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兵部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请您过目!”
乾隆走出船舱,刚要往那画舫上眺望,就被外面传信之声打扰,心有不悦;但一想起此乃八百里加急军报,必然是举国轻重的大事,便接过书信,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在展阅之时,老佛爷在陈画的搀扶下,走进了乾隆所在的船舱。
眼看这信封上并无表字,老佛爷还以为,是画舫上的夏盈盈又通过书信在跟乾隆牵扯,不禁面露忧色:“皇帝,你不是答应了哀家吗,不再跟那个歌女纠缠不清;难道你还执意要犯老毛病,把夏盈盈带回京城,再冒天下之大不韪,封她为妃吗?”
陈画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
难怪这次,老佛爷传召她到身边侍候,又快又急。
“皇额娘,儿子答应您的事情,是一定会做到的;儿子也不想遭受天下人唾骂,尤其是小一辈的孩子们。”乾隆掂量着手中的信纸,像是薄薄一张却有千斤的分量;说罢,瞟了陈画一眼。
陈画心想,不管皇帝手中的书信,是不是这位夏盈盈有意挑弄,只怕此时她站在这里,都别有一份尴尬。
“老佛爷,您和皇上还有好多话要谈,知画去照看一下老佛爷今日出游的行程,午饭时再来跟您请安吧。”眼见老佛爷微微颔首,陈画立刻福身告辞,迅速地离开了乾隆的视线。
“现在可以说了?”老佛爷目送着陈画远去:“到底怎么回事?”
乾隆背着手踱步向窗口,耳边似乎一点也听不到那歌声了,只是皱眉:“老佛爷,云南传来的军报,说缅甸王猛白又在边境挑衅,已经掀起了好几场风波。当地的守军传来求救的书信,向朝廷请求兵马支援。”
“哦?缅甸国不是跟咱们大清相安无事很多年吗?怎么突然这么不依不饶,无事生非啊?”老佛爷虽然无心干涉朝政,但她一向耳聪目明,各个邻国的使者,甚至贵族亲眷跟宫中往来时,她也曾参与接待。本想游山玩水,颐享天年,却被无端打断,老佛爷心中也不是个滋味。
“皇额娘有所不知,这个缅甸王猛白,跟他两个死去的哥哥,性格有很大的不同。前面两任缅甸国王,生性都比较友好亲切;但很遗憾,他们没掌权几年,就双双英年早逝了;等这个三弟猛白继位,立刻变得穷兵黩武,还非常自负。
据说,他在挑衅咱们大清的边界之前,早就已经对周围老挝和掸邦虎视眈眈,意图侵犯;所以一旦在别处稍微尝到些甜头,猛白就迫不及待地想来找咱们交手过招了。”乾隆将近日在军机处听到的一些报告,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老佛爷闻言,面色也变得凝重迟疑:“军事上的事,哀家不懂,皇帝还是尽早传召大臣商议,千万别误了军机;如果杭州这次的行程,耽误皇帝决策,那咱们不妨提前回宫。皇帝,国事要紧啊。”
摩挲着双手,乾隆暗自舒了口气。
早就承诺过老佛爷,乾隆要“以天下养”自己这位嫡母。这回要是匆匆忙忙因为战事中断南巡的行程,他心中愧疚;但如今,是老佛爷主动提出来要早早回京城,让他调兵遣将和召集军机大臣们一起商议,那这个提议就变得容易了许多。
“来人,传朕的口谕,全体南巡御驾,立刻上岸回宫。”乾隆走到舱门口,对首领太监李公公下令。
“喳——起驾回宫!”一声喝起,所有的人立刻手脚都麻利了起来。
画舫那边似乎也听到了御船队伍的消息,歌声渐渐稀落下来。
终于,一身红衣的美人从舷内走出,怀抱着琵琶,遥遥地望着这边人逐渐离开的身影,轻轻挥了挥手。
乾隆知道那是夏盈盈对他最后的道别,但他不忍卒听。
他知道,一旦再跟她说上话,再看她一眼,自己一定会背弃对老佛爷,对“社稷为重”这原则的基本誓言。
自从上次长谈之后,自己已经派人为她赎了身,从此她是继续泛舟西湖,还是归隐山林,都是夏盈盈自己的选择了。
萍水相聚,萍水相散。大明湖边的夏雨荷,有一个就足够了。
陈画回到老佛爷船上以后,悄悄地躲在自己的床头,翻看《景阳宫手抄》。
“她到底是不放心,还是叫人去查她的底细。看来,只要有了合适的把柄,走近景阳宫就是易如反掌。”
什么不放心,什么底细?
刚才听老佛爷的意思,外面唱歌的那个女子是个杭州的歌女,这不就已经知道底细了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知画……”晴儿掀了帘子进来,看到陈画正在愣愣地发呆,手上捧着一本小册子,试探着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陈画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册子倒扣在床上,福身向晴儿请安:“晴格格吉祥。”
“快别拘泥这些了,咱们啊,都是老佛爷的跟班儿,你和我呢,是一样的人。”晴儿眼神落到《景阳宫手抄》上,一脸好奇,心想这是什么好书,看得陈画如此痴迷起来。
趁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题头名字,陈画挪步挡住了晴儿的视线:“晴格格,老佛爷叫我们吗?有什么事吗?外面好像乱糟糟的,那个唱歌的人,老佛爷不太喜欢对不对?”
晴儿看陈画急着扯开话题,只得顺着她说下去:“那个夏盈盈姑娘,的确是之前搅起了不少风波,不过现在都已经过去了;老佛爷面前,你也最好不要再问,就当不知道。皇上刚才传令下来,我们今天不去戏园子了,直接打道回府,所有人一起回京城。”
陈画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浙江,自己即将赴往举目无亲的北京,心中难免惴惴。
在海宁的陈邦直反复交代的计划,是利用在杭州的时间,靠雪片糕让老佛爷逐渐上瘾;可是在京城里,从御膳房到各司各所的人手,把老佛爷的衣食起居看得密不透风,陈画如何才能下得了手?
随身携带的罂粟粉,就藏在陈画随身带来的妆奁匣子夹层里。
稍有不慎,被人发现,那陈画就全完了。
“你也别愣着了,收拾收拾东西吧;一会儿呀,接老佛爷的马车就该到了,老佛爷跟你我肯定是一车。要带什么路上吃的用的,赶紧列个单子吧,从杭州出发了以后,一路要到南京才能采买。如果是只有浙江有的东西,那可就买不着了哦。”晴儿看陈画面露难色,好心提醒着,握起了陈画的手。
“这是知画第一次进宫,实在不懂规矩,这一路麻烦晴格格多担待了。”陈画低了头,任由晴儿摸了摸自己的手心手背。
“你就别客气啦,我就在外头帮老佛爷收东西呢,有什么事儿叫我啊。”晴儿说罢,转头就掀了帘子出去。
陈画看她走远,跌坐在床头,默默大口地呼吸起来。
抱着那装罂粟粉的匣子,她的手心瞬间凉湿,颤抖得要打滑一样。
是非之物,是非之地。
陈画转头望了望趴在床上的那本《景阳宫手抄》,赶紧趁着还没人来,一股脑儿地塞进包袱布里面去。
打了好几个结,陈画才确定,无论怎么摔,怎么掉,里面的东西都绝不会撒出来,尤其是那瓶罂粟粉。
“知画姑娘,包袱奴婢替您拿着,老佛爷已经在车上等您了!”外面传来催促声。陈画咽了一口唾沫,将包袱送到门口人的手上。
紫薇和小燕子二人,单独坐在后面的另一辆车里;乾隆、老佛爷、晴儿三人,已经先上了前面的大车,正等着陈画一起入座,好开动行程。
尔康和永琪骑马在御前开道,还有福伦一起负责维持车队的秩序。
将行未行之际,有人纵马前来,跪倒车前,向乾隆请安问好:“臣费安扬来迟,特向皇上请罪。”
乾隆觉得诧异,抬帘来看,只见一个轻裘锦衣的男子,戴着尖尖皮帽,跪下打千,向自己请安。看他这身长样貌,又有向外露着的手腕处一颗红痣,乾隆看着只觉眼熟,却叫不上名姓:“你不是蒙军旗人吧?朕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男子指着手腕那红痣,抬眼一笑:“臣的胞姐,正是准葛尔噶勒杂特部擢选进宫的豫嫔。”
乾隆回想起来,豫嫔入宫时年岁虽大些,性格却十分爽朗,不与后宫之人争风吃醋。她的手腕子上,好像也有一个类似的印子,据说是天降的福星,是大吉之兆。因此敬献了来,乾隆不仅给了她封赏,也顺便给了她家人相应的爵位,这才不辜负她父亲好歹也在准葛尔部做个寨桑,引领牧民和军队的身份。
“哈哈哈哈,说了半天,朕倒盘问起自家人了。”乾隆点了点车前的马队:“你既然来了,上前去跟永琪他们一道走;今晚落脚时,朕再跟你好好叙话。”
一通吩咐,乾隆一边细细看那费安扬,眉如刀刻,唇如朱点;更有浓黑两潭眸子,清瘦一张面庞,生得一副好眉眼。
平日挑选朝臣,乾隆也爱钦点面容清秀,风度翩翩的人在身边侍候,为此早早地相中了福尔康做御前侍卫,除了欣赏他做皇子伴读经年积累的才学,更是觉着留他在身边,算是赏心悦目;今天看到地上这个自称豫嫔胞弟的费安扬,只叹大清福泽深厚,后继有人。
“臣遵旨。”费安扬领命,翻身上马。
陈画身在车中,听得外面这番对话,并没什么稀奇;只是上马时,费安扬的钱袋子,跟马鞍子狠狠地碰撞了一下,所幸没有掉落。
而那银钱的撞击声,和费安扬的嗓音,让陈画突然记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