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过了半个多钟,家中保姆阿姨——说是阿姨,其实是位精干的年轻姑娘——稳稳当当地提着保温桶、背着包,来到医院,刚进门,就见敖澈正给自家老板削水果,她没能把这副柔情做派与电话里那个声音对上号,只当是老板的新男友来探望了,于是照常上前打招呼:
“王总,姐夫。”
看敖澈被叫得一僵,柳萱笑着摇头:“这不是你姐夫——哪那么快就有新姐夫?这是总经办的敖澈,我的新助理。”
“噢——不好意思,”保姆略显惊讶,而后从善如流,“敖总好。”
敖澈略显尴尬地嗯了一声,忙接过保温桶,并着手打开小桌板,可人一旦尴尬地忙起来,就善于白忙活,他抠了半天也没支起桌子,保姆走过来三两下就支好,扭头一看,敖澈还在生拔桶盖。
“我来吧。”保姆接手保温桶,拧开,利落地将饭菜提出来,又搬来凳子,取了餐具摆上,“您请坐,不知道合不合胃口……不过,咸了淡了您说话,下次准保让您满意。”
“这不是给小姐的?”敖澈疑惑。
“你累得糊涂了,”柳萱笑道,“刚才你是不是去护士站打听附近哪里有水果摊?你前脚刚出医院,后脚护士就进来说——术后六个小时不准饮食,她跟你说过,你一定是忘了。”
敖澈回忆两秒,想起仿佛是有人跟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但他当时忙着哭。
“行啦。”柳萱拍拍他,“总之我今晚不能吃东西,这是给你做的,你忙了一晚上,别饿坏了,待会叫阿姨送你回去。”
“……多谢小姐,”敖澈为自己争取。“但我今晚要在此陪护。”
“让阿姨陪护就行了。”柳萱态度很坚决。“叫她过来一是给你送顿犒劳饭,二就是为这个。”
保姆点点头,并亮出自己的洗漱包,虽然敖澈不知道她强调这只彩色小包意义何在。
32.
敖澈最终没能拗过这两个女子,坐上了保姆的买菜车,后座还有一股生鲜超市的味道。保姆熟练地打开地图app,准备导航:
“敖总您住哪?”
“保润毓清山。”
“……好的。”
保姆瞳孔地震,默默输入这个地址,完全没有注意到敖澈的无精打采。他临走前被安排着切分了给柳萱的蛋糕,一半分给护士站的护士,余下一半再切一刀,一半放在冰箱,一半让他装在盒子里带了回家。
这四分之一个蛋糕如今静静坐在他手心,像情人节的义理巧克力,像旅行伴手礼里会摆在茶水间的那一批,简言之,一件安慰礼品。
敖澈恹恹地盯着蛋糕盒,他不理解,柳萱痛得命都没了半条,好容易从阎王殿里拉回来,却不准饮食,这是什么治法?病人不吃些东西,怎么恢复得快呢?
他将疑虑说给保姆听,保姆很有职业精神地跟他普及了手术后病人的护理常识,顺带讲解了一下腹腔镜手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她也是从医院走廊的科普海报里了解的,她倒好奇敖澈竟然不知道,按理说医生会跟他解释,不过,敖澈看起来就像是这辈子都没怎么进过医院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陪护,估计苹果皮都没有自己削过。
其实敖澈也确实只进过一次医院,在几天前的那次抢救之前,他对治疗、尤其是凡人的治疗的认知就是断骨有得治、爆肺没得治、如果内伤血崩那更是即刻入土,而经历过自己的抢救和柳萱的抢救之后,他突然有了一种隐约的希望,想到或许、万一可以回到千年之前挽救死局。
到了住处,敖澈留了保姆阿姨的电话,约定明早去医院探望。车子开走时,敖澈才意识到已经下了很长时间的细雪,门廊前的地上积了浅浅一层,红底皮鞋踩在上面立刻就留下脚印,他蹲下时看到,鞋子侧身已经有了一些细小的划痕。
这是来到这里的第几天?敖澈说不清,但他第一次冒出在附近散步的念头,不为挑选蛋糕或是什么别的,只是像很久以前巡视河道那样随意走走。于是他回去换了运动服——最开始唐哲修给他买的几套其中之一,虽然印象里柳萱喜欢看他西装革履,但他不想弄坏妻子的礼物,这双金贵的鞋子太易磨损,已到了需要保护起来的地步。
小区里的路灯很亮,敖澈先后与遛狗的妇人、玩耍的小孩擦肩而过,他们穿得像一只只彩色馒头,并用很奇怪的目光端详他——这个季节只穿一层卫衣出门的人太过罕见,敖澈脸色又过于正常,怎么看都显眼。
第二次遇到遛狗妇人的时候,趁妇人低身拾粪,敖澈拐弯出了小区。
33.
次日一早,王元宝拎着行李箱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与送饭完毕的保姆迎头撞上,得知柳萱已经醒了,得到医生允许,正在喝粥。
“爸爸。”柳萱冲他笑。
“哎唷……”王元宝一看女儿苍白的笑脸,心疼更甚,“怎么弄的这是?”
无论微信里有多少行文字、多久的通话来说清缘由,见了女儿还是要问,比起问句更像是父亲特有的感叹句。正如她在昨晚电话里说的一样,柳萱回答说,没事的,住几天院就好了,叫小唐去走保险了。
王元宝像对待女儿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脸,决定切点水果,环视一圈,才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只削好的苹果,已经被暖风烤得黄黄皱皱,上面插着一把小刀,刀柄缠着银线,不是寻常水果刀。
“谁给你削的苹果,都皱巴了,也不想着丢。”
“你的研究样本咯,”柳萱笑道,“谁敢动他的刀,又不像剑和印章登记在案的,丢了可要问你。”
王元宝这才想起自己托付过敖澈照顾她,环视一圈:“……他人呢?”
“昨晚我叫阿姨过来陪护,送他回去了。不知今早怎么没来。”
看老爹一脸要追责敖澈办事不力的表情,柳萱从水果袋里找了一只橘子,分配给他剥:
“你还盼他过来?要不是阿姨来得及时,他要拿这把刀戳着苹果喂我吃。”
王元宝发出和女儿昨晚一模一样的震撼质问:“有没有一点安全意识?”
没有安全意识的敖澈此时正在干另一件没有安全意识的事,王元宝毫不知情,剥好橘子后,又给女儿洗了一只新苹果,没敢拔那把刀用来削皮,对女儿说:
“那什么,我要下楼抽支烟。”
过了大约半小时,老爹还没回到病房,柳萱发了个微信问他怎么抽这么久,王元宝在语音条里得意地说:
“楼下有个小伙子不会停车,我指导他倒进车位里了。不是什么大事,但他感动得都哭了。”
“……”
柳萱心里咯噔一声,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大脑。随着心里打鼓的声音一起传来的是走廊里的脚步声,脚步在病房门口戛然而止,然后,敖澈身穿未加绒卫衣和单层运动裤登场,卫衣还挽着半截袖子。
“你怎么过来的?不是阿姨送你来的?”柳萱很惊讶。
“开车。”敖澈把车钥匙放到床头柜上,给她倒了杯热水,“令尊教我停的车,他去买火机了。”
柳萱大惊失色三连问:“你会开车?你有驾照?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爸?”
敖澈等她问完,才放下水壶:“何谓驾照?”
34.
两人面面相觑,柳萱率先反应过来,给保姆打了个电话,通话记录如下:
王柳萱:阿姨,你把车子借给敖总了?
保姆:是呀王总,我早上去接他来医院,他说没开过这种车,要学学,就让我自己打车走,他开车来医院。
王柳萱:他何止没开过这种车?他连驾照都没有。
保姆:啊?对不起王总,这我真不知道,上次小唐总也这么借过车,所以我就借给他了……
王柳萱:……算了,没出事就万幸了。他也算是有点安全意识,还知道让你打车走。
保姆:真的抱歉王总……
王柳萱:你又不知道,不怪你,下次不要借他。
保姆:好的……那王总中午吃点什么?
王柳萱:……
等她交代好菜单,敖澈已将小刀洗净擦好,像之前那样揣进裤子口袋,正在清灭那个烤得黄黄皱皱的苹果,也不知怎么牙口那样好,一口能咬掉半个,柳萱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罪,先指着他的裤子说:
“你就这么随便把刀子塞在裤兜里?”
“……这是无奈之举,皮带太窄了。”敖澈咽掉苹果,认真地盯着她解释,“如果腰封够宽的话,都是直接插怀里。”
“你倒是灵活。”柳萱竖起眉毛,“我问你,为什么跟阿姨借车子开?你当是驾马车?这东西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安全!看来要送你去学学物理,还得学学道德与法治!”
“我昨晚梦到你了。”敖澈突然说,“小姐,你不好奇我梦到你什么?”
柳萱没好气地瞪他:“梦见我被你气死还是吓死?”
“不是。我怎么会梦到你死?”敖澈轻轻摇头避开了柳萱的目光,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假话后追问到底,“我只是梦见你背对着我梳头——不是现在,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时你用的还是陪嫁的那块镜子呢。”
柳萱心情复杂——光凭这几个字,她脑补的画面不是什么好画面,想象出的图景甚至有些惊悚色彩,可敖澈的语气那么温柔,仿佛将她拉进梦里那个缱绻的画,下一秒回头,就会与一千年之前的他目光交汇。
敖澈没有意识到语气已将他出卖,实际上,他知道这个梦是一小块仅自己可见的记忆碎片,所以有选择地隐去了一些细节,比如柳萱当时裸着背、肩膀上还盘着一道已经结痂的旧伤。在短短几天的“实习”中他已经学会了捡最主要的汇报,但叙述不可能全无情感色彩,只漏出一丁点,就扭转了这份梦境总结报告的主色调。
“小姐,我想给你挽发,”敖澈听见自己说,“可怎么都无法离你再近,手脚像是被绑定在床上。梦里也知道行不通似的,就想另寻他法,有个声音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这不是我所求的东西,而且,我所支付的代价并不是换这个的,所以行不通。”
看柳萱一头雾水,敖澈失笑:
“我虽不记得自己曾支付过什么,可我知道,自你死后我所有求告,无非是要你回生,梦里回生怎么算作回生?我许的愿望没有这样怯手怯脚。
“所以我对那个声音说,以后再也不会梦到你——无论是生是死,求梦里一见,是懦夫做法,醒来握不到你的手,都是白流眼泪。”
回过神时,柳萱竟向他伸出手来,如果不是她手背上还留着一块打针的白胶布,敖澈恍然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可怜见的,给你握握手也无妨,别叫你白流眼泪。”
她说这话时表情仍硬硬的,还在生气,敖澈踩着轻飘飘的步伐坐到床边,握住那只手,手劲有些大了,柳萱想调调姿势他也不许,护食似的抓得更紧,她只好先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肩膀,轻声道:
“讲了半天,你要追求我啊?瞧瞧这事闹得……昨晚不该亲你那一下,引起多大的误会呢?”
误会不误会的,也让他甜在脸边、抓到手里了,这是不是对自己第一次抓她手被躲开的弥补呢?柳萱总是这样。
“就是一千年以前,我也没有追求过小姐。”
敖澈得寸进尺地欺身上前,柳萱露出了应对小区里陌生狗突然扑过来示好的惊窘表情,他看了就觉得可爱,只埋首在她颈间、虚虚地抱了一下:
“蒙小姐抬爱,是你来选中我的。”
35.
“从某种意义上讲,起码是好事——他看起来太像现代人了,连车子都能借到,再让他好好学学,不愁不是摩登男子啊……”
王元宝开着保姆的买菜车,送自己回家,也顺便把敖澈捎到公司,如今毫不避忌地在车里和女儿通话,而他们议论的对象正在副驾驶望向窗外,满面春风。
几分钟前柳萱给敖澈买了一台智能手机——当然,电话卡也是她的,并且钦点王元宝来教敖澈如何使用,教学目标是,在她出院的时候,敖澈能不用任何人送、不用任何人陪,自己来接她。
敖澈拜了师,才想起问老师的称呼。
“王老师,你就这么叫他吧。”柳萱说,“他的研究生都这样叫他。”
王老师,多陌生的称呼,敖澈笑着想,王公,王县子,岳父大人,如今是王老师了。
王老师不仅博学广闻,更是怀旧影视金曲爱好者,蓝牙一连接,车机就播放起86版《西游记》的插曲《女儿情》,歌声甜美婉转、令人陶醉,路上车又少,车内气氛本该十分闲适,可播到一半,王元宝听到一下吸鼻子的声音,猛转头,惊觉敖澈的眼眶通红,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到衣服上。
“孩子,你冷静冷静。”王元宝还没见过这种光下雨不打雷的哭法,把抽纸推到副驾驶,神色复杂起来,“你当龙王的时候也经常潸然泪下?”
“情景所致。”敖澈讲话倒没哭腔,“这是谁作词?写得真好。”
王元宝瞳孔地震:“是位姓杨的女士作词……你是说哪句好?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
到吃午饭的时候,柳萱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申请理由栏里赫然写着:
爱恋伊 爱恋伊 愿今生常相随
这还不是来追求?柳萱噙着自己没有察觉的笑意,点击“去通过”,放他游进了好友列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