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贾蔷——或者说贾雨村——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第一卷《红楼梦》残页时,泰城已经摆脱了先前说凉不凉、说热不热的天气,同节气更替一起,正式入夏。
那叠东西显然不算新,从印刷手法和纸张质感上来讲,少说有四十年历史。页边虽被摩挲得打了卷,又没有装订——或者是装订过,却被拆散了——页码却没有乱,随手一翻,是完整的章节回目。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徒劳地试图用后脑勺那点将将长过板寸的头发遮住中央空调吹来的冷风。没有用,但是同面前这一沓材料相比,贾雨村觉得,自己颈椎传来的麻木与酸痛,似乎亦不那么重要了。
什么“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什么“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满目琳琅的故事撞进他眼帘,贾雨村只觉得瞠目结舌、口干舌燥,好像眼前白纸黑字呈现出的那幅水墨人物画突然动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十双手伸过来,争先恐后地拉着他的手,盛情邀请他到那画中一坐。贾雨村好像嗅闻到那些各式各样的手上传来的不同香气,又被各式各样的古代衣衫掠过手背……
他一惊,接着用力摇了摇头,将眼前的缤纷幻觉揉碎。
不,难道……
他神经质地嗅了嗅纸张的气味,油墨味升腾起来,咬痛了他的回忆。他想起回来前那些时间里,甄士隐曾同他相伴的种种。
彼时,贾雨村曾经十分震惊:
在他的视角里,面前这人明明前一日还是古人模样,然而一觉醒来,却穿了一身他看了要直呼有失体统的奇装异服。贾雨村大惊,以为眼前人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
而后他才意识到,不干净的东西,其实是自己。
甄士隐耐心教他有关这个时代的一切,包括他如今此身的身份。
时间一久,见不得外人,贾雨村便适应了这一切。他甚至怀疑过,自己记忆中的那半场人生,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一场梦。
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内容,竟皆出现在了这些纸张内容上。不算太详细,可是胜在真实,而且贴切。他一字一句读过去,竟生出种莫名的荒凉与悲切之感。
是的,他的前半生是真实的,但……
纸笔上的真实,也称得上真实……吗?
贾雨村将这几张残页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几乎将双目揉进白纸黑字里头去,纸张因而亦逐渐受了潮。而后的某个瞬间,当他坐在地上、触摸到地毯质感的那一瞬,他忽然有种强烈的解离感——我是谁,我究竟算得上是什么?
还有……
这几张纸,是谁放在这里的?
贾雨村的房间上不了锁,但就他的观察,在此之前,还从没人在他离开时来过这里。没有前科,又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想不出这卷纸的来历。
但,不管是谁放在这里的,至少,这东西能够出现,本身就能够说明问题。
贾雨村凝视角标书名良久,终于徐徐站起身,拿过手机,点开了搜索引擎。
红——楼——梦——
满屏幕黑、蓝、红色的字泼洒出来,均匀点缀在冷白色屏幕上,刺得他眼睛痛。他一条条过滤、浏览,看到的,是一个缤纷复杂、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黑白色勾勒彩虹,明暗度衬托光明,复杂又勾人。
那个世界里,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人名,叫贾雨村。
倘若他没有在梦中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他将会成为这场故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举足轻重……?
贾雨村猛地被这个念头激得浑身一抖。
但,他再也控制不住这个念头的蔓延。有关身份、地位乃至为人处世的一切袭上心头,贾雨村捂住后颈,第一次萌生出逃回来处的念头。
逃回那个世界,逃回那个世界!
但……怎么回去?!
贾雨村猛地想起,那个送自己离开寺庙的中年男人。
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带到这里的!
他知道我这具身体的情况,知道我不是本来的我,知道,知道……
只有他,只有他什么都知道!
愤怒与急切将他的双眼烧红,贾雨村咬牙切齿地将手中那已被潮得发软的纸张整理好,放进床头柜抽屉,再狠狠推进去,跌坐在床上。
可是,可是……
怎么才能再找回那个游离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男人?!
*
“我们分手吧。”
贾芸瑛闻言,不可置信地猛然抬起头来,瞪大一双本就大得客观的眼睛,紧紧盯住林敏潇双眼,道:“你疯了是不是?”
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指责别人吗?
林敏潇苦笑着摇了摇头,大病初愈的身体敏感地察觉出一阵头晕目眩,她却不肯缓几秒,又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分手吧,就现在。”
“为什么,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贾芸瑛身体后仰,大喇喇靠在椅背上,又翘起耀武扬威的二郎腿,流露出全无所谓的神情,仿佛早已在心底笃定,林敏潇这一场分手邀请,不过是小女孩子闹闹脾气。
“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爱情了。”
“怎么不存在?我不是还爱着你吗——哦,你爱上别人了,所以想把我踹了,是不是?”
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双眼,竟在其中见到不加掩饰的嘲弄与讽刺,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挖苦——怎么会,曾经也如此吗?
当然不如此,不然,她怎会同他在一起?
可是,七年的时光,竟足以将一个人,改变成如此模样么——一点旧时影子都无了?
林敏潇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或者干脆骂对面人几句更好,可是沉默几秒,终于,还是将所有道理一并咽下去,只是说:
“分手吧。死缠烂打,谁都不体面。”
“凭什么?哦,你说不爱了就不爱了,说走就走?林敏潇,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不过有点小矛盾而已,就说什么爱、什么分手?太自私了你!”
她自私?
林敏潇被硬生生气笑,忽然觉得连自己此时此刻做出的决定,都显得那么可笑。
她怎么会神志不清,爱上这样一个自私又虚荣、自卑又狂傲的人,没能看清他彬彬有礼外表下平庸到甚至有些恐怖的灵魂,简直是昏了头——简直是魔怔了!
“我自私?好吧,那么你告诉我,一个不自私的人,应当怎么同你提分手呢?要把这些年互换的所有礼物都还给你,还是要先将这些年我们彼此之间请过的饭钱还清?或者,你希望我从你们家离开,从此之后都不能再光临那所宅子?你说,这三个条件,只要你说,我都愿意。”
贾芸瑛猛地将身体前倾,或许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愚钝地意识到,林敏潇并不是在闹什么小性子,她是在认真且理性地同自己谈条件。
“你、你怎么这么突然?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别,你别这样,真的,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潇潇,潇潇——”
林敏潇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忽觉得贾芸瑛还不如就是方才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虽说气人些、狂妄些,总归比现在的窝囊样强得多。
“没用了,贾芸瑛,你改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再同你在一起了。如果你认为我欠你什么,可以等冷静下来,列出来给我,我一一偿还。但,从此时此刻起,我们的关系,就算彻底断了。今天我会把放在你家里的东西收拾好,明天来拿走。”
“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我们就这么分手了,你让亲戚朋友以后还怎么看我们?”
“分手而已,又不是违法犯罪、违反公序良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真要是分开,身边的亲戚朋友不是要一直念叨么?搞不好他们还要因为我们的事乱起来,再说现在这么多事呢,大家伙都忙着,潇潇,要不我们……”
林敏潇真的笑出来了,甚至称不上苦笑,因为她此时甚至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她觉得苦的地方,且确实觉得此观点可笑至极:“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根本没人会因为这点事乱起来的。”
这人真是,狂妄自大到可笑。
她看着贾芸瑛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神情绷得像个假人,心下到底还是生出些不忍来,于是按下原本离开的冲动,只无言陪他又坐一会儿,权当是对他的精神状态负责。
她看向窗外,看一团团深浅不一的绿色在深灰色天空上晕染开,仿佛一阵阵涟漪。她好像已经闻得见那雨水将至时的潮湿气味,就像那一年,她推开窗子时,扑面而来的满世界芬芳。
回忆,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无论那些过去究竟还有多少意义,至少,在那些岁月里,他们确曾像每一对少年眷侣一般,相识,相知,相恋。一起念过书,一起考过试,一起计算过分数,一起分享喜怒哀乐,一起升入大学,又一起,为了生活**同的目标而努力。
一切都可能改变,可是既定事实不会再变。那些回忆中的美好,自发生起便成为绝版,永不加印。
他们确曾是一对珠联璧合的爱人,但,早已是曾经。
林敏潇甚至知道,早在决定作出之前,他们的爱情,便已经宣告终结。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正式告别。
“所以,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问题像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林敏潇恍惚点了点头,心痛之余,她听见自己说:
“对,我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