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臻臻与白衣人过了一招,各退一步,四目相对,看清彼此的打扮后,两人都有点懵。
从李臻臻的角度看去,那白衣男人莫约二十几许,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端是气度不凡。他头戴一顶色泽极好的青玉冠,身着白缎锦袍,腰间坠着精美的香囊与一柄素色锦扇,此时反手持剑至于身后,举手投足间潇洒写意,便是对峙之际,亦不掩其顾盼神飞,英姿勃发。
白衣人望过来的眼神中也明白地透着惊艳与欣赏,他双唇微动,明显哽了一下,随后朗声赞道:“响廊有淑女,倚花妖且娴。素手攘袖见,皓腕约金环。云鬓点琉璃,腰缀碧琅玕。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1]
任何人被这么直白热烈地赞美,也没得再端着一张拒人千里的脸,何况这白衣人目光清正,没有令人生厌的贪欲,李臻臻不禁弯了弯嘴角,语气也放松几分:“郎君好文采,当称一声‘先生’才是。”
然而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她的目光已在他臂上定住,唇边带笑温温柔柔地道:“玉真公主的寿宴年年开,小女还不知,如今文风竟兴盛若此,连妙手君子也不好做了?”
见她的注意力没被引开,寒暄时仍不忘盯着自己身后之物,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白衣人只得将背在身后的长剑拿了出来,苦笑:“女郎好眼力,一眼便看出此剑不凡。”
他将宝剑抽出,对着阳光竖起,当着两人的面欣赏起来。只见这剑长三尺五寸,重六十三两五钱,其光彩夺目,有诗证曰:神器化成,阳文阴缦;流绮星连,浮采泛发;飞光碎星,穷理尽现。
“好剑!”
白衣人情不自禁地感叹,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剑身,眼中光彩浮动,可见是欢喜至极,一时间将两人正对峙的境况都抛之脑后。
“此剑与我有缘!”
于剑客而言,一把好剑的价值,丝毫不亚于炙手可热的武功秘诀。白衣人持剑欣赏了一会,直待阿罗低低咳着站起,才恍然回神,一抬头就发现李臻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满心欢喜顿时化作纠结。
“让女郎看笑话了。”他还剑入鞘,展臂作揖,忽然狡黠道:“若某猜得不错,女郎与某实为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尚不好说,先生不与明教中人同流合污,琅嬛便放心了。”李臻臻还礼,既不应承也不推脱,她大大方方地打量着白衣人,单刀直入:“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不才姓李,名白,字太白,自号青莲居士。”白衣人报了姓名,复又挽了个剑花,然后自顾将宝剑没入腰带,对李臻臻恭维道:“在下斗胆一猜,女郎乃纯阳宫静虚门下琅嬛居士?素闻琅嬛居士天赋异禀,遍阅弘文馆藏书而不足,敏而好学,博闻强识,令天下学子自叹弗如。”
“先生折煞小女了。”李臻臻再次还礼,初时听到李白大名而生出的些许惊诧也迅速归于平静,客气道:“青莲剑仙之名,小女亦有耳闻,敬佩久矣,今能得阁下赋诗一首,也是小女之幸。”
两人相视而笑,确认了彼此都不是明教门下,自然生出几分亲切。如今明教行走在皇亲贵眷间,处事愈发张扬,其教义虽豁达,但用于官场中却不免可笑。偏陆危楼拉拢了多方势力,对朝中与信仰相悖者又以武力示威,动辄弄出些血淋淋的威吓,弄得身居高位者讳莫如深,位卑者敢怒不敢言。
于江湖上,明教行事亦是霸道,大有仗其声势与武林各派一较高低的姿态,加上门下弟子品性不一、鱼龙混杂,是以,除去二三不入流的小门小户,有头脸的武林门派无一不与明教心存罅隙。
阿罗拍着衣服从花圃中往外走,没留神脚下一硌,他低头望去,原来是刚才那株亭亭玉立的芍药,现在已茎秆折断伏在地上,娇艳的花瓣沾了土和草汁,再不复原来的华美。
他的动静不小,李白寻声望来,脸上的笑顿时化作尴尬,忙上前拉了阿罗一把,作揖致歉道:“这位兄台,方才是白莽撞,连累兄台受伤,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先生言重,你我素不相识,且皆为不速之客,何言见怪。”阿罗神情自若,对李臻臻安抚地笑笑,他整了整衣衫,与李白正式见了礼,言词也十分客气。但李白看着他温和的仪态,又瞥见走来的李臻臻,心中一动,立时想到了什么,顺势叹道:“兄台不必给明教留脸面,玉真公主寿宴,广散请帖,遍邀长安贵人,如何会有不期而至之人?这些明教门人倒势大,吾遇一人,竟陷宾客为贼,真不知何人予他们脸面!”
“先生说的极是。”阿罗似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当下飞快地接上:“响屐廊多见于吴越之地,仙居有此景致,实属难得,当与宾客共赏才是,岂容一二人独据?今日吾见此盛景,又与先生这般倜傥非常之人相识,实乃吾之大幸!”
两人一唱一和,义正言辞,仿佛将这间不起眼的小院看成了什么举世罕见的圣地,过而不赏犹如枉来此地。三言两语,就将窃剑又被撞破的行径扭成明教蛮横无礼、构陷宾客、三人不得已出手予其教训的侠义之举,连李臻臻这个同谋听了都忍不住扶额。
“太白先生,”李臻臻打断两人吐槽,指着李白腰间之剑问:“可知此剑来历?”
“白未曾听闻。”李白摇头,又道:“明教携此剑赴宴,又使人藏掖至今,想是欲献予公主的寿礼。可惜,此剑如今至于吾手中,或许要多年不见天日了。”
李臻臻沉默,她与阿罗是有心,谁又知这位风流不羁的太白先生是不是故意。好好一把名剑,被窃贼所得已令人唏嘘,此时又将被献予不爱武事的女流之辈,若将来数年都被收于仓库、压在绫罗珠宝之下,岂独是碎星之哀?
听起来,李白是不打算归还这剑的,而这倒了两手的“赃物”,近几年也的确不适合大张旗鼓地亮相。李臻臻微觉惋惜,但转念一想,又释然,青莲剑仙乃是名垂千古之人,碎星若随了他,原是幸事,隐匿锋芒数年算什么。
她对李白道:“此剑名唤‘碎星’,乃前阵子藏剑山庄所捧名剑,可惜不等诸位武林名宿品鉴,便被明教两贼子窃取。宝剑配英雄,琅嬛不愿明教以窃来之物媚上,故而来此,太白先生若取去,当不令使宝剑堕名。”
阿罗眸光一闪,在李白应允之前,故意出声打趣问:“某常听闻太白先生大名,公主过寿,多有文人墨客遣词作赋为贺,先生今只得一首咏美人诗,如何能够?”
李白闻言哈哈一笑,摆着手朗声道:“白行妙手之事,今日可见不得公主了。”
阿罗不赞同地摇摇头,他道声罪,上前取了李白腰间的素色锦扇,一眼看见先“咦”了声,随后左右翻过,留下一句:“且等一等。”便疾步往响屐廊上去了。
李白与李臻臻好奇缀上,只见阿罗随意进了一屋,找到笔墨,在那素色扇面上提了几笔,又凌空扇动使墨迹风干,最后他抓了块软绸将锦扇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再向李白问明碎星所藏之屋,一扬手将扇子丢了进去。
*
三人在不惊动轮值侍从的情况下飞快翻墙离开,待跑远后,李白才畅快大笑道:“阿罗好机敏的心思,竟作柳公子扇[2]构陷其主。那柳某人多行不义,屡犯盗窃之罪,现在与明教正好凑成一堆、狗咬狗去!”
“太白先生此言差矣。”三人中,唯阿罗跑得气息急促,末了撑着膝盖,一边喘着气一边反驳:“柳公子常为妙手之行自得,行事张扬,吾不过助其扬名、乐善好施而已。”言语中故作无辜。
这一来一回,李臻臻也看明白阿罗所做,掩口笑够了才问:“你于扇上提那几笔,可会露破绽?”
“我并无这般天赋,仿的寥寥几笔,勉强过眼。”阿罗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板道:“年初柳公子盗蜀中唐门暗器、并焚毁大量珍品,末了丢下‘公子扇’正名。此行惹来唐门大怒,已将其所留‘公子扇’挂了隐元会。我仿得有形无神,细究自然过不去,但那柳公子一手纸上技艺毫无风骨可言,谁会观摩他的字迹?”
他缓过气来,后退半步上下打量李白,随后又解了他腰间的香囊,并反手从袖中摸了个药囊递回去,笑道:“这是醒神的物件。吾只可惜这香囊和香扇,不知太白先生收了哪位女郎的赠礼又随身佩带,待事毕,女郎若知收了自己物件的竟是个贼,怕会黯然伤神许久。”
李白丝毫不在意他换了个药囊,随手接来便系上,同时打趣:“阿罗现在说这岂不迟了?你方才问都不问上一句便取了那扇子去,若赠扇之人尚记得某、无法收场如何是好?”
“太白先生这是在鄙夷吾的眼力?”阿罗装作叹息,三两下便拆了香囊,往路边花圃中散去香粉,又开始绞拆那精美的绣纹。
“扇面是好料,裱扇之人也是中个好手,偏那扇面上一株墨梅毫无风骨神韵,绘于锦扇如泼墨至于美人图,说是柳公子所做也不辱其名。”
李白和李臻臻齐齐掩面咳嗦起来,指着他一脸窘相不知说什么好。将一女郎的绘技与贼子相提并论,阿罗这话也不知在奚落谁。
在扇面上作些字画,或独自赏玩或赠与亲友,原是风雅之事。可若挥毫之人技艺不精,又使扇面流传出去,就这丢人现眼也足够令当事人羞愧而退了,哪里还有心追究收了扇子的究竟是何人?
“如此拙作,太白先生竟珍而重之佩于腰间,当是真爱无疑。”李臻臻眼含戏谑。
“误会!白随手佩之、误会而已!”李白坚决不肯承认真爱之说,偏又记不起这扇子到底从何处得来,只得使出浑身解数、插科打诨才将这页揭过去。
三人又说笑一阵,阿罗方才重新捡起正事,道:“无论锦扇之事如何定论,只要吾等坐实有贼盗走碎星,难道柳公子还能出面喊冤不成?今日宾客中白衣士子比比皆是,先生可寻个人迹罕至的院子,将碎星放在地上,再打碎门窗摆件,装作与人打斗引来仆从,随后自可持宝剑大方亮相。”
“你的意思,是令吾假作与柳公子交手、夺回碎星?”李白很快意识到他言中所藏深意,略感意外。
“看先生的想法。”阿罗淡然道:“先生若有求于玉真公主,便可依这法子,假作从贼子手中夺回宝剑,避开明教之人进献公主,再做贺诗奉上,公主必然大悦。若无意,则可先行离开,或隐瞒行径、或途中做戏夺剑,令碎星重入世人眼中、再收归先生所有。”
“方才那屋中有一明教之人晕厥,想来先生未下杀手,他若见过先生真容,处理起来倒麻烦些……”阿罗说到这里,兀自沉吟起来。
李白对自己如何脱身似是不太上心,反而饶有兴味地反问:“阿罗如何料定了,某有求于公主?”[3]
[1] 本段改编自魏晋?曹植的作品《美女篇》。
不要纠结这段诗的水准问题!写到这里时,发现想找一首语境合适的诗贯在李白大大头上简直是罪恶!(天呐我为什么要想不开来写一位诗仙?!!o(╥﹏╥)o)
作者没本事自己写诗,为了不至于秃得更厉害,在纠结三十分钟后果断选择“借鉴”,曹子建的文采也是令人惊叹的,修修改改了一些字眼就拿来用,和李白大大放在一起也不显得太突兀,就当是他写的吧。
如果各位看过后觉得不妥,那一定是作者的锅(*/ω\*)
原文就不贴了,请自行问度娘。
[2]柳公子,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一,是个手段高妙、轻功无双的贼,常以奇珍异宝为偷盗目标。他有个恶习,盗得珍宝后后不求悄然离去,还要将室内其他值钱物品毁坏一光,同时留下随身携带的公子扇示人。
三人从明教手中夺走碎星,正好最近柳公子才作了个大案,名头正盛,阿罗就顺手扔了柄假公子扇、将碎星被盗嫁祸给柳公子,反正柳公子是个贼,也不会有人替他喊冤说公子扇是假碎星不是他偷的
[3]李白年轻时四处游历,足迹遍布各地,为求仕途,屡屡献诗文以求贵人引荐,在天宝元年,得玉真公主和贺知章引荐,玄宗对其诗赋大为赞赏,召见后令李白供奉翰林。
天宝四年剧情开始时李白四十五岁(也成了道士大军中的一员),已经离开宫廷,设定集中多写他的江湖经历,与长歌众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他年轻时求仕途过程则没有具体描写,这里就自由发挥了。
(其实李白历史上开元十八年、即文中一年后才寓居玉真公主别馆,还没见到公主本人,然后在开元十九年郁闷写诗发牢骚,即《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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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