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川始冷着脸参加完了整场葬礼。在葬礼上,有小孩子细碎低语,结果被相川始的冷脸吓得小声啜泣起来。男人对此感到有些抱歉,小孩子在这件事上并没有犯错,因为过于年幼,从而使得他们并不理解死亡的意义,这是可以被原谅的。他只是……他只是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达出自己此时心里的想法,所以不得不冷着一张脸。天音啊,相川始在心里长长地叹一口气,他突兀地感觉到了疲惫。你能告诉我死亡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吗?时隔八十年,初次见到天音时的场面反而在脑海里越发清晰,如同昨日发生的事情,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好似昨日天音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今日便已变成了九十岁的老太婆寿终正寝。待到葬礼结束,相川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前,天音的孩子喊住了他,似乎还想和他聊些事情。
“相川先生,您打算离开这里吗?”
“不然呢?”
在不熟悉的孩子们面前,相川始惜字如金。天音的丈夫是前年去世的,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参加了葬礼,不过没什么过多的感情,对于相川始,她的丈夫从一开始就是个外人。由于小姑娘曾经被第一任恋人欺骗过感情(虽说后来那小子被他狠狠教训了一通),这导致他对栗原家的外来者向来没什么好感,连带着对孩子们也是这副冷淡的态度。天音的孩子们也会不自觉地害怕这个八十年间未曾变过的长辈,他们从幼时起就被教育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过去八十年间的生活也并不全是平稳的日子。
天音在成年后才知道相川始的真实身份,以及相川始背后的那些故事。他本以为年轻的姑娘会选择远离他,但天音——还有她的妈妈,却并没有那么做。他那时在畏惧什么呢?相川始自己也不知道。你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了,始,栗原母女如此回答道,你留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他在那个瞬间才意识到,名字叫作相川始的“人”被给予了一片精神上的故土,有了可以扎根的土壤。一种古怪的情绪在他的内心中激昂着。
剑崎离开三十年后,乌丸出了意外,葬礼也是相川始帮着处理的,但在乌丸的葬礼上,他得知被乌丸保管的被封印的Undead们不知所踪,这让相川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主宰者的低语又开始在脑海里阴魂不散。据天音当时的说法,相川始的脸色在突然间变得极其可怕。“始,你要干什么?”她问道。“你回家待着,天音,我必须要处理一些事情。”不可原谅,相川始想到,他不可能允许剑崎通过牺牲自己而创造出来的和平安稳的生活被一群图谋Undead力量的蠢货践踏。按照现有已知的情况,被封印的Undead们不知道在谁的手里——那么乌丸之死背后的真相便足以令人生疑。
调查事情真相花了他几个月的时间,有人通过旧BOARD成员得知了Undead的存在,谋杀了乌丸。但三十年前那天的具体情形,相川始不愿意再回忆。等回过神,他便已经用Joker的形态杀入研究所内部,然而相川始刻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没有杀掉目之所及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他必须要知道某个真相。Joker的低语在室内嗡鸣回响着——活下来的人们对那幅恐怖的景象哪怕是在几十年后都依旧记忆犹新。原本相川始的怒火还在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内,直至看到那家伙把黑桃A“放出来”之后,这种怒火便达到了临界点。
最后是赶到现场的橘的一声怒喝把相川始的理智喊了回来。
“相川始!”
“你要执行这场法外私刑吗?”
Joker面具下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橘朔也,原来橘长出了这么多的白头发,他一边不着调地想着,一边回复橘:“可你们又能做什么呢?出于个人私情,我不打算原谅他。”低沉的笑声犹如死神的呢喃,古老而年轻的生命体鲜见地出于一己私心——那种无法直说的心理——决定杀了一个人,并非是由于Joker单纯的杀戮本能,而是因为——相川始看着面前被控制着的黑桃A,无比清楚那件事。
三十年前的那天过得太过混乱,他并不知道橘如何处理掉了后续的麻烦事。相川始带走了剩余Undead中的十三张红桃系,另外的则交给橘,他相信橘会妥善处理。那之后过去一个多月,橘朔也才把他约出来吃顿烧烤,两个男人一开始相顾无言,然后喝得醉醺醺的,橘大着舌头骂相川始给他找麻烦,相川始只是笑笑,跟他说了句抱歉。橘又问他还能在这待上几个十年,相川始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至少得亲自都把你们送走吧,他回答。橘喝得脸红彤彤的,死盯着相川始的表情看,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破绽,然后也跟着摇摇头:“……你想去找剑崎就去吧。”
——你想去找剑崎就去吧。
“相川先生!”男人的声音把相川始的注意力喊了回来。
“您刚才在想什么呢?”
“不,没什么。”
“这样啊。”满脸皱纹的男人看着这位年轻的长辈,感慨道。“我们也没办法说什么挽留您的话,您是早就该踏上旅程的行人,愿您最终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参加葬礼的相川始总是那副冷着脸的模样,从未流过泪,这让男人有时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人类的感情,抑或者是真的和这些死者有着很深厚的情谊吗?
“结果到最后,我还是从这里带不走任何东西啊。”
相川始留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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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前八十年被身边的友人牵绊着,相川始并不认为更久之前的自己是“活着”的。八十年后,相川始以摄影师的身份到处旅行,笔名从未换过。他想,这样的话,剑崎那家伙多多少少也能知道自己的消息吧。相川始也结交过新的朋友,但他把自己的身份掩盖得很好,过去的时间越长,便越错觉于自己是一个人类。
回到位于加州市区的新住处已是深夜十二点半,他那位室友还没睡。
“你在干什么?”
电视屏幕的光在相川始的脸上明明灭灭,他不明所以地喝了一口手里的罐装冷咖啡。他的室友在他面前做着鬼脸,似乎是想逗他笑。
“这还不明白吗?我在逗你笑啊。”
“真是无聊。”
“来——笑一笑,别白瞎那张脸啊。”
“嘁……相川啊,你这家伙一定没谈过很正式的恋爱吧?”
喝光了的罐子被相川始瞬间捏扁,他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直视着这个口无遮拦的笨蛋。
“你怎么还急了?”
“你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真是一种幸运。”
“哼哼……你啊,要么是受过情伤,要么是在困惑另一些感情问题吧?你的心可是在哭泣哦?天天出门是在找老情人的踪迹吗?”
相川始被他这恶心的口吻刺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过了两三个月,相川始接了一项去雪山拍摄的工作,穿着砂色风衣的男人看着身形单薄,有点过于没常识。爬上雪山对于相川始而言并不是难事,爬上雪山的时候刚好看到日出,云气飘渺,阳光贯穿了雾霭,天光万顷,一刹那,相川始听见了山间回荡着的回音,感受到了作为生命真切活着的悸动。无论是何种被命运玩弄的本能在活着的意识面前都会退却,万物繁荣的呐喊通过某种方式传达到了相川始的内心之中。
剑崎啊……
相川始不禁喃喃自语着。
这就是人类——你想要让我看到的东西吗?这颗星球上令人感到可爱而又可憎的一切啊……
于是相川始拍下了眼前这幅壮丽的景色。
……
下山的时候相川始遇到了一个受了伤的冒险家,沉默的摄影师打算上前帮助他下山。冒险家是个有些过于自来熟的人,十分健谈,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路上闲谈里冒险家偶然提起自己曾经受到过一个流着绿血的男人的帮助。
“你也很好奇对吧?”
“我……没有。”
“为什么不真的去追逐呢?”
“诶……我——”
相川始少见地在外人面前露出了苦笑。
“我能带走什么呢?我什么都带不走……”看着仿佛陷入了回忆的相川始,冒险家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坐下来。“永恒不变可是很无聊的,会迫使着人去寻找每一日的不同。所以说,踏上旅途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想说什么?不对,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哎哟,可放过我的老腰吧,但我觉得欠那家伙一个人情也不太好。”冒险家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从包里摸出一个小包裹递给相川始。
“喏,那家伙托我给你的……是那个叫剑崎的男人,我还以为这趟要跑空了,拿着吧。对了,你要吃点东西吗?”
世界上的另一个Joker怔住了,过了几秒才从冒险家手里接过那个包裹。
“还有刚才那个问题啊——我可以纠正一下。”
“你早就带走了一些东西。”
——你在此处,就代表着他的爱在此处,那是谁都夺不走的东西。
直到把人送到山下,冒险家的那句话仍然回荡在相川始的耳边,回到下榻的旅舍之后,相川始才来得及打开剑崎托人转送的包裹,看清包裹里的东西的一瞬间,迟来半个世纪的眼泪汹涌而出。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东西罢了,成为人类的怪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剑崎真是个混蛋,相川始想到。
全文完
写于2024.9.4
算了,还是当成短篇系列摸一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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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渊面之上的雾霭里,永恒微光中,竟无从分辨白昼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