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高阔,铜鼎燃香,沉香袅袅如雾,廊下石砖清冷如水。
贾兰被引至廊下,脚步踟蹰,心跳如擂鼓。他知道,此去若言辞不慎,不但事没办成,还可能惹祸上身。
府中管事并未陪同入内,只是将他送至中厅的偏房,便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竟未陪同入内。
不多时,房中屏风后一名中年内侍低声唤道:“贾公子,请。”
一听便知久历规矩,不容轻慢。
贾兰整衣拱手,沉吸一口气,随声踏入厅中。
厅内陈设简素,未见浮华,却处处透着威严。高座之上,一人负手而立,眉目俊朗却神情冷淡。
他不过三十余岁,眉目如刀,眼角轻挑,不同于宝玉初见北静王时只见秀美皮囊,贾兰目光一接,只觉那人眼角轻挑,神色凌厉,分明久居权势,早已惯于审人心、御人意。
贾兰立刻下跪,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草民贾兰,叩见王爷。”
北静王瞥了他一眼,只淡淡道:“贾府如今只派得出一个少年,白先生竟也应允你入内,倒也新鲜。”
“王爷见谅。”贾兰伏地不敢抬头,声音略有发颤,“贾府并非轻慢,只是家门不幸,宗亲叔伯早已流离为乱,反害家中老爷太太被闯贼所杀,叔父宝玉……也被歹人掳去。”
他并不是真情流露,只是害怕,越说声音越小,末了几乎成了呢喃。
“如今府中嫡系宗亲……只剩我一人了。”
北静王并不动容,反倒微微冷笑,道:“朝廷已是开恩,看在贾政有女和亲有功,才未降罪,留了宅邸家产给你们过日。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不外是昔日种下的孽缘,横行惯了,总有一日折在命上。”
贾兰听着这番冷言,心知不可反驳。
况且抄家时他并不在场,更不敢妄言分辩,只埋头静听,额头沁出一层冷汗,只想着待会王爷会问什么,如何应对。
北静王将贾兰的反应尽收眼里,真觉得贾府一代不如一代。宝玉虽纨绔,倒还有几分潇洒自成,眼前这少年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着实叫人提不起兴趣。
他语气不急不缓,又似随意地问道:“若如你所说,府中无人可用,那如今贾府如何维持门户?是谁执掌中馈?”
贾兰心头一紧,小心斟酌道:“家中诸兄俱在外流离,唯余女眷守宅。老爷临终前,已将府中中馈,交由二婶林氏执掌。”
“林氏?”北静王轻轻挑眉。
他从未听宝玉说起府中有夫人太太姓林,反倒是听闻他有一林妹妹,自幼相伴,情投意合。想起抄家那日贾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应是喜事将近,难道是宝玉娶亲?
他语气顿时缓和几分,“你说的林氏,便是朝廷降旨次日将要嫁入贾府的新妇?”
贾兰心头一震,不知他竟连此等事也知晓,忙点头应是。
北静王也是惜花之人,闻言竟轻叹一声:“坊间世俗荒诞之说,本王本不放在心上。抄家之事也有些时日了,可如今贾府诸公子俱废,也难为新妇当家……此女是你哪一房的媳妇?”
“回王爷,林氏本是姑表,久居府中,是叔父宝玉之妻。”
二奶奶说了,若怕回得不好,问事可不知,问人则不应刻意遮掩。朝中有心之人,一查便知,遮遮掩掩更易惹人疑忌。
婚未入门,天翻地覆;佳人一嫁,竟成孤灯残影。
他忽而有些莫名的愧意,低声道:“可怜此女……一家兴衰,本与女子何干?如今却落得孑然一身,扶家持宅,实乃命途多舛。”
两人默然不语,屋中落针可闻。
“你这位叔父曾来王府听学,与我虽无深交,倒也有几面之缘。”北静王声音更低几分,像是自语,“如今也算是我碍了人家一段好姻缘,叫林氏守屋望夫,孤守寒灯。”
言罢,他指尖轻轻敲了敲身前几案,节奏缓慢而有力:“宝玉一事,本王应下了。虽说如今京中乱象丛生,寻人并不容易,但若孤女寡妇自行奔波,只怕更添磨难。况且,朝廷并未真正降罪贾政,又何必苛责其子?宝玉若能重回贾府,也好叫这段姻缘不必生离死别,我也算是积善缘。”
贾兰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磕首谢道:“多谢王爷恩典!只是二婶近日病中,操劳过度,身子未愈,实不能亲来谢恩。若叔父归来,她自会日后亲谢。”
直到入府所见那位鬓边微白的男人缓步而来,立于北静王侧,北静王这才挥了挥手,道:“赏些谷米活禽予贾家,送他去罢。”
贾兰叩首再拜,方才由内侍引出大殿。他心神未定,只觉后背冷汗浸衣,脚步浮轻,几乎是楞楞地随管事往后院去领赏。
厅中只余北静王与那男人。
他倚坐在交椅中,早没了方才的庄重仪态,袖袍松散,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敲着膝盖,漫不经心。
“白先生,你觉如何?”
白高骅拱手道:“这少年涉世不深,未谙世事,所言之事应该多是真的。但……王爷,您真要插手此事?贾府之事,如今已是残枝败叶。”
“贾府既无大用,也不必多管。寻人之事留心就好,不需劳神。”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站起身来,“只是这林氏竟能在闯贼逼宫、亲族离散之时保得荣府不散,不知是有当家立业之能还是垂死挣扎。”
白高骅垂目片刻,方才那护卫矢口否认是故人相识,“若王爷有意,可差一人随贾兰回府——名为送赏、实则探府。如此一来,既不惊动旁人,亦可查实虚实。”
“白先生安排吧。”
——
裴石带着护卫队每日出府采买,所得无定,有时满载而归,有时空手而回。虽是寻常柴米油盐、酱醋茶糖,却种类繁多,其数不定。
粮米库房不同于银库,日日出入频繁,虽有账房逐日清点,终究费神费力。黛玉将此事分摊出去,将粮米与园圃、田庄之务尽数交予珠大奶奶打理,自己只看总账与银钱出入。
每日早朝点卯,李纨需与随裴石出门的贾芸,及掌管粮库的账房一一核对粮食出入。黛玉则只需按月亲查一次库房,日常只与大奶奶核对大项支出——外厨房每日所支,就能心中有数。
这般安排看似粗略,实则精细藏于大略之间。谷物有耗易腐,实难如银钱般斤斤计较,只要有人签押、出入有据,不必逐一较真。
只是今日黛玉还在书房,粮米账房忽然来报,说近日入库粮食骤增,眼下库房几近满溢,若再送入,只怕三两日内便无法存放。
黛玉闻言,沉吟片刻。她记得那空荡荡的库房,骤然满盈,实不寻常。况且每次采买粮食,皆由裴石派人入库,可所用银钱却没有很多。
她目光一转,看向裴石。那人立在一旁,面无异色,只略一点头,算是认了此事,又不作解释,转身唤了贾兰,匆匆离去。
平时少言寡语的人一幅做了亏心事般落荒而逃的样子,黛玉心血来潮,命人唤来珠大奶奶、贾芸与两位管事,一同去粮库走上一遭。
一行人穿过耳房、廊道,绕至下人排房边上的西南角的石墙库房,沿路遇见挑担运竹的小厮纷纷避道施礼,府中井井有条,气氛肃然。
原本荣府粮库设于府东,后随大观园改建迁至现址,紧邻下人排房。如今却自然成为
以往贾府日日不停采买新鲜食材,粮库房只用来储高档食材、园中所产,如今府中所有口粮皆出自此,粮库房的地位自然跃升。
厚重的木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股混合了干米、肉香与药草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凉意,叫人心头一松。
黛玉立于檐下,未语,只静静望着眼前。
她没想到,这仓中竟满得如此整齐,实在叫人看着舒适。
麻袋堆垛一层层码至梁下,粗布包裹整洁,绳结一一打好,纸签上“长粳米”“谷白”“高粱碎”字迹分明。角落堆着几口油缸、砖茶与干菜缸;更里头是药材架与干货匣,杏仁、黄芪、赤小豆、干姜封藏分明,细细看去,不比城中药堂差多少。
“这……”天上掉馅饼了?
黛玉缓缓开口,“怎地……如此充盈?”
仓内老库员齐当早已候着,戴良不在后,这老头如今也做了仓上的头目。像他这种下等仆役,第一次被当家的问话,精神抖擞,满脸堆笑上前禀报:“回二奶奶,府中主粮杂粮足有八百石,足可供全府百余口一年无虞。”
齐当说得好似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他变出来似的自豪,周瑞家的在旁听了,压低嗓子笑道:“如今省着用度,只怕吃到后年腊月也还余些。”
黛玉未笑,只是唇角含意极淡:“这些粮物都是足重的?可有掺杂?”
“回奶奶,全数秤点清楚,连新囤白米也是一袋袋重新分装,绝无杂质,分毫不差。”
粮米掺杂质可以增重,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齐当唯恐主母疑心,句句掷地,不敢有半句浮言。
这话却叫珠大奶奶接口了,语气淡淡:“二奶奶早令账房将不同粮物、药材各归类造册,又每日按量比对消耗,用多用少一眼便知。如今要在其中动手脚,怕也没那么容易。”
黛玉缓步走至粮垛前,手指轻触一袋麻布,摸起来凹凸不平的似乎是豆子,摸起来梆硬,向来是装得很满。
“这些日子外头乱,粮食值钱,甚至金钱不换。”她语气平缓,“存了这么多,倒叫我心里踏实不少。”
“柴米油盐都会变质损耗的,倒是要想法子好好储藏,免得库存有损。”
黛玉只轻轻拂了拂袖子上粘的一点米屑,似自语又似说与众人听:“等裴总领回来我倒要问问他怎么能生出这么多粮米?”
贾芸在旁一听,忙道:“这库里所进之物,除却早前从长源粮庄、安阳医馆买下的那批,余下最多的,就是前日走铁褴寺旧道时,在半山岭脚下寻得一处粮仓。仓里竟还满着粮米,如今全数收进了库中。”
黛玉眉眼微动,回头看他一眼:“若我没猜错,分文不花?”
“那处好像是城中粮庄中转的粮仓,我们路过歇脚见仓里满是活尸,四周又荒废已久,别说人影,连主家字号也寻不着了。”贾芸竟认真想了想,才谨慎道,“无主之物,不算偷盗吧……”
众人听了纷纷附和,有人低声道:“这年头,荒地饿人遍处都是,这吃的又不能久放,总归不算浪费。”
黛玉并未接话,只转眼看向珠大奶奶。那人却似没听见似的,只低头打量脚边麻袋,又向内望了望药材干货所在,神色不动如山。
黛玉轻轻一叹,想来每日都听库房和贾芸对账的她应该是清楚的。
众人一时静默,只当主母感时伤怀,并未多想。
只有黛玉无奈,心想贾府在这般下去要变贼窝子了。
市井妇人尚且知道“鸡蛋不可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贾府的口粮却尽数堆入一处库房,实在让人心中难安。
府中老人们皆说,谷物囤积需得翻晒通风,否则久而生霉,黛玉便干脆顺势命人将整批粮米重新晾晒、过称、分仓而储——既理账目,又除隐患。
原先搬运竹材的小厮一并召来,改而协助搬运药材送往昔日贾赦书房——如今已成卜旌大夫收治府内伤患的药庐。
而粮米则另寻一处宽敞干燥的空房,唤来几位街坊老者验看成色,分出良莠好分仓储存。一旁莫云指点下人将谷米按质称重打包,而雪雁则盯着三位账房忙着重新分仓造册。
那些被支来帮忙的婆子、闲丫鬟则在院中摊晒稻谷,一派炊烟未起、仓储先紧的景象。
库房外支着一张桌一把椅,黛玉坐于其上,亲盯搬运与清账。正午日头已过,但黛玉在外坐了一日,虽秋风凉爽但也晒得脸色微微发红。
一番折腾下来,抬头已经能见丝丝飞霞殷红,而晒好的谷物一包包的堆积如上,摸着还能有余热。
黛玉转头问贾芸,“兰哥儿他们去了好久,你和倪二准备一下,去北静王府寻他们回来。”
[墨镜]不问自取,即为盗?
裴石:[捂脸偷看]……
这一章我写了四天啊~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绝世神章,而是因为我不想写[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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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京中贵女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