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修与胡蕴蓉想得不甚一样。
她以为皇后应该凤袍批身,满头珠翠富贵至极,可是眼前的朱宜修只是一身湖蓝色家常裙装,用以较为厚实的布料,并外裳做保暖之用,上头所绣鸟雀隐约观去,比起凤凰神鸟,更像孔雀翎羽,点缀在四周之处,除了一支金凤钗以外也只有两支素银簪子用以束发。
这位皇后不得爱宠,是众人皆知的事,她以为皇后应该相貌不佳,年岁也早上去,可朱宜修看着比她实际的年龄小上几岁,正是女性最好的模样时候,她不涂胭脂粉末,面容清秀,肤色细腻,完全不比胡蕴蓉见过的那些新入宫嫔妃差上多少。
何况殿中也未有任何香料气息,只有瓜果的甘甜。这样的巧思不只胜过了多少人,玄凌不可能不喜欢才对。
那为何……
胡蕴蓉一边思索,一边行着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宫女便将她扶起,由朱宜修落座在侧。
“你来得倒是早,今日还未有几个嫔妃来过。”
胡蕴蓉勾起笑意:“表姐这话是在怪罪蕴容了,不知是哪个娘娘,抢在蕴容前头,下次,蕴容一定得把她也给比过。”
表姐……朱宜修面不改色,胡蕴蓉祖辈确实与朱家也有血缘关系,这声表姐叫得不差,可实在太远了,她愿意用这层关系,是个心思玲珑的人,也愿意向自己示好,聪明人之间伸手不打笑脸人。朱宜修端坐:“如今不比皇上登基时,内廷嫔妃充实,新人晋位也慢些,委屈你现在还是个贵人,待到日后孕育皇嗣,本宫和皇上都不会亏待你的。”
不过是些场面话,胡蕴蓉的笑意却更明显:“有表姐这番话,蕴容就放心了。宫里嫔妃之间,任谁都以姐妹相称,却还是骨肉亲人才能说上点知心话,先头大表姐去得早,这么多年来都是您为了皇上表哥和太后操劳后宫上下,尊卑有别,蕴容自知帮不上表姐什么,但一直感念表姐的苦,才有蕴容入宫后的安枕。”
提到“大表姐”三个字,一直毫无波澜的朱宜修的神情略微松动了些,胡蕴蓉一直看着她的变化,暗自记在心里。朱氏一族此前有太后和一后一贵妃,贵妃还育有皇子,风光无限,到现在皇长子和纯元皇后双双作古,太后年迈,朱家前朝无可用之才,只有这么个皇后还维系着体面。
胡蕴蓉知道朱宜修心中酸楚是真,而她有意讨好是真,心中艳羡也是真。
母亲虽是宗室,有封户在身,得太后青睐,可大周百年来宗室何其之多,父亲又是罪臣,胡氏一族也只能在百姓面前维系体面,官宦宗亲世家,有几人还看得起她们。
送她出去的是朱宜修的贴身宫女剪秋,秋日间凤仪宫外围小院两边金黄飒爽,胡蕴蓉聊着家长里短,临别想起拉通一串药材之名嘱咐道:“皇后表姐头风总犯,可以试着这几味药材熬汤,兴许会有些好转。”
“小主有心了,这些方子,娘娘前几年也用过,到底是治标不治本,何况吃得久了,也没效果,还是得长期由太医诊治,定期替着方子才好。”剪秋摇摇头。
胡蕴蓉故作伤感:“是蕴容逾越了,也是,到底表姐贵为皇后,怎会缺人禀报这些。”
“小主这话说得不对,只要有这份心思,娘娘自会记得。”剪秋说毕,忽地停住步子,行了个礼,“奴婢只能送小主到这里了,望小主见谅。”
燕禧殿在上林苑好风景近处,离凤仪宫仪元殿都近,胡蕴蓉回到宫中,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坐在内殿不禁一阵长叹:“皇后似乎对我有芥蒂。”
琼脂垂下帘幕,转过身来正色道:“奴婢虽不晓如今这位皇后性情,但乾元朝后宫风波不断,皇后娘娘纵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能在其中周全,稳坐后位,也定是聪慧圆滑,小主想打开其心扉怕是难。”
“你之后差人替我打听一下,皇后素日可有交好妃嫔。”胡蕴蓉解下几只簪子,顿时感觉头上轻了不少。那沉甸甸的精致珠簪衬得她的手似乎也不过是个白玉托盘,她摆弄一会,就由得琼脂捡去放好。“也不知今日皇后提起子嗣,是对谁都那么说的场面话,还是当真乐意我有所生育。”
“皇后虽然膝下抚育着皇长子殿下,可到底不管将来谁做了皇帝,她都是太后。”琼脂把声音压得低,凑到胡蕴蓉的耳畔,“小主主动示好,此前华妃那般张狂,皇后也只是秉公办理,想必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若有一天能两宫太后并立……东宫为尊……”
胡蕴蓉扬了扬脸:“那是最好不过,多一个表姐做朋友,总比当敌人的好。皇后失宠多年,不管是缺人解闷,还是少颗棋子,做妹妹的,自然都乐意效劳。”胡蕴蓉念念有词,眼前青纱帐幕绣着柳絮纹案,她伸出手抚在上面。
柳絮,于旁人可能只是一道风景,于她却是剧毒,唯独这种不真切的样式,才是她唯一摸得着的看得清的。
一连几日,依然是傅如吟侍寝,胡蕴蓉盼着玄凌再来的梦是破灭了,一直等着玄凌传召,她实在有点厌倦起来,干脆继续往各宫跑着。
颐宁宫爱用白玉等器具,看似朴素其实也极尽奢侈,老人身侧一位年轻女子坐着,正拿汤勺捣鼓汤药,胡蕴蓉想伸出手去主动接过,却被那人看了一眼,又是太后摆了摆手:“你便不必做这些了。”
“太后娘娘!蕴容一直等着您传召,却等不到,原来是有更贴心的姐姐在侍候,瞧不上蕴容了呢。”胡蕴蓉眼珠子转过去,又看向那人,语气柔和下去,“却不知这位是……”
“你呀,这位是惠贵嫔。”
朱成璧的话音刚落,胡蕴蓉就低下身子:“参见惠贵嫔。”
“这后宫之中,也只有你和眉庄愿意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哀家老了,不愿意去烦你们年轻人的事。”惠贵嫔沈眉庄温和地笑了出来,小心翼翼服侍榻上的朱成璧饮下汤药,她开口,声音倒是很甜,和刚刚冷漠端庄的样子全然不同。
“能陪伴太后娘娘,嫔妾就已经知足了。”
“你瞧瞧,多好的人。”朱成璧望向胡蕴蓉的眼神似乎都成了三月春水那般和煦,“平日里,你也可以多和惠贵嫔来往,哀家也安心些,惠贵嫔什么都好,就是不争不抢的,只傻傻伺候着哀家这么个老婆子。哪里像某些人……”
“这些日子皇上还只是去傅氏那里?”
胡蕴蓉颔首,听意思,太后是不喜欢傅如吟。
朱成璧愤愤:“昔年得到皇上如此宠爱的,不管是阿柔,还是甄氏,哪怕性格张扬如华妃……谁不记得给哀家几分面子,唯有傅氏嚼着舌根。”
“她真这么说?”胡蕴蓉诧异,每日凤仪宫请安面见,和有意无意地接触,胡蕴蓉了解傅如吟不懂得世故讨好,却也怎么都和那些爱吹风的长舌妇扯不上干系。
朱成璧拿丝帕擦了擦嘴,由沈眉庄低眉顺眼处理妥当一切。
“哀家会冤枉她不成?不过是有几分像旧人,竟把皇上迷成这个样子。将来有了皇嗣,不知会轻狂成什么样子。”朱成璧眉头拧在一起,“漓儿是个好孩子……可到底,唉……哀家就盼着,你和眉庄能争口气,为哀家再添几个孙子。”
沈眉庄骤然面色慌张起来,双膝扑地,鼻翼间亦喘着好大一口气,一字一字道:“嫔妾只想侍奉太后左右。”
“你快起来。这孩子真是,陪着我个老婆子有什么乐趣,皇上身边若有几个你这般的好人,哀家也就放心了。”
她余光又扫向胡蕴蓉,于是温声向沈眉庄说道:“你今个也累了,先回去吧。”
沈眉庄闷闷道“是”,朝朱成璧行礼毕后,又冷冷看向胡蕴蓉,于是才离开颐宁宫。
“你看她,对谁也不假意讨好,因此也不爱在皇上那争宠。如今还有哀家替她顶着,真不知哪天哀家走了,又有谁愿意替她想。”
胡蕴蓉轻轻将头伏在朱成璧的双膝之处,她身体轻盈,也不敢靠重了,加之明黄被褥阻隔其中,哪怕朱成璧身体羸弱,特受得起她这般,胡蕴蓉声音细微,如蜻蜓点水,喃喃:“真宁表姐远嫁,蕴容刚刚瞧着,贵嫔姐姐在这里,就像太后半个女儿一样,太后牵挂真宁表姐,牵挂自己的女儿……蕴容见了倒是跟着感触。不知自己母亲如今在家中是如何。”
“你这孩子。”朱成璧抚了抚她的前发,指尖清凉的触感让胡蕴蓉顿时紧张起来,朱成璧语重心长,“无怪晋康舍不得你,她每次进宫都和哀家说,说你如何如何孝顺,若没了你,这日子不知还有什么乐趣,哀家虽儿女双全,可膝下总感觉寂寞,你要乐意,平常多来看看我老婆子,我也常召你母亲入宫,让你母女团聚。”
胡蕴蓉就像一只小猫,赖在了朱成璧的身上:“太后此话当真?”
她是真的在开心。
朱成璧苦笑:“这有何好作假的,何况哀家本就爱与晋康往来,哀家还记得想当年,哀家还不过是先帝后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宫人,她却不一样,有封户在身,母亲是大周少数有着自己个封地的公主,又嫁给了彼时京中炙手可热新起之秀……也就是你父亲。她乐意礼遇我,接济我,替我美言,这份恩情我不会忘。”
“可惜父亲走了。”胡蕴蓉双眸黯然。
朱成璧抬起手,胡蕴蓉随机起身,朱成璧浅笑:“他是罪臣。”
胡蕴蓉的动作很轻,就像小孩一样,很自然地让自己跪在了地上,并不故意声张,毕恭毕敬道:“蕴容知道。蕴容已经没有父亲了,只有母亲和表哥,母亲常与蕴容说,我们母女俩还能苟延残喘,多亏了太后,蕴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母亲生养蕴容,蕴容是妃嫔,表哥便是蕴容的唯一,蕴容的依靠,一个是太后的姐妹,一个是太后的儿子,蕴容愿以太后和表哥表姐马首是瞻。”
她的眼帘渐渐垂了下去,低到看不见朱成璧的脸色。
“为表哥和表姐以及太后免去后顾之忧。”
胡蕴蓉语气郑重:“这也是为了母亲和蕴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