲可证,民间便有传言逆太子重茂复返,携姊而去。”
“十一娘!”燕郡公主忙推了推她,压低了声音:“好好地,说这些做甚!”
崔十一娘反应过来,面上懊恼之色一闪而逝,旋即又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端着酒杯掩饰:“妹妹怕什么,纯阳宫至今颇得圣心,想来昔日旧事早在圣上那里翻了篇。”
说是这么说,可她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不少,也不再掺和周围人的高谈阔论,而是半倚在燕郡公主身上,仿佛在说些闺中闲话。
阿罗坐到两人身边,把酒斟满,状似无意地发问:“既说到纯阳,那位清溪殿下可如玉真殿下一般,授经箓进法号?”
崔十一娘明显喝得多了,听他这么问,便嬉笑着回答:“授了又如何?当年武后偏爱清溪,几与太平相近,她之盛宠,惹得众皇女争相入道效仿。清溪修道不专,屡屡做弄些奇巧奢华之物,与民争利,大肆敛财,偏她又将资财进上,得武后大赞,待及笄后,连出降圣旨都敢驳。”
崔十一娘的话燕郡公主自然也听到了,虽说私下议论这些不太妥,但身处玉真公主别馆、又是欢宴之际,许多忌讳也就不太讲究了。听着清溪公主的轶事,再联想起自己被迫出降异族、与丈夫狼狈还朝后战战兢兢、四处奔走说情,唯恐受到圣上怪罪,燕郡公主很难不生出几分失落和嫉妒。
“清溪是好命呢。”她轻声嘀咕:“驳了圣旨,还得凤凰女之名,非麒麟儿不得尚之。”
“有凤凰女西来,栖明宫,花貌鸟声,锦心慧神,朕珍之爱之。非天降麒麟儿,神采英拔,出将入相,携冠军之功过含元,衣紫袍金带入宣政,否则不许。”
崔十一娘持银箸摇头晃脑敲着杯盏,胡乱念叨,而后又眯着眼、鬓发蹭着燕郡公主的肩膀,吃吃低笑:“昔日凤凰女,今年何归去?所谓‘玉阶之上、衣紫金、尚青鸾’,不过是些男人发的臆症而已。武后活着时,将清溪捧得那般高,孝和先皇[1]一朝继位,还不是令长宁与安乐压在了清溪头上,都是亲女,一句嫡庶有别就摁死了清溪。”
“你还真敢说。”燕郡公主比她清醒,随手拿了个果子填进崔十一娘嘴里,“赶紧堵了嘴,小心招祸。”
崔十一娘“唔唔”两声,拿下半个果子,含糊嘀咕:“清溪都没了,长宁还活着,有什么说不得的。”
……
所以,臻臻是不喜太白先生过于狂放不羁吗?
阿罗暗自思付。
*
正在酒宴酣畅之时,一个身形细瘦、高鼻窄额的男人不引人注目地大步走进殿内。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深色华服,一脸压抑的喜色,视线在殿内匆匆掠过后准确地捕捉到燕郡公主,旋即快步走来。
“驸马?”
燕郡公主讶然,正待起身,便见那男子迫不及待地凑到她耳边小声低语,但在过于激动的情绪推动下,他的声音在一片嘈杂的背景声中还是漏了出来。
“公主,喜事!方才金仙长公主遣人传话,召你我相见!”
燕郡公主愣了一愣,旋即眼中也迸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1]即唐中宗,谥号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初谥孝和皇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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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