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忙活什么去了,怎么连潇潇姐病了都顾不上?”
阴雨天气大抵本就磨人,何况忙活起来、浑身出汗,身上衣料更是全部黏在皮肤上,徒增烦闷。二人手忙脚乱几小时,毫无成效,最终还是决定送医——果然是肺炎,病根复发。
虽说病势来得快,好在倒并不算十分严重——至少,送得及时,不至于有什么危险。留院治疗、休养些时日,再注意保养,便大致可以康复。至于胃病,虽近来常犯,同先前相比,亦没有加重的趋势,只叮嘱病人最近要少生气、少落泪。
二人匆匆料理好这一切,终于坐在床畔,有了喘息的机会。
谁料想,刚一坐下,史乐晴便理直气壮地质问贾芸瑛,将他逼问得竟有些无地自容。
“不——我、我几个小时以前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谁知道就这样快地病起来了!”
“怎么,那一定是你又气她了,是不是?”
“没有!是……是潇潇她、她先要同我吵起来的,我只是……只是据理力争罢了!”
他冒失叫出一个“没有”,马上又觉得有失大体,又担忧人家看破,便紧跟着补充上后半句,试图通过这样苍白无力的辩白,来为自己博得本就虚无的清白。
然而,他这推卸责任、逃避现实的话术,史乐晴早已听得腻了。
“是吗,那潇潇想同你吵什么,我倒是很好奇啊。”
她无意遮掩语气中的讽刺,因为深知自己的讽刺将会得到安置——不会猜错的,他总是这样。
果不其然,
“也……也没有什么,无非就是电影上那些事罢了,你没参与,当然不清楚。”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清不清楚呢?”
贾芸瑛忽的怒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原地站了几秒,忽然冷冰冰撂下一句“不可理喻”,便转身大踏步走了,接着传来病房门关闭的声音。
史乐晴甚至都尚未来得及反应,她教这一连串戏剧化又莫名其妙的动作惊住,待到她反应过来、快步撵上去时,那人早已消失在病房门外,连个留待他人去追的余地都没留。
真真儿的不可理喻。
她叹口气,在楼梯口又徘徊一阵儿,见并无转圜余地,终于,又回来坐下。
史乐晴本来只是揣测、直觉,如今,才真正印证心中猜想:
果然,是贾芸瑛变了。
他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活泼大度的哥哥。史乐晴十分悲壮地意识到,那个温柔体贴得有些过分的男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在了成长的风霜雪雨中,留下一块无名碑,不给人们任何追忆的机会。
可是,她们又能做什么?
没有谁能够逆转生命的流程,亦无人可阻挡成长的到来。
她不知道,只看着那吊瓶中的液体,一滴,两滴,不紧不慢地滴下来,淌进那病榻上人儿的躯体里,如同春雨,滋润被火烤得干涸的泥土。
——不,也许还有转机。
*
泰城的天气,忽然毫无预兆地热起来。
——完全是毫无预兆。前一日还穿得住衬衫,第二日太阳一起,泰城里的人们便各自忙活起寻找短袖的工作。温度从25℃上下直接升上30℃,湿度却不加任何改变,蒸笼似的,磨着每个人的心性。
不是什么好兆头,李纨开车时本能地想。
尽管近些日子以来,可供坏事发生的余地亦不多了。
某个瞬间她惶恐地想,眼下的一切厄运,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蔓延到她们母子二人身上。
——其实不止瞬间,不然李纨就不会费几个休息日去四处求佛念经、祈求保佑他们二人平安顺遂、身体康健。有没有用先搁到一边,更重要的是求个心安。
贾兰自然不会懂母亲的心酸,就是懂了,亦并非彻底懂了,只是懂得一个道理。家里的事乱成一团,他年纪太小,心跟着也乱,上课走神、作业潦草是常有的事。眼看成绩下滑,自己痛苦,又不敢同谁说,因为放眼望去,人人过得都不容易。
——人人过的都不容易。
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操心的问题,但没办法。
从前他还能对巧巧说几句。然而如今,他连这唯一的朋友,亦近乎要失去了。
说不好是谁遗弃了谁,总归是有分道扬镳的趋势。巧巧已不再是升入初中时那个正直的巧巧,贾兰却还是那个敏感善良的贾兰。他想,他是该同谁倾诉一下的,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谁都没道理承担他自己的痛苦,于是只好这样憋闷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做不好。
“我是不是很多余?”
他问自己,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一个问题扔进去,连回声都听不清楚。
其实哥哥姐姐们——真要论辈分,其实多数要大他一辈的——先前在烦恼的那些宿命、命运一类的难题,他虽不曾参与,但也听得**不离十。
在他年轻的生命里,有关“命运”的概念,亦就是从这里建立起来的。
那时候,没人顾得上要同他解释——连李纨都没顾得上,她本就一向不愿让孩子信这个。换句话说,尽管她自己日日为了健康、事业一类的问题泡在封建迷信的内容里,怀揣着各式各样的忌讳、各种各样的祈福,却始终不肯让孩子亦步上后尘。
小小年纪的贾兰从未正视过如此庞大的问题,自然心中跟随着生出敬畏之心来。
人对自己幼年时接受到的高深问题总是会持有一种莫名的滤镜。贾兰,当然不例外。
——命运,究竟能不能改?
曾几何时,贾兰自信比所有人都更加坚信:当然可以,人定胜天。
那是他从小生长起来的信念,坚固又可靠。如同太阳东升西落,如同地球绕日运动,是不可更改的真理,亦是他世界观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然而如今,当一件又一件大事爆发、连锁反应的巨大影响扑面而来时,他用不着体会,亦用不着深度思考,便也自知,他会比任何人都更加绝望。
像那本家喻户晓的书里最著名的一句台词:
“物理学不存在了。”
——他平静地崩溃了。
贾兰知道,他同样在强撑,如林敏潇面对种种转折时的硬撑——不是为了别的,甚至都不是为了自己的信念,亦非为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只是为了让家里少一份担忧,少一份输出,避免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此而已。
痛苦太多了。贾兰已经长过了非要做英雄的年纪,事到如今,他不要做拯救世界的主角,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然而,在校门口被拦下时,史乐晴却只是问他:
“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你来拯救我们全家人的命运,你会答应吗?”
那时候是下午,太阳已经过了最明艳的时候,但天依旧热到令人怀疑自己会随时晕过去。贾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样的情况近来时有发生——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矮下身,试图顺着墙角溜走。
“你躲什么,怕了?”
嘲讽与震惊参半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拦住去向的一只胳臂。贾兰敏感地嗅到衣料上淡淡的柑橘香水味,正是史乐晴爱用的气味。
贾兰很震惊,虽然不知道是震惊这一切居然是真的,亦或是震惊史乐晴话语中的内容——兴许二者都有。望着她那副难得认真的神情,贾兰的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很突然,但是……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个机会是什么的。除了我之外,只能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机会的真实情况。”
史乐晴板着脸,显然并不是同他开玩笑。
可是,可是……
为什么只能有一个人,为什么选中了我,如果知道了又不去做会怎么样,如果……
贾兰觉得自己的脑袋乱成一团,但比乱成一团更糟的是,他想不出自己到底该给出什么答案,亦揣摩不出自己纷乱复杂的心绪——甚至于过了十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同史乐晴对视,而那双眼睛中的情绪,如此长时间,竟难得认真到严肃。
“那我能问,为什么是我吗?”
“因为你很边缘。”
“边……缘?”
史乐晴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没圈定未来发展趋势,没有其他附加命运,没有被卷进目前任何一件大事件里。除了同贾家还有着血缘上的关系,你同这场戏,没有任何斩除不了的瓜葛。”
“那么,为什么不是巧巧?”
她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多少有些没道理,不过念及贾兰同巧巧亦情同手足,故而还是耐下心来,把白眼硬生生憋回去,说:“你觉得巧巧现在,还会听得进我的话?”
……倒也是。
贾兰的心多少放下了些,然而思来想去,没顾念到那个所谓“机会”究竟是什么、靠不靠谱,却又道:“如果我不接受呢,你还有其他人选吗?”
“不会是家里人了,所以成功概率很低……”
周围的噪声纷乱,将史乐晴低沉下去的声调吞吃至片甲不留。汽车声音,放学的少年们大声说笑的声音——但贾兰还是听清了,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分明是:
“我生还的概率,也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