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县里的大财主金多宝淹死在自家花园的池塘里,佣人以为是酒后失足,并未报官。
金多宝有一子名叫金佑谦,去年考上了秀才,正在顺天府的礼逊学堂读书。金老爷死了,家里乱做一团,管家赶忙派人给他请了回来,主持家中事物。
金老爷的棺椁在家停了三天,正好今日下葬,但从打幡摔盆开始,就怪事频发。
起灵的时候,金佑谦没能把盆摔碎。按规矩盆若是一下没摔碎,不能摔第二次,得让抬杠的给踩碎了。抬杠的连踩数脚,盆纹依然丝不动。抬杠的从未见过这般怪事,脸立刻就白了。还是金府的管家拿了个锤子来,让金佑谦把盆给砸碎了。
等到出了金府,金佑谦刚举起白幡,一阵阴风吹来,直接把杆给吹断了。办丧事的人当时就腿肚子转筋,不打算再接着办了。管家好说歹说,加了一倍的钱,才给人安抚好了。
结果准备入土的时候又出了岔子,先是抬棺材的杠子断了。等换了根新的杠子,继续抬棺,可麻绳跟着断了。换上新的麻绳,以为就万事大吉了,谁知抬棺的人手一滑,棺材直接掉进坑里,还把金夫人的棺材给撞烂了。
本来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从来飘来一团乌云,倾盆大雨落下。
这一连串的意外都给大家吓傻了,老张头承办了大半辈子的丧事,没见过这么邪乎的,整个人就开始哆嗦了,说什么也不敢再动那个棺材了。
现场不知是谁叫了一句,"莫不是金老爷死的冤枉。"
众人听后,越想越觉得有理。金佑谦是读书人,有功名在身,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今天诡异的事确实太多了,他不禁心里含糊,派了家院去报官。
朱永贤笑道:“老爹叫金多宝,儿子叫金有钱,难怪是大财主呢。”
裘智对张捕头道:“你把人都叫上,我换好官服,咱们过去瞧瞧。”
广闻听到有案子,早就把裘智的官服找了出来。裘智接过,三下五除二地穿好了。
朱永贤担心裘智回来不认路,于是道:“荒郊野岭又闹鬼的,不太安全。让文勉跟着,出了事能保护你,晚上回来他知道家在哪。”
裘智听到家这个字,一股温情涌上心头,嘴角不禁往上翘了翘。他拉过朱永贤的手,亲亲爱人的手背,柔声道:“等我回来。”
广闻被塞了一嘴狗粮,只觉噎得慌,心想以后见到王爷和少爷在一起,都得离远点,非礼勿视啊。
三人出了大门,见众人都已上马等待。
裘智忙拱手道:“来迟了,恕罪恕罪。”众人皆说不敢。
朱永贤亲自扶裘智上了马,随后对文勉道:“跟着你家二爷。”
二人以师兄弟相称,朱永贤略长几岁,他是王府里的大爷,裘智自然就是二爷了。
文勉是王府护卫司的一等侍卫,论品级别说裘智了,比宛平县的父母官周讷还高上几级。裘智估计让文勉跟着自己,他心里肯定不舒服。
裘智对朱永贤挥挥手,道:“师兄,我先办事去了。”说完,带着众人往西郊去了。
朱永贤目送裘智离去,直到看不见裘智的背影了,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府。
县丞衙署就在城西,离金家坟茔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众人下马来到坟头。
围观群众见裘智脸生,齐齐看向张捕头。张捕头大声道:“这是新来的县丞裘老爷。”
百姓们没想到新县丞这么年轻,大家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裘智能力如何,能不能破了这个案子。
裘智不在意百姓们的指点,先打量了苦主几眼,见金佑谦一脸书生气,身量瘦高,头戴儒巾,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裘智又站在坟头看了一会,觉得有些奇怪,夫妻合葬自古有之,但都在原有的坟边刨个坑,把后死的人埋下去,没见过合葬的时候,还要把另一半给刨出来的。
偏偏金家墓地里,金夫人的棺材上并未覆土,所以才会被金多宝的棺材撞烂了,露出尸骨来。
裘智叫来老张头,问道:“怎么金夫人都白骨化了也是今天下葬?”
老张头第一次听白骨化这个词,不过他能猜到裘智的意思,只当他读书人说话喜欢拽文。
老张头恭敬道:“金夫人都下葬十几年了,当初她的丧事还是老朽办的呢。三天前金老爷没了,金少爷的意思是夫妻合葬。老朽带着徒弟来给金老爷挖坟,看到地下有积水,问了金少爷的意思,把金夫人的棺材给挖了出来,排空墓室里的积水。本打算今天一起盖土,没料到竟出了这档子事。”
两人说话间,抬棺的已经把棺材给抬了上来,起了钉子,把金老爷尸体搬了出来。秦仵作点了辟邪的熏香,又端来三神汤请裘智喝。
裘智看着黑乎乎汤,眉头紧锁,端过来一饮而尽,心想:这也太苦了。
裘智心中暗暗决定,以后再也不喝这个苦药汤了。
卫朝的法律规定,验尸时主管官员不得离开,苦主家属必须在场,裘智派人把金佑谦叫来,一起看秦仵作验尸。广闻胆小躲在一旁,文勉得了朱永贤的命令,寸步不离的跟在裘智身后。
文勉素来严肃,自幼习武,在军中又历练了几年,一身的杀气。板着一张脸往那一站,秦仵作以为见了活阎王呢,炎炎夏日,脊梁骨直往外冒冷汗。
金佑谦关心父亲的死因,对文勉毫不在意。
秦仵作每验完一处,便高声喝报,让书吏记录。裘智上辈子就是做法医的,不怕死尸,凑到尸体旁一起检验。
裘智想着,金老爷若是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被人淹死,死前定会挣扎,有可能抓到或咬到凶手。他看秦仵作尸格都快填完了,也没仔细查看过金老爷的口腔和手指。
裘智知道这些衙役,除非收了家属的钱,才给你上心办事,否则大半都会糊弄过去。
裘智眼珠一转,煞有其事道:“秦仵作,你刚才听张捕头说了把,从金老爷出殡开始,就没一件事顺利的。你要是不给金老爷好好验尸,你觉得他的冤魂会去找谁索命呢?”
秦仵作并非工作不认真的人,只是金老爷都死了三天了,尸体臭气熏天,他实在是顶不住。如今听裘智这么一说,秦仵作的冷汗瞬间下来了。
他们仵作常年和尸体打交道,最敬鬼神,尤其金老爷的事透着一股邪气。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秦仵作立刻打起精神,认真检验起来。
裘智掰开金老爷的嘴,仔细看了许久,并未看到血迹或皮肤组织,又抬起金老爷的右手,对着阳光看了许久。
裘智拍拍秦仵作的肩,道:“你看他指甲缝里是不是有血迹和皮屑残留。”
秦仵作看了几眼,道:“似乎食指和中指上有干涸的血迹。”
秦仵作用小刀刮出了金老爷指缝中的污渍,放到白布上端详半晌,道:“是血迹。”
金佑谦站在一旁,听了秦仵作的话,立刻认定父亲是被人杀害的,不禁又气又急。只恨自己回来后没想起报官,差点让父亲含冤而死。
金佑谦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哭求道:“还请老爷替我父做主啊。”
裘智沉吟片刻,道:“目前只能确定令尊死前同人有过争执,至于这争执的人是凶手,还是别的什么人,目前不好下定论。”
裘智看秦仵作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漫不经心,知道自己那一吓起作用了,不用再盯着他验尸了,有闲心观察起金家的仆人们了。如果金老爷确实被人害死,很大概率是熟人下手,正常人哪会和陌生人在池塘边上闲逛。
今日金家出殡,金老爷的两个小妾,府里有头有脸的仆人,铺子里的掌柜都到齐了。裘智看了几眼,见一中年人一直盯着金夫人的骸骨,眼神比自己看朱永贤还要肉麻,跟看老情人似的,裘智不免起疑。
裘智轻咳一声,见金佑谦看向自己,便指着那中年人问道:“他是干嘛的?”
金秀顺着裘智手指的方向看去,回道:“他是柳管家,我出生时就在我家了,一向忠心耿耿。”
裘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张捕头当差多年,自是看出了些端倪,问道:“可要小人把他带过来。”
裘智点点头,不一会张捕头就把柳管家带来了。
金佑谦看裘智的意思似乎是疑心柳管家,想要替柳管家说几句好话,但又不敢,犹豫片刻,才忐忑不安地开口:“柳管家一向矜矜业业,十分忠心,我父亲的死肯定和他没关系。”
裘智瞥了金佑谦一眼,看他一脸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暗道:你还在我嫌疑人列表上呢,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别人。
张捕头带了柳管家过来,柳管家跪下行礼道:“小人见过县丞大人。”
裘智抬抬手,示意他起来。裘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在金家干了多少年了?”
柳管家恭恭敬敬回禀道:“小人柳贵,今年三十七了,在金家做了二十二年了。”
裘智听了忍不住挑了下眉毛,心想:好家伙,十五岁就开始打工了。不过古代不禁止童工,裘智没办法替他打抱不平。
裘智冲着金夫人的尸骨扬了扬下巴,似是玩笑似是认真地问道:“好看吗?”
柳管家见裘智问的没头没尾,不禁有些迷茫,不解道:“什么东西好看吗?”
裘智板着柳管家的肩,让他正对着金夫人的尸骨,道:“我看你一直盯着金夫人的骸骨,就想问问你好看吗。”
柳管家吓得一哆嗦,脸色骤变,磕巴道:“不是。。。那个。。。就是。。。我。。。看夫人曝尸荒野,觉得她可怜。。。太可怜了。”
裘智拉长音“哦”了一声,拍拍柳管家的肩,意有所指道:“难怪你家少爷说你忠心,果然如此。”
金佑谦听出裘智的嘲讽之意,不由皱了皱眉,看向裘智的目光有一丝不悦。
裘智说着把柳管家拉到了金老爷尸体前,指着金老爷的右手,问道:“你家老爷死前有同什么人争执吗?从他右手指甲缝里找到了血迹和皮肤残留。”
裘智说的太现代了,柳管家一时没听明白。
裘智见他茫然地望着自己,耐心解释道:“可能你家老爷死之前抓伤了一个人,所以他指甲里才会带血。”
柳管家听了,下意识用左手捂住了自己右侧小臂,裘智见了掌不住笑出声来。
金佑谦再单纯,也看出柳管家欲盖弥彰了,想起自己方才还说如何信任他,脸色变得些尴尬,低下头不敢与众人有目光接触。
张捕头一把抓住柳管家右手腕,然后把他的袖子撸了起来,只见小臂上有两道伤痕,柳管家不禁面如死灰。
裘智刚要问话,只听柳管家轻声说道:“是我杀了老爷,你们把我关进大牢吧,我都认了。”
裘智连忙制止:“等会,等会,我叫书吏来录口供。”说完,大声叫道:“李霄快过来,要录口供了。”
裘智本想把柳管家押回衙署再行审讯,但直觉告诉他,这案子透着一股诡异,似乎另有内情,而柳管家就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裘智担心押回去再审,柳管家在路上把谎话编圆了,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倒不如趁他心绪未定,现场突击审讯一番,柳管家情急之下,没准会漏出马脚。
李霄见县丞叫他录口供,忙背着书箱跑了过来。李霄打开书箱,取出笔墨纸砚,席地而坐,开始记录。
裘智问道:“籍贯是哪?”
柳管家以为裘智会问他案子的情况,哪知先问籍贯,一时没有防备,下意识道:“涿州县大石村人。”
裘智对李霄道:“记下来,他刚才还交代了,他叫柳贵,今年三十七了,在金家干了二十二年。”
裘智继续问道:“你怎么杀的金老爷,为什么杀他?”
柳管家淡定道:“我十五年前杀了金夫人,被老爷发现了,他要报官,我一急之下就把他按在花园的池塘里淹死了。”
张捕头没想到金老爷的案子竟然还牵扯出了金夫人的命案,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暗中看了裘智一眼,心道:这县丞老爷好福气,一来就赶上了大案子,凶手还乖乖的认罪了。
他们这些衙役最怕出现大案,吃苦受累不说,破不了案就得挨上面训斥,破了案功劳都是上官的。县丞三年一大考,手底下破的案子多了,考核个优等可以升迁走人。衙役则是钱少活多,经常背锅的倒霉蛋。
裘智追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金夫人,怎么杀的她?”
柳管家缓缓道:“当年夫人回娘家探亲,我驾车送她回去,路上想对夫人不轨。她拼死不从,我一发狠就用刀给她杀了。”
裘智奇道:“你送夫人回娘家还随身带刀吗,什么样的刀,菜刀还是大刀?”
柳管家本以为自己认罪,签字画押就可以结案了,没想到裘智竟然问的这么细,支支吾吾过了半晌才道:“忘记了,路边捡的。”
裘智忍不住笑了出来,讥讽道:“你运气倒好,想啥来啥,之后刀怎么处理的。”
柳管家这次磕巴也不打一下,立刻回道:“又扔原地了。”
裘智和柳管家再三确认道:“你刚才说金夫人是十五年前死的?”
柳管家斩钉截铁道:“没错,就是十五年前。”
裘智调侃道:“按你说的金夫人都死了十五年了,金老爷怎么突然发现了呢?你家老爷是袁天罡还是李淳风啊,上知五百年不成。”
柳管家被裘智问得发懵,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呆了许久,才怯声道:“当年夫人身上有不少首饰,我都给扒了下来,想去当铺卖了换钱。有些还没卖出去,被老爷看见了,就起了疑心。“
张捕头干了二十年的捕快,早看出柳管家谎话连篇,十句里只有半句是真的,同时也十分佩服裘智。别看他年纪轻轻,问话倒是老辣,不亚于他们这些老班头,不愧是读书人。
裘智”啧“了一声,继续揶揄道:“你家夫人是珠宝展示台吗,身上挂了多少件宝贝,这么多年都没处理完?再说了你家老爷没事喜欢去下人房间串门,翻箱倒柜找首饰吗?”
柳管家被裘智问得浑身冒汗,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值钱的卖了,不值钱的一直没法出手。我打算挖个坑埋了,谁知被老爷看见了,发现是我杀了夫人,他想报官,我一时慌乱就把老爷淹死了。”
本卷卷标来自京剧《晴雯补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无法下葬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