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假扮花使的人被捉拿,由步夜亲自审讯。
这险些杀死将军的刺客着实令人意外,连殿中皇帝都被惊动,着手排查朝中官员。步夜缓步走进昏暗室内,手中还拿着谢行逸的那把剪刀。
“户部侍郎。”他开口道,“一年不见,可真是好能耐,竟和天泉北面的人勾结在一起了。”
“既已查清楚,又来找我干什么?将军再迟些出发,边关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郭世源嗤笑一声,头发散乱,已被换上了囚服。
步夜面色阴沉:“我敬你忧国忧民之心,可看来,我信错了人。”
听到这话,郭世源反倒激动了起来:“是时代负我、时代负我啊!我这一生无望武官,你又不愿教我的儿子,可我偏要在战中留名……我能怎么办!”
“只要我给他们办了事,只要我杀了你,青史上就能留下我的名字,他们也会把我当英雄来铭记……我……”他状若癫狂,是病入膏肓。
步夜面无表情地拿起从刺客那缴获的匕首,对着郭世源的大腿就刺了下去。这下用了八成的力,对方瞬间疼得哀嚎出声,再讲不出话来。
“别把匕首拔出来了。”步夜温和一笑,抹去唇边溅上的血,“不然在下没法保证,你是怎么死的。”
“你……你!”郭世源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头一次从这温文尔雅的人身上看出武将的影子。
“怕了?”步夜慢条斯理地擦掉指上血渍,蛇一般的眼直勾勾盯着郭世源,像要将他看穿,“刺杀我的时候不还挺有骨气的么,连毒药都藏在嘴里了。”
“放心,在下并非小人,做不出用刑的事。”步夜将“在下”与“我”来回使用,郭世源却越发毛骨悚然,咬牙道:“要做什么你直说!”
“嗯。”步夜的思绪拉得很远。“你与我父亲的副将还真是相似,用着一样的措辞,也是一样的毫无头脑。连自己国家都能背叛的,还能算是军人吗?”
“人命在你眼里只是不断上报的数字,只是你用来完成梦想的垫脚石?”步夜对着他的肩踹了一脚,郭世源直接摔了个仰面朝天,疼得龇牙咧嘴。
“这是替因你而死的人们踢的。”步夜眼底的阴晦几乎溢出,大凶命格还在折磨着他,他几乎压制不住暴虐心性。“好一个自掏腰包补全军饷……原也是剥削百姓至死的畜牲。”
郭世源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声响:“都查出来了……你还来我这做什么?还有什么好审的?”
“确实没有审下去的必要了。”步夜惋惜道,“暗中给你递信的人,培养死士的地方……都查出来了。还有什么,就交代出来吧,也能让你死得痛快点。”黄金剪上血迹斑斑,步夜将它送至胸口处,轻轻抚摸着,像遗憾,像复仇。
郭世源半眯着眼,倒也沉得住气:“花使的剪子……嗬,模仿他还真不容易,可连你都没认出来,那便是成功。”
“在下佩服。”步夜收好剪刀,复又拿起一把新的刀,“我就欣赏,阁下这种人渣。”最后两个字加重了咬字,步夜拿着刀向郭世源凑近了些。
“三十刀。”明晃晃的刀子映着步夜弯起的嘴角,“说一个有用的信息,少挨一刀的罪。大人,您觉得如何?”
宣平是进去清场的。
郭世源把事情吐的干净,步夜倒也信守承诺,最后用七刀结果了他的命。只是,宣平看着这地上的大片喷射状血迹,以及死状凄惨的尸体,还是忍不住犯怵。
步夜换了身衣服,轻点好需要带的东西,回头去看宣平:“你迟几天去吧,我与其他人先走。”
“为什么?”宣平错愕道。
“不差这几天。”步夜朝步家祠堂的方向原望一眼,“我兄长马上要下葬了,头七还要守灵……我等不到了,你替我吧,我兄长也是见过你的。”
“还有,花使到那时大概会过来为兄长祈福,帮我接应一下。”
宣平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迟疑道:“将军真的……不去见他了吗?”
“不去了。”步夜最后看了眼院中连花苞都未结出来的红梅,转身越走越远,“我只剩两年了,何苦再乱他因果。”
“他的日子还长。我希望他永远记不起来我,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那年屋檐细雨下,那年谈笑伴君语。
也不过一场相遇,一场执念。
26
谢行逸醒来时,见到了许久未谋面的花神。
察觉到他的头痛欲裂,花神轻轻抚过他的发:“你为万千将士祈福而长跪于此,使得自身寿命减少两年。你的神力也几近枯竭,我已为你补充。”
谢行逸扶着钝痛的额头:“……多谢。”
“这几日你或许有记忆混乱的现象,还会有部分记忆丢失,是超度了太多亡魂所致。”这是步夜的请求。花神编织好一场谎言,瞒住了谢行逸。
“……嗯。”思绪确实比这满地铜钱还乱。谢行逸本能地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东西,将要抓住之时又四散而去。
“近日多休息吧,莫要操劳过度,你并非神明。”花神扶他起来。谢行逸的腿已上好药缠上绷带,站起时还有些不便。他点头,接着道:“我记得,我还要去步家祠堂祈福。”
“不急。”花神道。“我不能长留于此,该回去了。”
谢行逸低头应声。再抬头时,已没了花神的影子。谢行逸抬头看那神像的面庞,望见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着亮,晃了他的眼。
是花神垂泪。
宣平单独见谢行逸是心里没底的。
谢行逸的记忆丢失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而且他不像将军一样口若悬河,生怕自己一个嘴快说漏了话。可真看到那人时,他又莫名地平静下来——这不是他们认识的谢行逸了。
花使神色平和,甚至可以说冷淡,向他毕恭毕敬行礼:“您好。”
宣平“嗯”了一声,“我是……”
“宣平。”谢行逸接上了他的话,“我听谢凝提起过你。”
是了,谢凝与他还有层师徒关系在。宣平松了口气,为花使指了路。
花使入了堂面对棺材,口中念念有词,神情中有对神佛的敬,对逝者的慈悲,可偏偏没有一点人该有的感同身受的悲哀。宣平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若神仙就是这样无心无情,那还是做凡人的好。
丧事的后续自有人去办,宣平只负责监督着。花使做完手头的一切也没有走,反而在原地杵着。
“您过几天也要去天泉一带了吧。”谢行逸蓦地开口。
宣平点了点头,却不明所以。
“无事……这祠堂我像是来过,总感觉很熟悉……”谢行逸喃喃自语。宣平心下一紧,从这神使的身上又看出两分从前的影子。
“罢了,许是去过相似的地方。”谢行逸揉揉眉心,“记不起来的,想必也不大重要吧。”
“愿您与步将军,此行平安。”花使转身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巷尽头,留下宣平在原地发怔。
是么……如此这般,折磨的反倒是别人。宣平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岁银杏黄了又凋零。边关的仗不知不觉打了近两年。旧庭门影深,今年苍阳落雪太早,连银杏都才刚刚变黄。
谢行逸于窗边听着初雪。阴云万里,干枯树影千叠,天气渐冷,他翻身下床,想到房里找些茶来煮。
上次的洞庭碧螺春应是喝完了吧,还有什么剩下的吗?谢行逸将箱中物品取出,在箱底翻出一盒茶叶,上面是自己用笔标的一行小字:小叶苦丁。
谢行逸蹙眉,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何时买的。他从来不喜苦味,是因初来人间两年时药不离身。
谢行逸抱着盒子在地上坐了半天,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买这种茶叶,伸手想扔掉时又莫名不舍,打开盖子取茶叶,给自己煮了一壶。
茶叶放多了。谢行逸被一口绿色茶水苦得直皱眉,想吐掉之余却红了眼眶。
谢行逸拂过自己湿润的眼角,微微发着愣。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谢行逸抬头看因翻找而散乱一地的物品,像一个栩栩如生的小羊羔玩偶,一个亲手打磨的竹笛,他都不太记得从何而来了。
谢行逸偶尔也会做梦,梦里不是天上的仙境,不是花神,反而是他没什么眷恋的红尘景象。画楼戏台,席上管弦。青苔默默爬上黑瓦白墙,被雨水洗刷过的江南雨巷升腾起雾气。
谢行逸辗转几度,看到的尽是面容模糊的人,或谈笑或打闹,每个人好像都很高兴。谢行逸自认融不进这喜色中,可离他不远处有一人与他一样,始终格格不入。
他同样看不清那人的眉睫。那个人开口,声音一次次被风吹散。到最后他不再说话,只是跟着谢行逸走。谢行逸不反感这个人——不如说是不反感这个执念。有时他在河边坐下,那人也会随他坐在身旁。
这天夜里,谢行逸头一次看清了他。
他面上三颗小痣,眼眸像被打翻的靛青与橙黄颜料混合在一起。他勾起唇角,笑得很好看,开口讲了几句话。谢行逸听不清,却觉得恨与憾、痛与悲皆聚于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人还在说话。
“走你自己的道吧。路在脚下,向前走,别回头。”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再见。”
等等——
谢行逸从梦中惊醒,大口地喘着气,捂住额头想多回忆一点往事。那个人,那个在梦中令他无比心痛的人……
本该此去经年不相忘,可梦醒后,关于他的记忆又如流水般倾泻而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回忆尽头,依旧风声凛冽。
谢行逸侧头望着窗外,正天光大亮,思绪几度混乱又归复。他起身换好衣服,为自己别上绢花耳坠,侧头去看进来的侍从:“今日有信来吗?”
侍从将手中金纸递上去:“宫里来了旨意。”
谢行逸闻言,诧异地接过,确实是皇帝御印:“……既是宫里来的,怎么这样随意。”
侍从只是低头:“皇帝不想大张旗鼓宣告此事。”
谢行逸打开来看,信中不过是让他去天泉为将士祈福。也难怪,素听闻步将军因命格一事而不信鬼神,这一番去了不知会遇到什么。
“你去过天泉吗?”谢行逸冷不丁开口。侍从答道:“不曾。听说天气很干燥,也比苍阳城冷许多。花使去的话,最好多带些东西。”
27
这大抵是最后一战了。
这战虽险,却值得一试。敌军被他们消耗得差不多,只要将这一场打赢,宁朝便能迎来边境的安定,不再夹着尾巴做人。
只是对步夜来说,这也是最后一战。
算算时间,两年寿数将至,他应当会死在这战场上。再见苍阳……怕只是魂归故里了。
这个结局已经很不错了,他的第一仗可是打了四年呢。两年便能定下胜负,是进步。
步夜听着前方军情,不得走神半分,却还是有些喘不过来气。人面对自己的死亡不可能无动于衷,可他着实没有什么能挽留和失去的了。宣平已然成长,其他孩子也都在按部就班地长大,父亲兄长的墓他安排好了人去打理,身后事几乎都办得井井有条。
唯有那个人……他始终觉得亏欠与遗憾。
手下念完军务,将一纸军书收起来。就在这时宣平从外赶来,把帐子一掀就急冲冲地跑到步夜面前。
“步将军……花、花……”宣平听到消息就赶来主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花什么?”步夜神色一凛。
“花使大人来了……”宣平终于把话说顺了。
“他怎么会来天泉?”步夜骤然站起身。前方战报来时他没慌,甚至说十八岁那年他挂帅出征都没慌,此刻却是真慌了。
上次见面时谢行逸还未失掉记忆……关于花使近两年的传闻他也有所耳闻,据说他现在总是神色淡然,那一双眼睛冷漠又疏离,没有什么情绪。比起活人,他更像是花神庙里那完美的雕像……现在对于这个陌生的他,又要如何去面对?
步夜稳了稳心神:“花使大人来到天泉,长途跋涉,先安排地方休息……再询问意图吧。”
战争一触即发,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步夜揉揉眉心,心头情绪极为复杂,过往的对话如临耳畔。
“等我有空了,带我去天泉看看吧,想必是与苍阳截然不同的景色。”
“好,等那时我带你去。”
谢行逸第一次来天泉,竟也是赴与自己的最后一面……自己终究食了言。
步夜垂下眸,难说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憾邪?恨邪?似乎谁都怨不得,只怪命运给他们这样一个结局。银杏林里对他吐露衷肠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如一张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飞上蓝天。
因悲哀而带来的呕吐感被无限放大,步夜轻轻咳嗽一声,拂了把鬓上新生的华发。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去,想起秋月春风前尘事,现在却是聚散两茫茫,再也说不了一句话。
纵有万千言语想诉与他听,百般愁苦无处消磨,也无济于事。看似兰因絮果,实则情深不寿。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那是谢行逸的选择,回想起来也只能徒增感伤。步夜落笔,把思绪尽数写在信里,完成后好好地折进信封,存储到那带锁的箱子里。
箱中不多不少,也就几十来封。
谢行逸临别前说了要回他的信的,即使他没写,即使他再也不是那个他,步夜还是照做了。
他知自己将死,这东西留不得,于是捧着箱子到点燃的篝火旁,蹲下身取出信,一封接着一封地丢进跳跃的火舌中。步夜的面庞上光影闪烁,看不清表情。他静默地听着火卷信纸的噼里啪啦声,看着那余烬飘向空中,仿佛在替他诉说所有不可告人的心事。
步夜很轻很轻地笑了,这一刻他莫名想起一首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