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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自那次糟糕的初见后，只要花使空闲在庙，步夜就会被遣送过去。谢行逸这名字他一遍便记得了，但是小花使似乎是不善于记人名，一句“步夜”教了他好多次，到头来还是歪着头唤他无才。
“我叫步夜，步——夜。”他又是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不能再忘记我了。”
小花使抬头看看他，面上表情淡漠不似开玩笑：“嗯，无才。”
步夜：“……”
没办法，谁让自己当时讲了这么句让人误会的话呢。几天后步夜便也由着他，只做他一个人的“无才”了。
花神庙风景再好看，也不过那方寸天地。步夜耍了两天就也腻了，把水池里的鱼儿喂得直翻肚皮。谢行逸就坐在他身旁，手中握着册画本看的入迷。步夜伸出手指把鱼又按回了水里，转头去问谢行逸：“你每天待在这里，不无聊吗？”
“还是会出去的，只是我身子不大好，出行后易生病。”谢行逸把书一合，露出封皮上的《牡丹亭·游园》。
步夜诧异：“游园惊梦？”
“是。”谢行逸点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前些日子听了这段戏，我很喜欢，就把这一幕的本买了一份。”
“感想如何？”步夜好奇。
“我常年出入官员贵族家中，各式各样的园林都见过。满园春色，于我而言不是什么稀奇景色了。”谢行逸垂眸，“但那都是院落景色，而其他地方，比如苍阳老街、校场、离镜山，我去的都很少。”
“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玩？”步夜凑近，目光炯炯，“这个季节的银杏黄得正好看！苍阳城东南角有一大片银杏林，虽然年龄都比不上庙里这棵，但那么多在一起，真的很壮观。就像我们，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吧？”
谢行逸放下书，迟疑道：“可我大概率出不去……”
“银杏林不远，很快就到了，要不我们翻墙走？我先翻过墙，然后在下面接住你。”步夜提议。
“此事若被住持所知，难说你与将军府不会受到牵连……”谢行逸话音未落，步夜就抓住了他的双肩，与他对视：“你想出去吗？”
谢行逸愣了愣。
“不用考虑那么多，想去我们就去。你明明才七岁，为什么一定要瞻前顾后呢？”
花使说到底也就是个孩子。他吸了两口气，明显在去与不去间开始徘徊了。“你若再不选择，我们可就真来不及了。”步夜趁机道。
谢行逸动身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院子，回头对步夜道：“等我一下，我去取个斗篷。”
步夜在原地踢了会儿石子，抬头便见用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花使。“我把头发遮住了，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出我。”他郑重道。
看着还挺保暖的。步夜扶了扶额，指着墙边一棵歪脖子树道：“我们就从那翻墙过去吧。”
5
谢行逸的心跳得很快。
或许是一路奔跑所致，又或许是出逃游玩所带来的紧张感。步夜拉着他的手小跑在前面，带他穿过人迹罕至的通幽小径。
方才真是太冒险了，谢行逸不住地想。他在人间才短短两年，从未做过翻墙这等离经叛道之事。步夜却像是做惯了，动作麻利，不多时就站在墙下等着接他了。谢行逸比他小了四岁，身形较为瘦弱，步夜本身又习武，对于把他稳稳接住还是有信心的。
谢行逸坐在墙头，一只手抓着一旁的树枝，面对距离较远的地面有些犯怵。步夜看出了他的顾虑，朝他张开双臂：“你只要松手就行了，我会牢牢地接住你。”
谢行逸犹豫一刹，最终轻闭上眼，松开了手。身体坠落，宛若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儿。失重的感觉让他心慌半刻差点惊叫出声，紧接着便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你看，我接住你了。”步夜笑道。
地上的一片银杏叶唤回了他的思绪。谢行逸抬头一片，金黄映入眼帘。银杏林的地势不大平，树影高低错落，显得参差不齐。木叶空阔，阳光透过树缝洒下遍地灿烂。面前那人松开了他略带些薄汗的手，朝着他回头，面上笑容竟比那阳光更温暖几分：“我们到了。”
谢行逸嘴唇微张，向林中走了几步，脚下的枯枝落叶发出阵阵声响。他伸出手遮挡部分视线，从指缝中观赏着湛蓝天空与金黄树林的色彩搭配。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间仙境，仿佛是从那画卷上撕下的一方天地。
谢行逸看愣了神。步夜站在一旁观察着谢行逸的动作，对于小花使下一步要做什么很是好奇。
“步夜。”谢行逸突然喊他名字。这对步夜来说属实有些猝不及防了：“你记得我的名字啊？”
谢行逸忽视了他的问句，径直道：“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他垂眸，蹲下身捡了片形状好看的银杏叶，递给了步夜，朝他一笑：“谢谢无才让我看到这片人间。”
步夜接过银杏叶：“但你不也经常出行吗？”
“那不算。”谢行逸起身，直视着步夜的双眸，“只有现在我才是真正自由的。过往的出行，我都感觉自己是一只被关在金铸笼中的鸟儿。”
“人人都夸赞我，想要我的庇佑……”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可他们之中，会有人知道我叫‘谢行逸’吗？会有人愿意了解我吗？”
“牡丹宁为枯骨，不侍权贵。我自知做不到，不想在体会人间之前就莫名死掉，也曾做了不少错事。”
“所以……谢谢你。”
步夜沉默半晌，随后道：“我愿意的。我带你出来，不是因为你是花使，只是因为你是你。”
“或许你的使命就是给人间赐福，但在那之前，你也是个人啊。”
不等对方开口，他推了推谢行逸的肩：“我们快些走吧，莫要辜负这来之不易的大好秋日。”
他的无心之举给谢行逸莫大的慰藉，说没有一点不知所措是不可能的，只好借银杏林来带这孩子散散心，看更好的风景。
金黄色银杏叶覆盖住眉眼，一蓝一红两个身影在林中奔跑游玩。听杳然鸟鸣，看天边斜阳，满心的喜悦驱散了心头的苦闷，这种感情几乎将谢行逸淹没。于他而言，天界的山海风月，都比不过与友同游的寂静树林。树影婆娑，映着二人携手玩耍时的欣喜。
那一个下午于人的百年浮生来说显得太短，然而于谢行逸来说，却是他寻常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以至于他后来将前尘往事尽数淡忘时，仍念着要到银杏林去看看，哪怕他已不记得为何而去。
两个孩子在银杏林尽了兴，归去时谢行逸多少有点体力不支，半靠在步夜肩上。步夜揉了揉他的头发，边走边道：“要不你以后跟着我练几招？这身体也太弱了些……下次来我们带些点心吧，给你补充点体力。”
谢行逸抬头看他：“我体弱不是这个原因……嗯，还有下一次？”
“身体搞好了，僧人们应该会允许你出来逛逛的……今日我们从前门回院吧，我不大觉得你还能再翻次墙……”
走到半路，谢行逸的脸色已有些泛白了，明显是体力严重不支。步夜扶着他坐在树下，抬头望望天边晚霞，估算了下时间，转头对谢行逸道：“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谢行逸本要推脱，但实在累得连手都抬不起。他疲惫地抬眼，看着步夜背对着他蹲下的身影，最终还是搂住了步夜的脖子，身躯贴了上去。
步夜稳稳地把人背起来。小花使的身体温热，略显沉重的呼吸打在他的颈侧，看样子是有些犯困了。步夜轻轻掂了掂他，小花使却径直睡了过去。
谢行逸是个七岁的孩子，却没有七岁孩子该有的重量和体质，他在墙下接住谢行逸时便有此感。他仿佛是一只镂空的鸟，一旦脱离了“花使”的身份，他将难以存活，这也是他自己无奈和痛苦的来源。
谢行逸说他的一生短暂，最长不过三十二载光阴。花神创造了他，却也禁锢了他的一生，祂自是有愧的，许他来生富贵无忧。
今生来生，只在一念之间。
步夜叹了口气，难说自己对背上的孩童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感情。谢行逸则对此毫无察觉，银色头发随风散在了步夜的肩上。
抵达花神庙大门，步夜腾出一只手理了理谢行逸的略显凌乱的头发，俯下身，微微侧头对谢行逸说：“醒醒，我们到了。”
谢行逸睁开眸子，睡眼惺忪，从步夜背上滑下来，站在了地面上。清凉晚风吹来，谢行逸一时清醒了不少。望着渐晚的天，他蹙起眉头，心下焦急，拉着步夜的手就往庙里奔去。
行至前院，登上门口石阶，二人蹑手蹑脚地从右侧长廊穿过中庭部分，眼看着快到了，结果与住持撞了个面对面。
住持低头看看表情惊异的二人没作声，只对他们颔了颔首，便错身离开，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孩子。
“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吃惊？”
“可能是我在桌上留了张字条，他知道我与你一同出去了。”谢行逸托了托下巴，“如此说来，他这是默许了？”
“……或许吧。”
谢行逸牵着他的手，继续向院中走。步夜跟在他身后，转头望见院中那古银杏，恍然间觉得，似乎真的能这样一直走到生命尽头。
一篇七千到一万字觉得有点多了，于是每篇都分成了上下段来发。
前期文笔没有后期好，求各位不要弃文(??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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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逸】前朝曲-旧盏（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