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为数不多的行军闲暇中,敖澈曾与一名士兵聊天。
彼时龙王夫妇巡营归来,虽已是轻装,可骑在高头大马上,看起来仍然像两座山似的。其中一座山问道,平日闲着时都做些什么?新兵入营不到两日,还没有见识过龙王随地大小聊的阵仗,立刻就被吓住了,磕磕巴巴地答:
“回、回大王的话,卑职得闲时……得闲时……大都是在等着开饭呢!”
对他的回答,大家报以善意的?轰笑?,笑声让这名稚气未脱的新兵明显地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说了蠢话,又不知如何找补,因此涨红了脸。敖澈坚持了不知多久,总之没坚持住,也低头闷闷地笑了起来,而后转头望柳萱,她比自己更早笑出声,抹着眼泪,用一种称得上慈爱的语气说道:
“你说得可一点都没错——我同大王得闲时,也都是等着开饭呢。”
后面聊了什么,敖澈已经记不起来,只有柳萱那句话到现在还生动鲜活地响在耳边,他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仅仅是回忆起这个片段,足以让脸边挂上平和与幸福。
能安闲地等着开饭不是件容易事,这件事在龙王心中是一切祥和生活的代名词。敖澈感觉全身沐浴在一阵温暖的、令人惬意的风中——他意识到在这个时代,柳萱几乎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自己也是如此。
有一瞬间,敖澈又想到那首歌。说什么王权富贵?不必回去,抛下那边的摊子也好,在这里所有人都幸福地活着。
37.
午餐前,敖澈调用新学的技术给柳萱拨了一个视频通话,纯粹是为了请安。柳萱的脸已经有了血色,如今正坐在阳光里吃饭,听完他的哲思分享,就笑了:
“行呀,这撂挑子龙王做得真爽快——你倒是没办法回去呢,也不想你的部将群龙无首。而且,虽然说着像是扫你的兴,可你坐在空调出风口正下面,不温暖可坏了。”
柳萱笑也有一半的原因是,敖澈的头发被空调风吹得像起了静电,整个人突兀地毛躁。
敖澈隔着两块屏幕也笑,只不过是笑自己——刚过了才几天平和日子,就忙不迭地变回又傻又直、无忧无虑的护泉使。这样敏感多思又絮叨的话,他当龙王的时候很少讲给柳萱听,一来军务繁重、分不出心胡思乱想,二来多言聒噪有损形象、有**份,可每次他一旦说了,柳萱都笑眯眯地回应他一长段发言的每个小论点,就像现在一样。
突然,敖澈为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闲话而后悔,该多找柳萱说话,他想。
“我想每天都和小姐视频通话。”敖澈立刻申请,虽然前半句语气十分自我,“小姐觉得呢?”
“我住院的时候倒行,反正也没事做。”
“……等你出院之后就不行了?”
柳萱笑道:“你真是懂谈判的。等我回公司了,也用不着每天视频吧?又不是见不到面。”
最终,敖澈为自己争取了“住院期间每天视频通话,出院之后每天语音通话请早安”的权限,其实和他之前单方面请安相差无几,只不过这次柳萱规定了时间——必须得在七点半之后,平时是指早上,周末是指晚上。规定完,挂断了视频,还在聊天框里二次确认了一下敖澈是否理解24小时制和12小时制之间的转化。
对面发来了图片——一张模糊墨宝照片,龙飞凤舞的油漆笔迹:
“已知悉。”
38.
敖澈暂时用不顺手写键盘,所以一时半会要说什么都得发语音,或者写下来拍照发送。这个是确认类消息,还是手写比较正式,敖澈想,要是带了印章,还得盖章为妥。
王柳萱:你这手字写得不错。
王柳萱:我爸爸应该喜欢。
敖澈:[语音]那是自然,远在千年之前,凡令尊家里悬挂匾额,无一不出自在下之手。
王柳萱:那敢情好。
王柳萱:这让他知道了,就得请你写个“天道酬勤”,或者“上善若水”、“见贤思齐”。
王柳萱:他一直想让我把这些词裱起来,挂在办公室。
王柳萱:但他挑的字太土了。
敖澈:[语音]这是令尊的风格,不是小姐的风格,怎么非要挂到你的屋子里?
王柳萱:哈哈哈,你get他。你哥俩好。
敖澈:[语音]……我怎么他?
敖澈:[语音]伦理上不能这么说。
敖澈:[语音]从前令尊在家里挂匾,或以咏志、或以兴怀,有时也想借那几个字教诲小姐——当然,你不论是下学、还是归省,都是直接进门,大喝一声“我回来也”,然后净手吃饭,从不抬头往匾额上看一眼的。
王柳萱:谁说的?少抹黑我。
王柳萱:恐怕是你小时候干的事。
王柳萱:乱扣到我身上。
王柳萱:[发怒]
敖澈:[语音]小姐,你下学回来怎么样,我看不见,可凡是你归省,我跟在身后,都是亲眼所见。
王柳萱:我服了。
王柳萱:[合十] [合十]你把我删了吧。
王柳萱:七点半之前别加回来。
敖澈:[愉快]
敖澈:[语音]可见这是智能手机的坏处。
敖澈:[语音]不过后来我们在终南山置了一所别院,园子里都是你自己挑选的匾额,你只要住在那,就总盯着欣赏。可惜住得不多。
王柳萱:[强]我喜欢这种退休生活。
王柳萱:但是话又说回来。
王柳萱:你当时贵为我丈夫,怎么不反省反省我为何盯着匾额都不盯你。
敖澈:[语音]小姐怎么能盯得到我?我当时在——
王柳萱:有半句没录上,你当时在干什么?
对话框忽然停止刷新,敖澈只是一直在讲话中,但讲了很久都没讲出来,柳萱拍了拍他的头像,除了默认的拍一拍之外,再没有气泡出现。
良久,对面才慢吞吞地冒出几个泡:
敖澈:[语音]……我在书房,没跟你在一起。
敖澈:[语音]小姐想让我写个什么?旧居的凉亭上写的是“飞嶂流峦”,也写这个好不好?
王柳萱:假话。
王柳萱:就这么点事,没必要纠结这么久才说。还这么着急转移话题。
王柳萱:你有事瞒着我?
39.
柳萱立刻打了电话过来——通过运营商,而非微信界面,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
“你一说假话,我肯定听得出来,所以不必瞒我。”
“小姐,我上次这样瞒你,你也是这样说,”敖澈苦笑,“我太疏忽了,我瞒不过你。”
“说吧。”
或许因为已经没必要掩饰,敖澈的语气非常淡然,甚至算得上黯然:
“我是在书房——我在书房教孩子写字。”
柳萱结舌:“……你有孩子?”
“有。”
“几个?”
“一个。”敖澈顿了顿,“不是我有,是我们二人有。”
“……”柳萱沉默了,“你让我冷静一会。”
冷静了五六秒,她才开口:
“好吧,行吧,这也正常,这有什么好隐瞒?”
“……”
敖澈也沉默了,沉默的时间要比柳萱长,开口时,柳萱竟然从语气里听出神伤和歉意。
“我不想让小姐难过。本来你可以不知,不知就不会难过,可我疏忽了——和你聊天太过放松,就顺口说出来了。
“那个孩子他……他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40.
或许是无数次追寻和辗转反侧的结果,在这件事上敖澈的思路异常清晰。因此,通过电话信号,他能十分清楚、又过于冷静地讲述。从终南山之春,到黄河腊月,凌汛里冲不散、化不开的碎冰之间,柳萱拼凑出一个稚嫩身影——实际上没有那么稚嫩,据说,长得已经比她还高了。
长子请命,愿为先锋。
“我们想着,他早晚会去的——不在十七岁,也在十八岁,而且他武艺高强,又那样伶俐,还有两个得力副将在旁,既然如此,十七岁去又何妨?
“但他年轻气盛,恋战,”敖澈说,“乘了胜便咬住不放,追至林中。”
“之后呢?”柳萱问。
“副官拎出敌将首级,说,不见少主了。”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不见了?”
“是,我们俩用这句话对副官发了怒,下令围山查找,可就是活未见人、死未见尸。”
“难不成被敌军暗算掳走?”
“你也是这样推测,次日,我留守密林继续带人搜索,你亲率中军掀了敌营,还是一样。”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敖澈率先继续说道:
“……但与前一日不同的是,那日在林中,有个士兵找到了他的马匹,有鞍鞯,但不见枪匣,马碎得东一块、西一块,周围一圈树都像在血池里泡过。
“他问我,要不要立刻传信给王妃?我说罢了——这样的结果,倒不如说什么都找不到。”
讲述到此结束,敖澈深吸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自己讲到一半就会流下泪来,抹了两下眼睛,好在什么都没摸到,但他不确定电话那头柳萱的情绪如何,只能先持积极态度:
“不过,小姐,既然不见尸首,我便不信他死——太行山绵延万里,他或许迷失山林、为人所救,亦或许独自从另一头出来、就此与大军走散、流落他处呢?东海找不见,便去西海,西海不见,便上北海,等到四海归一,总有他的下落。因此,哪怕当个故事听,你也不必神伤,你说呢?”
“……”
对面死一样的沉默,敖澈心慌了,他懊悔不如咬死这件事不要说出口,现在倒好,惹得柳萱伤心。
“……我没有伤心。”柳萱突然开口,“你刚又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了。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想什么?”
“你过来之前呆在哪?”
“灵堂。”敖澈有点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
“但你是被车撞到这的,唐朝的灵堂哪有机动车?而且,那天撞你的车速也足够把一个人撞得这一块、那一块,但你只是飞进了我家泳池而已。”
没听到敖澈的回应,柳萱突然有些急切:“我的意思是,那匹马是不是也‘被车撞了’呢?马承受不来这么大的撞击,碎得东一块西一块,可上面的……”
敖澈灵光乍现:“小姐,你是说——”
“……”
“我说什么?”
电话那头,柳萱的声音突然又变得迷茫。
“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