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早就注意他很久了。
余光中的他是红头发,黑眼袋,白脸颊,小小一个的,总是蹲在沙堆里。
与他搭话的那一刻,我的手掌心依旧被自己生生掐出了两个月牙印。他的身后像是有着无边无际的黑影,张牙舞爪的,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野兽的沙子握住的是孩子们玩闹的球。
而我是数次抽签后,被推搡出来的倒霉蛋。
我一点一点地挪过去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
“......球。”
声音很小,连自己都听不清,不像平日的我。
沙子逐渐向我靠拢,仿若困住猎物的囚笼。
我愈发紧张,眼泪都快被挤出来了,胡乱吐出字句,“球......麻烦了......谢谢......”
我闭着眼低下头,不敢向前看。像是过了一个世界那般漫长,似乎没有动静都没有,我才悄然睁开眼。
视线很是模糊,随着溢出的泪滴下落,又清晰了片刻。
灰扑扑的,沾着沙子的球落在我的脚边。
男孩依旧蹙着眉头,我眨眨眼,迟钝地发觉他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怖了。
他是人类,是孩童,身后的影子也是细细的一条。
啊,甚至还没有我高。
我捡起球,起身,碰巧与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对视。
漂亮而盎然的色泽,沙隐村的一切远没有他的瞳色那么生机勃勃。
“谢谢!”
这一次,我的声音响亮了些。
.
我在孩子群中一捡成名,被嘻嘻哈哈地赋予了去怪物身边捡球的使命。
我唯唯诺诺地应了。
无他缘由,身为孤儿的我不愿被排挤,又打不过罢了。
我与所谓的怪物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靠近,捡球。
他闭目,扔球。
“球......”
“谢谢......”
我没有对他为何如此产生好奇,也没有与他交换名字。
毕竟我的一切都那么平淡无奇,不知名的父母死在战争中,被砂忍村从战场上捡回来。这些遭遇产生的唯一好处便是形成了我谨小慎微的性格。
简单来说,我怕死,惜命。
孩童的我隐隐知晓我与他是不同的,却说不上哪里不同。
后来的我也许会说,因为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未来是填入战争的人海之一。
而他,注定不会平庸。
但那也是后来。
孩童的我仍然保留一份天真童趣的认知,认为自己与他其实又有几分的相似,至少在同一片沙地中分享着同一束炙热的烈阳,同一抹冷冽的月光。
在物理距离上我拒绝靠近,却在无意识间延长着捡球的时间,抗拒回到虚伪的热闹中。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才察觉,有的人天生更喜爱寂静,哪怕是虚无且孤独的寂静。
我模仿着他的姿势,笨拙地屈膝坐下,即便沙子一粒粒地粘在裤腿上,钻进鞋袜,即便这样回去会被孤儿院的院长骂很久很久,再关上一段时间的禁闭。
他在仰望,我也是。
在看些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
我仅仅知道,沙子也能是柔软的。
.
我其实听闻过他的事迹,也单方面知晓他的名字。
他被挂在了每一个村民的唇齿间,带着这个那个的昵称被挤出牙缝,再伴随着恶心的怪物,疯子,人柱力等词汇......最后的最后,才是他的名字——我爱罗。
孩童难以理解成人崎岖的恶意。
就像我其实不理解,一个区区不及他们腰高的人,还未度过他们几分之一生命的人,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恶与罪,能让提及他的面目之上都蒙着一层扭曲的螺旋。
我尚未知晓,情绪有时仅仅是发泄的寄托,厌恶也不需要理由。
我却很偶尔地发现,他们的身后往往会泛滥着黑红的火焰,有的持续时间很短,有的很长。
那些颜色不息地跃动着,像是没睡醒的幻觉,揉尽眼睛却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逐渐占满了我的生活。
卖报小哥是热烈的玫红。
飞檐走壁的忍者是急切的黄色。
堆着沙子傻笑的稚童是无邪的白。
在五颜六色的世界中,从天而降的阳光反而变得透明起来。
在一片透明中,被众人排挤的孩子有着虚无般的深黑色。
“我以后可能不会来了。”
我捡起了脏脏的球,对着不远处阴沉的熊猫眼小声说。
他竟然向我的方向别过了头。
“我生病了。”
彼时彼刻,我无比真诚地觉得自己要么产生了精神疾病,要么是疯了。
现实的世界唯有暗沉的砂色,疯子的世界才会如此缤纷。
孤儿院的院长却说这是一种血继限界。
“血继限界是什么病?”
我懵懂而紧张地问,“院长,可以治好吗?”
年长的老人看着我,脸上的褶皱堆成了一团又一团,混浊的眼里有化不开的灰色。
她的身后是浓郁的蓝紫色,乱成一团。
“你叫什么?”
“千枝。”
“你几岁了?”
“七岁吧,大概。”
“去学校吧......你会成为忍者。”
“忍者,那是什么?”
她闭目停顿了许久,说:“是诅咒。”
.
在暴露血继限界的第二天,我被送入了所谓的忍者学校,成为了这台名为忍者世界的巨大机器中的一枚小小的齿轮。
学习体术,身法,忍法,参加毕业考试,被丢出去做任务。除了在感知上有一点点价值的血继限界,我的其余一切都平平无奇,毫无突出点,如果在其他村,说不定我会在下忍混一辈子。
可惜砂忍村很缺人,不仅一个人分两个用,下忍当中忍,中忍当上忍用。刚毕业没多久我就被使唤得团团转。
在砂忍村外的我一开始还小,往往被分配到后方,乖巧地作为情报忍者听从指示,无需冲在一线作战。坏消息是,过了一年多等一线死光之后,就轮到我笨拙地挥舞苦无上场了。
忍者总是这样,能力差,运气差,死,例如我身上掩盖的尸体。
能力差,运气好,活。譬如苟延残喘即将窒息的我。
人是有本能的,本能地想要活下去。
我丑陋地挣扎着,伸出了双手,在一篇嘈杂声中试图抓住些什么,鲜血,残肢,漂浮的一团沙砾,亦或是一道黑色的影子。
身上的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翻开,连带着我也咸鱼翻了身。
冰冷的空气挤入喉头,狠狠地呛咳了两下后,无力地仰头,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于一点。
救命恩人的身后有着熟悉而浓郁的黑色,是记忆里的颜色。与我年龄相仿的人环着手臂,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他的容色淡漠,撇来的眼神仿佛在看一粒无足轻重的沙尘。
爱?
我困惑地看着他前额的字体,那是几年前没有的痕迹。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视线的落点,唇角倏然下撇,竟然有点点的红色从浓郁的黑中溢出,像是深夜中摇曳的小小火焰。如此细微,却竟然被我捕捉到了。
在生气。
我其实不太理解他愤怒的点,只是像从前他帮助了我那样,笑着从嘶哑的喉头挤出了两个字。
“谢谢......”
仅仅与那双碧色的眼睛交接了一瞬,还未继续表达内心的感激,那一点小小的红色猛然缩了回去,连带着他也扭开了头,一片扬起的沙壁迅速遮掩住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依旧虚弱而程序式地说着,大有留遗言的气质。
“......谢谢你救了我......我爱罗。”
单方面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也算是圆了一桩心愿吧。
说完,我心满意足地昏了过去。
.
可喜可贺。
第二天,我活了。
只是依旧行动不便,需要躺在病床上修养。
来探病的人不多,零零散散的,毕竟同期里活着的不多;来了多次的只有孤儿院照顾我的院长,她给我开了几次养病小灶,让我在医院里多少满足了一点口腹之欲。
隔壁床与我很聊得来。
他是一位年长的忍者,在任务中失去了右臂,从他床头堆满的慰问品可以看出受到的敬重程度。
我原本以为养病的日子会继续这样平淡而无趣地继续下去,直到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悄悄地挤在门扉外。
他与她的身上泛着浅淡的橙色,伴随着切切的私语。
“千枝......是她吗?”
“是吧。”
“小时候好像见过?”
“没什么印象......”
他们的好奇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身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多久又消失了。
隔壁床的大叔翻了个身,哈欠连天。
“找你的?”
我耸肩:“谁知道呢。”
经验与直觉告诉我,不要好奇,否则可能会带来不幸。
事实告诉我,经验不一定正确。
同一天的夜晚,我是在梦中被惊醒的。
毕竟身为感知形的忍者,敏锐的知觉是我保命的关键。
拜血继限界所赐,我无需将眼皮掀开一道缝隙,潜意识中就能知晓身边的颜色。
是晕成一摊墨迹的深黑,混着一点点的,几乎不可见的橙与金。
这些颜色停留了很短暂时间,在我意识清醒前便消散无踪。迷蒙地睁开眼,周边也连一点点的沙砾都没有留下。
我险些认为那些感知是梦境,又或者是错觉。
“这次肯定是来找你的。”
一旁的大叔话语中带着调侃,显然,他也在装睡,“嘿,他还带了礼物。”
我颇为疑惑地转头。
一束深绿色的仙人掌落在我空荡的床头。
上面开满了浅红的小花。
复健时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旧文,依旧是奇怪的流水账。
很短,两万多字。八章正文两章番外,存稿定时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