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你终于醒了,你昨晚怎么都滚到地上去了?”鹅黄一大早看到陈画从床上坐起来,连忙赶来喂她参汤喝。
“唔……谁喝这东西,一股怪味。”陈画闻见这气味直犯恶心。
鹅黄露出难以名状的神情,本想再劝一劝,却被从外面走进来的陈邦直粗着嗓子喝住:“她不识货便算了,山猪吃不了细糠,强喂有何用?”
陈画看这一连富态的老爷走进来,直接粗暴地推开鹅黄,本能地感到愤怒。可看到鹅黄一副惊恐委屈的样子,在旁边闷声不响,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就是陈家最有权势的人,陈邦直,也就是陈知画的爹。
“陈画……”陈邦直似乎并不想承认,眼前这换了面皮的女子是自己的女儿,可那熟悉的五官轮廓,被自己这一声暴喝吓得泪眼朦胧的形容,分别和自己女儿陈知画生前,别无二致。陈邦直又心疼了,逼迫自己在心中把这个冒牌货和自己的女儿,合二为一,做个寄托。“知画,你得快点好起来,还有三个月,咱们家的大贵人就要来了。”
“老爷……爹,”陈画忍耐着陈邦直牵过来的手,摩挲着自己的手背。他的中指有长期写字画画长出的老茧,跟书局里那些没事喜欢摸自己两把的男人,别无二致:“您说的大贵人,是谁?”
“当然是当今圣上了。咱们陈家在海宁,有数一数二的园林,有数一数二的闺秀,几代人都跟京城,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圣上下江南,要寻一个最舒服的住处,自然是咱们家最合适,这也是历任浙江巡抚公认的。”陈邦直指了指陈知画房里挂着的字画。那些卷轴抬头的笔力大多遒劲有力,并不像是女子的笔迹。“你看,前朝雍正爷的字画,咱们家就有,更何况是当朝圣上的了,他总爱和人诗文场合,爹很早就跟他提起过,你一直习字的事情。”
陈画心内暗暗叫苦。她在书局虽然侥幸识字,却没什么机会练字。“四小姐她……我会写什么字?”
“你从小就是爹娘的骄傲,年纪最小,学东西却是最快;什么颜字柳字,甚至是王羲之,苏轼的名帖,你都爱不释手,练了好多年。最拿手的,可得是柳公权的《九疑山赋》,他的神仙笔法,你十三岁就能模仿得惟妙惟肖,爹还拿你的字出去送过礼,连浙江巡抚都差点要来咱们家提亲啦!”陈邦直看着陈知画房中那口缸,里面竖着插满她的画卷书卷,眼角渗出泪水来。
为了一幅字,就要提亲,也不看人品长相吗?这些官宦人家的婚配之法,陈画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万一这陈知画天生丑陋,或者有什么隐秘的疾病,岂不是害了别人?
“那他为什么后来没有来提亲呢?”按理说,陈知画本人是不能过问自己是否被提亲这种事的,女孩子家要懂得羞耻;可陈画毕竟不是陈知画,她打听一下也不算过分。
“那是因为浙江巡抚将这幅字在进京汇报的时候,带在身边给周围的其他官员品评,居然被南下的蒙古小王爷费安扬给看见了;没想到他虽然常驻蒙古,却对汉学心生向往,硬是从浙江巡抚那里讨过去了,说是要带回蒙古,刻成模版,给他们那里的汉学学堂当字帖!”陈邦直说起这事,只觉得好笑。这些字帖,在京城里的字画店,随处都可以买到;费安扬非要拿陈知画的字去赏玩,也不知是他见识少,还是跟浙江巡抚玩笑。
听到这里,陈画知道自己笔力不俗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甚至连不远万里的蒙古人都知道了,顿时感到排山倒海的压力:陈知画珠玉在前,她一个冒名顶替的,真的能填补这位大小姐离去,产生的这个空缺吗?
眼神中的迷茫出卖了陈画的心慌意乱。
陈邦直摇了摇陈画的肩头:“你要赶紧好起来;书画是不能一天练就的,但你最擅长的舞技,却是可以人工弥补。你从今天开始就好好练习,有什么不会的,你就问你三个姐姐。你们平时编排这些舞蹈,虽说是玩闹的作品,却也是仔细演练过的,爹知道你们办得到。”
“姐姐们知道……知画的事吗?”陈画有些担心自己让这些天资聪颖的姐姐们失望。想来陈知画从小如此优秀,难免被父母拿来和其他同胞比较。陈知画才这点年纪,便急匆匆地寻了短见,莫不是在家感受到了望女成凤的期望,这才被逼上了绝路?
“她们还不知道,只以为你大病了一场,昏迷了三个月。这些日子,我们都没有跟她们说。毕竟,你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陈邦直眼中带了警惕:“尤其是御驾到访的那几天,你一定要听爹娘的,好好表现。这次太后老佛爷,皇上,还有后宫许多贵人都会来咱们家。若是被人发现你是冒充的陈知画,不仅你会掉脑袋,我们全家都会被你连累。”
陈画一想到这一家人如此专修文采,经营一生,最后若是被自己连累得拉上刑场,估计下了黄泉,也不会放过自己。打了一个冷颤,陈画咬咬牙:“爹,我一定会做到最好。只要姐姐们不吝赐教,知画绝不会给爹娘,给陈家丢脸的。”
“好孩子……我们没选错你!”陈邦直抱了抱陈知画:“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过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爹的意思,你可明白?”
这《庞涓夜走马陵道》,本是街面上卖的杂剧本子;陈知画或许能通过字面,猜到陈邦直的苦心,陈画却是实打实听说书人讲过这段楔子,一下就知道了这其中的意思。
“爹,你是希望女儿入宫吗?我们姐妹四个,都会这次借机会入宫吗?”陈画从陈邦直的怀里起来,看了看窗外。那枝头恰巧有三只鸟儿,正在争那最高的枝头上挂着的鲜果。
“你的姐姐们,都已经许了人家,只有你,爹觉得你,能嫁得更好,这才把所有上门提亲的人,都回绝了,一门心思培养你。”陈邦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原来陈家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陈知画一个人身上!原来陈知画进宫,是陈邦直培养了十八年的终极目标!难怪陈知画死后,陈邦直哪怕花钱买陈画顶替,也不愿意轻易报丧,昭告天下自己女儿的死讯。
自己培养教育十多年的女儿,临门一脚,功亏一篑,没有风光入宫,他一张老脸,以后在海宁还怎么做人?
“爹,你觉得我入宫以后,怎样才能算是,过得好?”陈画颤抖着话音,问出那个更迫切的问题。
“你是个女儿家,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情况,就是到了老年,能像老佛爷那样,难道你不想吗?”陈邦直看四下无人,说出了他的心声。
什么?老佛爷?老佛爷可是太后,是皇上的母亲。
“爹,这可吓煞女儿了;中宫之馈,哪里是女儿可以左右?”陈画吓得眼冒金星,扶了扶额头。
陈邦直见状扶住陈画的手臂,抓得紧紧的:“宫里已经传来消息,这次伴驾的随从里,就有皇上最喜欢的五阿哥,永琪。若你能得他的青眼,坐上皇后宝座之人,非你莫属!”
“可五阿哥未必能荣登大宝啊!”陈画觉得陈邦直过于乐观。她虽不懂朝政,也知道自从前朝九龙夺嫡,立储的事情就不再是悬而不决的疑案,而是秘密藏在那正大光明匾额后面,这早就在民间的话本子和戏院传开了。
“若五阿哥不是下一任天子,”陈邦直从床沿上站起来,敲了敲窗棂,那外间枝头伤的鸟雀飞走,空留被啄得剩下一半的果核:“也至少能封个亲王当当,那你就是王妃。你要想办法生出嫡子;哪怕是嫡女,也要继续好生教养,争取将来培养外孙女选秀,送进宫中!”
陈画感到一阵恶心。不但她这辈子已经被设计,难道连她生儿育女,下一代的命运,也要被陈邦直设计吗?
自己今年才十八岁,若是生了子女,只怕他们长大成人,自己也不过四十。
四十不惑,可陈画眼看着就要失去自己的人生。她根本就没有来得及领会人生的美好和可贵,她如何能做到不惑?当所谓的龙子龙女问她什么问题的时候,她又能怎么交出答卷?难道还是这套“人上人”的理论,从海宁到京城,都全无迭代吗?
陈画心里累得发慌,瘫倒在背后叠得高高的靠枕上。陈邦直看她一副“累死我算完”的泄气表情,又开始觉得这个替身女儿和自己意想中的不太相像了。
想当年自己跟小知画描述宫中种种奢华的时候,她瞪大了双眼,跃跃欲试,甚至主动请缨要学习这些才艺,从来不让自己操心。
现在这个临时抱佛脚的“新”女儿,真的能完成自己的期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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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