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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没有人知道谢行逸是怎么把步夜安然无恙地带回去的。
那日,被马蹄声吵醒的僧人们只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进了花神庙。众人被告知了缘由,但在看见那满身血污、躺在花神像前的躯体时还是忍不住一惊。
谢行逸向他们躬身作揖,请求他们不要进入此门。正午之前,自有定数。
人们散去,门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谢行逸垂着眸合上了门,转身移至步夜身旁、花神像下方。被他打翻的铜钱散乱一地,触手冰冷。
花神像慈悲,相对来说花使才是那个无悲无喜的人。此刻的谢行逸却失了花使的样子,银色长发随汗水贴在脸上,神袍因奔波而沾满灰尘,失了艳丽的颜色。步夜的血沾在他的肩侧,而将军本人正昏迷不醒,汗水润湿鬓发,指尖泛冷,正躺在谢行逸的身前,距他一尺距离。
谢行逸缄默着,面朝母神像直直跪了下去。他双手合十,眼眸轻闭,是不容置疑的虔诚。
“花神大人……”他启唇,唤出了他从未唤过的称谓,“求您,救他。”
他的声音不大,缓慢而艰涩,却足以让整个殿内听得一清二楚,落地有声。
无人回应。
他再次开口:“花神大人。”
“求您……救他。”
他这半程人生中未曾跪过谁。花神祥和,待他和善,自不会让他行如此大礼。再往后,便没有值得他去拜的神明了。
信鬼神,通天地,而不拜天地。
此时的他却跪得笔直,合十的指尖微微发着颤。他不知道此举能否唤来母神,但事到如今求人已无用,只得求神。
一路上神力与体力都消耗太过,谢行逸用所剩无几的神力护着步夜的伤口,面色逐渐惨白,身子也开始颤抖。
花神神力来源于百花盛开,秋冬季花开较少,神力也就偏弱。谢行逸的身躯本就是以神力塑之,便也连带着他体弱,这也是他为何常在秋冬日生病。
而神力消耗过度后继续使用,就是在透支他自己。逆天改命不是一句空话,它蚕食着谢行逸的身体。
“花神大人。”
谢行逸又唤了一次。他睁眼,抬头看向那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神像。
“求您,救救他。”
依旧没有回应。谢行逸几乎绝望,悲恸如窒息一般席卷全身,好像有一双手在掐住自己的脖子,使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咬牙低头,俯下身,用力抓住肩膀,指甲几近掐进肉里,这才勉强消磨无力感。再仰首时,竟已泪流满面。
“花神大人。”他嘴唇翕动,咬紧牙关以抑制住上涌的痛苦,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这几个字,声音嘶哑。
“求您,救他。”他以首扣地,长跪不起。
“花神大人。”
“求您……救他。”
“花神大人。”
“求您……救他……”
他就这么重复着,一次次,一遍遍,祈求着花神回应,祈求着那人平安,直到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
身体因神力大量流失而脆弱不堪,膝盖如同被人凿开一般钻心地痛,几乎要渗出血来。双腿酸软几乎支撑不起身体,谢行逸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流下的泪与之混在一起。嘴唇已被他咬出血痕,火辣辣地痛,口中亦是腥甜。东方既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上,却是宣告落幕。
“花神大人……”
“求您……救……”
一语未毕,精疲力竭的谢行逸身形晃了两下,最终倒在了地上,他未阖上的眼睛正对着的,是步夜紧闭的双眸。
谢行逸处于浑浑噩噩中,不知何为混沌何为人间。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其间,看着一幕幕寻常景象从自己眼前流过,顿觉人生无趣。
他是花使,可他曾见苍生悲、闻小儿啼,却做不到贡献什么。苦从心来,他改变不了,只能收敛心性、看淡万物,逐渐漠视周围,独善其身。
“行逸!”一道声音直直落入他耳畔,未见其人,却能想象出其明朗笑靥。谢行逸回头欲寻,只见苍凉月色映上西窗。他仿佛于梦中醒来,望得聚散离合、生死两茫茫。
那人朝他一笑,转身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他到达不了的地方,未曾回头。谢行逸朱唇微启,毫无目的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等等……”
等什么?要等谁?谢行逸再度陷入了迷茫,一双赤红眼瞳空无一物。他痛苦地抱住头,却莫名嗅到一股梅花香。
——梅花。将军府的梅花开得很好看,他记得的。
将军府,将军。
是步夜……
谢行逸猛地睁开眼,竟真的望到母神的衣摆。他顶着眩晕起身,向花神行跪拜大礼:“花神大人。”
身上枯竭的神力恢复些许,想来是花神赐予。花神扶着他的身子要将他带起来,谢行逸却一味地将头埋下去:“求您救他。”
花神轻轻叹息:“这对你的代价,太大了。”
“目前只是神力与身体透支……我若不来,你会神力枯竭死在这的。”
谢行逸一动不动:“求花神大人,救他。”
花神怎会不知谢行逸的倔强。祂回头看向躺在一地铜钱里的步夜:“是这孩子……我曾听月老提过他,终生缘浅,所爱即别离,世间少有。”
人的一生就被命数彻底束缚了吗?对方是花神,谢行逸问不出口,可他打心里痛恨这命运,痛恨他们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可现在,偏偏只有命运能救他。
花神俯下身,温柔地将谢行逸的头抬起:“我明白的。”
谢行逸垂眸,知道自己的心绪瞒不过母神:“对不起,可我……舍不得让他死。”
“此事太难。”花神道,“他身上还背着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应该也清楚,由他来领着军队,与由其他人临危上阵,战后死伤的人数是不一样的。”
谢行逸不语。
花神看他神色,又一叹息:“我不忍让你受这因果。若说办法,并非没有,可他只能再活两年,两年是极限。”
谢行逸抬头,对上花神的视线,又将目光落在步夜的背影上:“需要我……承受什么?”
“他那两年寿命,是从你这里划。你本有的三十二年寿数,会变成三十年。地府不认这单薄的借寿,还需要你最珍贵的东西为契。”
“我方才探了,若仪式成功,你会失去两年寿数……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更严重的后果是,你会彻底游离于世间。”花神沉声道,“他是你与人间的联系。”
花神观察到谢行逸眼底的惊愕与惶恐,揉了揉他的头发:“所以我一直没出现,我想让你放弃的,行逸。”
谢行逸只是无措地说:“等等……让我想想……”
最珍贵的东西……造化弄人,最痛苦的事并不是忘记,而是铭记。这不是在折磨他,是在折磨独自背负一切的步夜。
良久,他抬起头,眼圈微红:“记忆……可还有归来之时?”
“身死,奈何桥前。”
按步夜的性子,只怕此生不会再与他相认。等他寿终正寝在黄泉路上想起一切时,步夜早轮回投胎去了,他注定再也等不到他。谢行逸双手捂住头,俯下身躯。
“我追不上你了。”他开口,不知是对谁这么说了一句,裹携着令人心碎的温度。
花神背过身去,纵使是祂也不忍多看。祂知谢行逸绝不会放弃这一点微弱的希冀,事情已成定局。
曾经谢行逸比祂还要冷漠三分,而今却有了对生活的热忱和希望,步夜的陪伴在这其中占多重要的位置,祂也不得而知。
谢行逸颤着声开口:“可否让我与他再说会儿话?”
“你的事,待他醒后我会与他说明。”花神侧过身,为谢行逸让出一条道,自己走出殿外,给二人留下最后的独处空间。
谢行逸的膝盖钝痛,只能抱着腿坐在步夜身边。神力护住了步夜,此刻他的面庞终于有一分宁静,不再充斥着痛苦与绝望。
谢行逸把人送到自己怀里。血侵染上雪白衣裳,他却无暇顾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眼泪也随之落在步夜的额头上。
他说,对不起,无才。我想让你活下去,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掉。
他说,我心悦你。幼时你我如兄相伴,以心相交,你让我尝遍七情六欲,人间八苦。是我的错,多贪一瞬,误了一生。
他说,我不知你最后两年的命数如何,可我再也不想信命了。它是我侍奉一生的东西,也是你对抗一生的东西。
他埋头泣不成声,半晌才稳下情绪,说,等下辈子再见吧。到那时,只求造化从轻发落你我。
谢行逸将手覆在步夜的额上,俯下身,以过往为契、寿数为礼,隔着手背予他最后一吻,此后长诀。
一滴泪从步夜的脸颊上滑落,恍若人生初见那日,他擦掉面上水珠,笑问谢行逸是否是花使,又满怀歉意地向他说对不起。
我隔阴阳观你相,半生萧索,半生解脱。
我长跪神佛,然祂,已不渡我。
24
步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时而是他被兄长的一勺盐齁得直吐舌头,时而是父亲在边关亲自教他用长枪,时而是与谢行逸同游银杏林。可最后,这些都模糊在一起,落成一滴温热的泪,砸在他的额头上。
是泪?是血?步夜用手抹了一把,在黑夜中看不真切。天上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星光,像他险些葬身火海的那天,又像他摆脱梦魇采用火攻一战成名的那天。
不可名状的光于他眸中流转,空气渐渐流失,喘不上来气,胸前好像出现一个填不上的空缺,浑身都跟随着那里一起破碎。步夜溺于无尽黑夜中,他挣扎着,却摆脱不了。他是“步夜”,是见不得光的人。可偏偏一道星光闯入了他的生活,缘分无声盘根。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行逸。”他轻轻喊了一声。
好像有人在流泪。那人平时坚强得很,遇事也只会自己撑着。他本该无情,却被自己拉入尘世万千。他见生离死别,见夙愿难偿,桩桩件件都盘旋在心头,再做不到冷眼旁观。他妄图挣脱这樊笼找到新的出路,可无论怎么努力,最后都只会落在命数二字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而他偏偏是最无权去抵抗的人。
谢行逸好像在对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笑得很好看,连眼角鲜红的银杏花钿都黯然失色。
“我走了。”最后他释然地说,“入世真是太累了。”
“你要去哪儿?”步夜听见自己问。
谢行逸回头看他,却是答非所问:“你要好好活着,离开这里。有人还在等你。宣平,谢凝,整个大宁,都需要你回去。”
“……那你呢?”
“我……”谢行逸仰头望天,某种说不清的情绪于眼中氤氲,“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你不要为我停留在这里。”
“等下辈子我不再是花使、你也不再是将军的时候,等下辈子你我不再为命数所困的时候……我们再相见吧。”
“等等!”步夜睁大双眼向前一步,却是抓了个空。
谢行逸对他一笑,随即他的身影在空中如尘土一般四散而去。可最后一刻,步夜看清了他悄无声息红掉的眼眶。
步夜醒了。
他睁眼的时候,已然天光大亮,灿烂的阳光透过门缝争先恐后挤进殿中。步夜没有忘记梦中的内容,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只手拦住:“别动,你的伤还没好全。”
步夜抬头,那张与谢行逸过于相似的脸让他愣了一瞬:“……您是花神?”
“嗯。”花神怀中躺的正是昏睡着的谢行逸。祂轻柔地给谢行逸理好头发,转头看向步夜:“他用自己的两年寿数,还有与你相伴的记忆,换你再存活两年。”
“他的记忆只会在奈何桥边重归。”
步夜如遭雷击,在原地静住了:“……您说的,是真的?”他这话实在无用,不如说是在欺骗自己——或许还有希望呢,或许我们不必落得这个结局呢。
“我没必要骗你。”花神叹息,“两年后的现在这个时间,你仍会因胸口中锐器、失血而亡。”
步夜低头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谢行逸并不安逸的侧颜。
“是我的命格害了他么?”半晌后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仿佛是在大漠中求水不得、干涸而死的人。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花神淡然道,“对于神明,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该如何盖棺定论呢。”
“……谢谢您。”步夜垂下头,被迫接受了命运,接受了这样的他们。
真是矛盾,真是好笑!将军怎么能信命,将军就该逆命而行,不信神佛。
可他是被神所救,最爱的人也是神的造物。
半生你我,半生痴嗔。到最后,这一生也不过是失了后续的死棋。
事情到这一步也难说是非对错,步夜缓缓站起身。从不拜神的他在这一刻对花神深深一拜:“愿您保佑他,往后无虞。”
零星故梦凋谢殆尽,换得一场生死离别情深不寿。悲欢交织,山雨欲来风满楼,步夜不再回头,只身走入埋下骨与血的岁月。
再细的伤经年累月也会溃烂,留下回忆独自呜咽。多少爱恨于转瞬间凋谢,不说再见,不诉离别,却是死别。
回不去了。
明明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却不愿忘却,被过往与现时拉扯,被痛苦和绝望撕裂。
故人再难如旧,可那是谢行逸最后的选择。
步夜走到门口时停下了。他回过头,看着花神庙小院。曲廊□□,不曾缘客扫相思。古银杏与初见时相差无几,金黄扇叶随瑟瑟秋风而落。天边钟磬声锵锵,池水被震得泛起涟漪。
人生长漂泊,世事无从说。情思生于相处的朝夕间,却是细水流深,潺潺不可闻。
步夜收了视线,迎着光拂袖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求造化从轻发落”、“我隔阴阳观你相,半生萧索,半生解脱”:选自歌曲《半生你我》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出自京剧《锁麟囊》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出自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花径不曾缘客扫”:出自杜甫《客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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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逸】前朝曲-半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