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燕禧殿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自隆庆帝的玉厄夫人之后,已经数十年没有人住进这座宫殿了,大家都道这位新入宫的小主来历不小,天生左手不能舒展,却是遇到今圣,手才打开,发现其中有一玉璧,上刻“万世永昌”四字,皇上很是看重,还赐封号为“昌”。胡蕴蓉入宫这几日来,也见了不少来往讨好的人,各宫嫔妃基本都打了个照面,今日才终于得空自己走走了解紫奥城。
到了上林苑一处偏僻回廊,在她身边的琼脂小声说着:“皇后娘娘,端妃,敬妃,吕昭容虽不得宠,却各有子嗣抚养……宫中现下得宠的是安芬仪,管顺仪,和……”
这几位胡蕴蓉早已认识,胡蕴蓉的母亲晋康翁主是舞阳大长公主所生,琼脂曾经服侍过其祖母,又受过其极大恩惠,如今胡蕴蓉进宫,便自请来侍候,胡蕴蓉自是欣然应允,又去求了太后,很是顺利。她一开始也有所提防,但看琼脂这些日子来提起外祖母总是情不自禁热泪盈眶的模样,又聊很多往事,她便信任起了琼脂,让她随身跟在自己身边,琼脂混迹宫廷多年,对自己也是助力。
琼脂话音未落,远处却传来一阵银铃笑声,胡蕴蓉远远看去,是石子桥上一位海棠色裙装女子,身边簇拥着几个宫女,胡蕴蓉狐疑,她一时看不清那人模样,但这声音她也从未听过,问琼脂道:“姑姑可知,那人是谁。”
琼脂定睛看去,低声道:“那位是前次选秀入宫的傅小仪,听闻长得酷似出宫的甄小主,皇上这几日甚是宠爱她。”
选秀入宫……胡蕴蓉定神,她仔细看去,那人的眉眼,脸蛋,哪怕隔着这么远,她也能看出是怎样的美人,选秀入宫的意味便是与自己前后脚,而自己这几日连皇帝的脸都再未见过,这位傅氏若非是初封小仪,就是承宠数日就再次晋封。胡蕴蓉黯然。
自己编造了那么大个来历,其实在皇帝的后宫里,也不过是个贵人,宫闱之中百花齐放,圣上已经有了子嗣,好几位高位嫔妃,新宠不断,她实在能算什么?
“傅小仪盛宠正隆,姑姑回去与我备好厚礼,我改日定当往她寝宫登门拜访。”
“是。”
胡蕴蓉又看了眼,傅氏离她近了些,她看得清这人的样子,嘴角上扬,眼波好似这寒秋中的艳阳,半是小跑着看着上林苑风景,偶与周围人闲话,好不快活,胡蕴蓉别过头转身又向琼脂说道:“我们回去吧。”
得宠,意味着招人记恨,意味着也要顾虑失宠,胡蕴蓉进宫前就总是这么想着,设想着自己的每一步,设想着如何去拉拢她人,设想自己如何面对无宠景象再为自己争取,可她辗转反侧,傅氏却那般天真无邪模样,就像孩童一般畅游,她舒展双手,黑夜之中那块玉璧反着光悬在她的面前。
下次玄凌来了,不能再用这个玩意儿了。
她需要在其他地方也讨得玄凌欢心,让玄凌不只把她当做一个吉祥物似地摆在宫中,而是记住她,宠爱她,愿意留意她。
胡蕴蓉怅然失神,眼前又是那个噩梦,和父亲被押上刑车时失魂落魄的模样,父亲走的那一日,她并没有哭,而是牵着母亲的手,说她一定要为父亲洗脱罪名。大周不准女子为官,她要想得到权柄,平常官宦人家如何满足得了她,唯有入这紫奥城,得到皇帝看重,才有可能实现她的夙愿。
那玉璧被她玩弄在手中,摇来摆去,胡蕴蓉渐渐困意上头,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沉沉睡去。
她又做了噩梦。
间断的片段朝她袭来。
她在床上,好像憋着一口气,直到听到一声啼哭才有了喘息的机会,不知是谁抱起襁褓在她眼前:“恭喜娘娘喜得帝姬。”辗转,又是傅氏的死景,疯癫一样了的皇后,许多光景交错迷离,她最后看到的是她伸出手挣扎,某人看着她,那是谁?是傅氏?不。有几分不同,她也难以想象傅氏那样的人会有那般冰冷的眼眸,等她挣扎完毕,耳边又是某人的哭声,那女子身后是一人哭泣,那人与自己又有几分相似,泪眼婆娑,对着什么,最后胡蕴蓉看清了——是一块刻有自己姓名的墓碑。
胡蕴蓉挣扎着从梦中醒了过来,守夜的小宫女凑上前来:“小主,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胡蕴蓉顿时惊慌失措:“琼脂呢,喊琼脂来!”
那小宫女半是为难:“姑姑这会应是睡下了。”
胡蕴蓉抚了下自己的胸口,仍然惊魂未定,嘴里咕嚷起来:“水……有水吗。”那小宫女有些慌乱,还是立刻接了水递给胡蕴蓉,一阵清流涌入胸膛,她终于勉强安下了心,想开口,最后又犹豫起来,只能问道:“瞧我,这几日刚进宫太忙,混忘了你们。你叫什么?”
小宫女答道:“奴婢贱名穗儿。”
“姓呢?”胡蕴蓉继续问道。
“赵。”
“你之前就在长乐宫?”
穗儿摇摇头。
“那是?”
穗儿答道:“奴婢的哥哥是长乐宫里的洒扫太监,因为今年小主住进来,临时缺了人手,所以才拨了奴婢来,说是熟人一起也好当差事。”
“你哥哥是叫什么?”胡蕴蓉继续问道。
“大名是赵钱,所以宫里人喊小钱子。
“那穗儿。”胡蕴蓉嘴角凝起一点笑意来,“你告诉我,咱们宫里还有哪些人。”
穗儿“唔”了一声:“因为小主身份不一般,住的是正殿。东西侧殿分别有一个洒扫太监和洒扫宫女,东侧殿的是小乐子和扇儿,西侧殿的是小祥子和文芬。主殿除了奴婢和哥哥,以及琼脂姑姑,还有五个宫女,阿春,绿盈,知翠,小桃……阿,阿玉。以及两个小太监,小正子,小敏子。”
胡蕴蓉笑着看向她:“你多大?”
穗儿恭声回答:“十四。”
胡蕴蓉执过她的手:“你和你哥哥一起入宫,父母那头呢?”
“除了我和哥哥以外,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呢。不妨事的。哥哥是出不去了,我、二十五出宫了自然能回去孝敬他们。”穗儿说着,忽然壮起胆子问道,“小主在宫里会不会想爹娘呢?”
胡蕴蓉浅笑:“本宫的父亲,早就去世了。”穗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奴婢不知!请小主恕罪!”
“不知者无罪。”胡蕴蓉说罢,又抬起头叹道,“我想他,也想母亲,可是再想念也没有用呢。唯一有用的,就是我要争气。”
穗儿接话道:“小主如今成为嫔妃,已是光宗耀祖。”胡蕴蓉看着她,那是真心欢喜的神情,她又何尝不知道,像穗儿这样的宫女,能在一个嫔妃身边侍候,就是她最大的幸运,而自己的出身和际遇,都是她羡慕也羡慕不来的东西。胡蕴蓉温声道:“今日是苦了你了,明日我放你半天假,你好好睡觉去吧。”
穗儿掩不住脸上的欣喜,颔首笑道:“谢小主!”
又过了几日,胡蕴蓉备好厚礼去了宓秀宫,帘上颗颗琉璃珠用金丝串起,两位宫婢恭恭敬敬各掀起一边,让胡蕴蓉一眼看得清对面那人模样——她第一次这么近见到傅如吟。傅如吟是地方官员家的女儿选秀进京,从小在京师长大的胡蕴蓉从未见过她,脸型清晰,瘦弱得刚刚好,柳叶眉兼之高挑鼻梁和那双光辉灿烂的眸子,胡蕴蓉暗自想着,自己若是男人,一定也会被这张脸所吸引的。
傅如吟转过头笑颜如花:“不知这位姐姐是?”她的话音到了一半越发低了,因着胡蕴蓉已是屈膝恭敬行礼:“嫔妾燕禧殿贵人胡氏见过傅小仪。”
傅如吟轻笑向身边人道:“摆茶水和点心上来吧。”
“你的手当真天生不能舒展吗?”傅如吟走过,抓住她的手就是看。“两只手都无甚不同嘛,不过,却是极好看的。”
胡蕴蓉让自己的嘴角噙着笑意:“谢小仪夸赞,蕴容的手此前不能舒展来,是神佛显灵,祐我大周,而蕴容不过凡胎肉身,自是看不出甚不同。”
点心餐碟一盘盘上来,傅如吟“唔”了一声:“那会疼吗。”
“不疼?”胡蕴蓉摇摇头,“蕴容愚笨,自己也不知究竟该如何解释。”
傅如吟听到此处对于玉璧一事的兴趣渐渐淡了下来,捡了一块乳糕塞进自己嘴里,一小口一小口。胡蕴蓉又是笑:“嫔妾备了点薄礼,全当今后姐妹之间总要常见面的,做妹妹的总得先来。”
“你多大?”
“十八。”
傅如吟“哦”了一声,嘴里的糕点品完,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片刻才道,“东西就让她们拿下去吧……你吃吃这个!很好吃的!宫里的点心果然和别处不一样!每日花样还都不一样,我根本吃不过来!”
旁边一位蓝裙小宫女嘴巴让两颊笑出两个小包似的:“皇上疼爱小主,小厨房来了新的能手师傅,有了皇上吩咐,他可不得每天多备些讨小主欢心。”
傅如吟脸上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肉眼可见地有了点喜色,指了指中间一碟模样精巧的枣糕道:“我记得你喜欢吃这味点心的,赏给你了。”
胡蕴蓉一贯习惯了应酬交际,自父亲离世后,她比从前更爱察言观色,迎合讨好,进宫后才第一次主动拜访却觉得碰了钉子——傅如吟,她实在太天真了,天真到自己一切招式都没有用处,她不懂得,也不愿意懂得。
宫中其他嫔妃或多或少都懂得人情世故,傅如吟看去并非不解人情而却实在不懂世故,胡蕴蓉冥思苦想数日,自己倒比对方更傻,如此人物,不是没有法子拉拢,而是纵然拉拢她也不一定能成为自己的助力,可偏偏如今一日复一日只有宓秀宫得的了圣上的雨露恩泽,胡蕴蓉都觉得自己是只无能的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这个时候,圣旨来了。
她此前听说,傅如吟初次侍寝的时候,是玄凌亲自在她入宫当天去到了宓秀宫,她则是一席被褥包着,像一个物件,一个初生婴孩一般,被人抬到了那张明黄色的床铺上,教习嬷嬷与她说,这是规矩。
胡蕴蓉不住地哆嗦两下,听到一阵脚步声,探出了头笑起来:“表哥。”
上次见到玄凌,也是在夜晚,那时在颐宁宫殿外,中秋满月,她看得清玄凌的脸,这次在仪元殿,就算全紫奥城缺少了光明,这里也不会,那个马上要与自己共枕男子的容颜清晰地映在她的眼眸之中,没等玄凌回应,胡蕴蓉自己先说了出来:
“蕴容可想念表哥得紧。”
玄凌轻轻笑了出来,坐在床榻上顺势将胡蕴蓉抱在了自己怀里,胡蕴蓉找着机会,柔顺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出阁前,几乎从未见过其他外男,何况如此彼此贴近,那龙涎香的气息,一点点侵占着胡蕴蓉的呼吸,她不由好奇起来,自己精心挑来选去的熏香可也像这般影响着玄凌呢?怕是不能吧。
“你这妮子,旁人怎敢这样与朕说话。”他没有一点发火的意思,胡蕴蓉也听得出来,依在他怀里的动作逐渐紧密起来。抬起眼帘望着玄凌道:“蕴容可是说的真话,表哥天生不凡,蕴容自然想念得紧,何况这个宫里,都没有几个蕴容熟识的人物,蕴容整日里都要无聊死了。”
“你呀。”玄凌极其受用这番撒娇卖痴,“唔”了一声又想道,“既进了宫,怎么还唤朕表哥,而不是陛下,也不自称臣妾。”
“蕴容自进宫之前,就知道表哥与如今的皇后表姐是何等明君贤后,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更是夫妻间伉俪情深,蕴容不才,得以有神佛庇佑,表哥开恩,入这内廷侍候左右,表哥早有良人,何况君臣有别,蕴容不敢奢求夫妻情分,而为人臣子,却能有表兄妹这层血缘情分,让蕴容觉得是自己少有能比过他人福气,蕴容……”胡蕴蓉微微咬了咬嘴唇,缓缓才又开了口,声音越发低微,“舍不得。”
玄凌似是感到寂寥,与方才的温柔不同,已是一种唏嘘感慨般长叹道:“君臣有别,夫妻情分吗……”他松开了胡蕴蓉,“朕曾几何时也有过那样知心人,不论君臣,只论情分。”胡蕴蓉轻轻又从后背抱过玄凌的右肩:“蕴容愚笨,无法为表哥分忧,只求表哥允许蕴容记得,在这紫奥城,还有这么个兄长在。”
玄凌回过头去,声音柔和下去:“好蕴容。”
她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害怕与玄凌亲吻,也没有她想象中,为这次的吻感到喜悦,原来男女之间肢体的触碰也可以那么平淡,羞涩苦乐间,她感受最大的竟是一种陌生。
母亲会拥抱自己,外祖母会拥抱自己,乳母会,琼脂也会……她一直以为拥抱是亲密的,可如今才晓得,爱你的人自乐意施以亲密,亲密却并代表完整的爱。胡蕴蓉这一日起得很早,她撒娇卖痴地让玄凌留她过了夜,已比寻常的嫔妃好了许多,天还没亮时,玄凌就该去上朝,而她更该先行一步离去,按规矩仪元殿本不是她能长待的地方。
她洗漱完毕,侍寝过后便理应去向中宫请安,她走到凤仪宫的宫门之处,不知什么时候,日光朝她朝了过来——天亮了。秋日的晨光,丝毫算不得温暖,那抹明亮恍惚间好像只是她沉醉在梦间还未彻底清醒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