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屋子里坐着白露和林老爷,站着长随和兰叶、秋桂两个丫头。
五大五个人,却只有白露闲闲宽着茶碗的声音。
两个丫头低眉顺眼,只当自己不存在。一个长随屏气凝神,恨不得缩到地里去。
只有林老爷稍微有点动作,放下茶杯,飞快打量了她两眼。
白露不动如山,等着见招拆招。
林老爷看一眼白露,又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深吸一口气想缓缓呼出,却一不小心又咳嗽起来。
吓得一旁的长随立刻一个跨步上前帮忙顺气。
“老爷!”
“无碍,咳咳,无碍。”挥退了长随,林老爷放下茶杯,仔细一思量后,忽然吩咐道,“这就去把哥儿姐儿叫来。”
“是。”长随赶紧去门口吩咐外面守着的下人。
等待期间,白露昨夜见过的老管家先殷勤地叫人摆的饭。
熬得炸开了花的米粥、几个春卷一样的油炸小零食、一碗撒着葱花的荷包蛋,还有两个黄澄澄的大梨子,估计她要是开口想吃,旁边的小丫头就能立刻掏出一把小刀来表演一个现场削皮。
白露也不客气,慢条斯理地把桌上的早餐一扫而空,然后指了指其中一个梨。
小丫头立刻懂事地削了起来。
桌上大大小小的杯盘碗碟摆了一堆,实际能吃的东西捏起来也就那么一点。
要不是怕吓到弱不禁风的林老爷,白露甚至能捏起碗来表演一个一口干。
趁她擦嘴的功夫,昨晚打过照面的魏妈妈正好牵着两个小人走了进来。
“安哥儿,康姐儿,这便是太太呢。”
魏妈妈这会儿倒是殷勤,轻轻推了推两个小人示意他们上前行礼。
白露觉得她大概已经打听了刚才这屋子里的情形,知道一家之主的老爷也拿捏不了自己,所以暂时偃旗息鼓,准备先老实卖乖了。
“见过太太。”
两个小人乖乖地问好,一举一动一看就是懂礼貌的孩子。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些紧张,不过确实没有敌意,看来这府里就算有人有些小心思,但当爹的林老爷没让这些事影响到两个孩子。
再加上两个孩子,尤其是其中的小女孩,小小的那么乖一个,白露那被漫天风沙吹得硬邦邦的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好,过来。”白露招招手,搂着小女孩左看右看,恨不得把人整个抱在怀里。
突然被人抱住,小女孩立刻就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哎呀!怎么这么可爱啊!
白露喜笑颜开,“他们都叫你康姐儿,你的大名可取了,叫什么?”
小姑娘小小声地说:“已经有大名了,叫康泽。”
“是个好名字呢。”说完白露又看向一旁的小男孩,端水嘛,总要努力端平才是。
“回太太,我大名叫安泽。”
“不错,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最重要。”说到这,白露是真有些可怜这两个小孩子了。
当爹当妈的希望孩子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谁知道两个人一个早早去了,一个缠绵病榻,如今说句话都困难。
没妈的孩子已经像个草。
要是连爹也没了,更是连草都不如,一阵风来就把两个小人卷去天边。
白露依旧揽着小女孩,却扭头看向一旁含笑看着眼前母慈子孝的林老爷。
“您的心意,我明白了。”白露轻轻叹了口气,她自然不是圣人,做不到看见谁落难的日子不好过都会想上前拉一把。
可普通人难道就没有恻隐之心的吗?
而且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正好需要一个能安心活动的个人基地。
林家给她提供生活庇护,她照料两个小孩长大,也算是公平交易了。
白露又跟两个小孩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让他们先自己去书房看书。
等孩子们走了,白露就想跟林老爷细细讨论一下合同细节,力求做到权责分明,互利互惠。
她还在这里思索,林老爷却先发话了。
“姑娘!”林老爷起身就是一个大礼。
不止白露吓了一跳,两边站着的长随和两个丫鬟一呆,下一秒立刻跟着跪在了地上。
“嗯?”白露连忙起身,“使不得使不得。您这是……唉,您也太客气了。”
“姑娘!咳咳!”
白露还在琢磨林老爷对自己的称呼,见他又猛的咳嗽起来,只能抛开别的想法,赶紧把人扶回椅子上。
“我知道这般打算是委屈了姑娘的大好年华,只求姑娘看在去了的拙荆与令堂也算得上亲眷,大家说起来也是一家人的份上,厚待我两个可怜的孩子!”
什么叫“去了的拙荆与令堂也算得上亲眷,大家说起来也是一家人”?感情林家去了的太太跟原主亲妈是一表三千里的表亲?所以思来想去觉得她可托付才花大价钱买了她来给小孩当保姆?
白露眼睛一眯,懒得打哑谜,心里想的什么就直接问了出来。
林老爷倒也坦诚,“原也不知道咱们两家还连着亲。是那日媒人说起来令堂和拙荆祖上都是苏州人士,又是同姓,这是有缘。在下心中好奇,差人去贵府一问,才知道果真有这缘分。”
说到这里,林老爷又一拱手,“既是亲戚,又听闻姑娘贤淑的名声,再一打听,原来姑娘也自幼学了一手医术,在下便想,这是天不绝我林家之后啊!”
白露心情复杂,倒是理解古人这亲上加亲的思路,毕竟古人信息不通,圈子封闭,知根知底总比跟陌生人家结亲更有安全感。
可偏偏原生不乐意,悄悄地,孤零零地,就葬送了自己。
见她皱着眉,林老爷还以为白露是觉得为难,连忙解释道:“在下知道姑娘家传的医术只治小儿和妇人,并没有强求姑娘照看在下这破烂身子的意思。
当初与令尊也说好了,姑娘是可信可靠之人,盼姑娘能来家里支应门户。便是在下什么时候先去了,只求姑娘先别改嫁,看在彼此都是亲戚,在下又诚心奉上两千两银子及杭州的宅子铺面的份上,且照看两个孩子好好长大成人。
到时姑娘若再有打算,也尽请自便,家里必然厚礼奉上!
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所以这林老爷也不是为老不尊想欺负年轻小姑娘,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又实在没有同族能够帮衬,才病急乱投医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找一个可靠的人托付两个孩子。
找来找去,找到了原主头上。
不仅舍得给钱,病成这样了还要撑着一口气亲自把人迎回家来以示尊重。
明媒正娶,是为了原主能有个“太太”身份,好合情合理地接管家业,抚养孩子。免得他不知什么时候腿一蹬,家里瞬间群龙无首,一时里里外外一起乱了起来,说不准就害了两个可怜的小家伙。
其实两千两白银就已经非常大方了,至于杭州的宅子铺子,大概是想把原主一家踢回老家,免得日后他们借原主之手插手林家家业?
要把这当成打工的话,老板算得上既给高管职位,又给丰厚薪水,既能包她一辈子铁饭碗,又愿意跳槽时送她天价大礼包,实在是够大方了。
白露以自己作为现代人打工人的眼光来看,觉得给谁打工不是打工啊,给谁打工不是拿青春拿时间换钱啊,这待遇真是不错的了。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原主不乐意,甚至激烈反抗到宁愿一死了之。
等等,白露心里忽然一咯噔。
老天,原主不会是有个什么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所以一听家里要把她拿去换钱才这么绝望吧?
但她转念一想,不管是不是,对一个对未来生活充满向往的年轻小姑娘来说,家里人不顾她的意愿,为了钱就葬送她大好的青春年华,让她为根本不熟悉的陌生人的孩子操心劳力,这大概真的很残忍、很自私。
在两千两白银和杭州的宅子铺面面前,从前所谓的疼爱啊偏宠啊,都是假的。
小姑娘伤心绝望,却又无可奈何,所以才会干脆一死了之。
白露闭上眼睛反复深呼吸,只能在心里祝原主小姑娘若有来生,能一切都好。
至于她自己,她要在这个时代好好地活下去。
想清楚后,白露睁开眼睛看向林老爷,“空口无凭,我们还是在正式立一份字据,也好彼此放心不是?”
“姑娘当真胸有丘壑,更是个爽快人。”
不用林老爷吩咐,一旁的长随早就端来了纸笔。
条条款款,白纸黑字已经写得清清楚楚,就等这两个人签字按手印了。
白露一字不漏地仔细看好了合同,确认没有问题才谨慎落笔按了手印。
这林老爷倒也确实大方,见事情谈妥了,又才补充道:“如今四海承平,只是我林家小门小户,日后若遭意外,恐独木难支。所以保险起见,在下另托可信之人代存了一笔银子,收据和信物就放在这个黑色匣子里,姑娘千万收好,不到万不得已,切记不可轻易动用!至于这个红色匣子,则是在下单为姑娘准备的谢礼。”
这人为了两个孩子还真是用心良苦。
白露郑重地收好了两个匣子,却又忍不住好奇,“既然能托付后备用银,何不将两个孩子一并托付给那人?也免得我这个继母知人知面不知心,等哪天露出了真面目,倒害苦了两个孩子。”
“这个嘛。”林老爷此刻倒悠然起来,“在下所托之人虽人品可靠,可实在不适合照看两个孩子。至于姑娘方才所说之事,若日后当真如此,想来他也不至于袖手旁观。”
“原来还有后手啊。”
“哈哈哈,咳咳。”林老爷摇了摇头,“说不上什么后手,只不过姑娘与他都是心善可信之人,可怜两个孩子罢了。”
这是白露到林府的第一天。
三月之后,林府里里外外的喜庆红绸就被通通扯下收了起来,换成了满眼哀哀白布。
白露披麻戴孝地立在灵堂前,诚心诚意地给林老板送上一炷香。
这时候的人都讲究叶落归根。但林老爷虽然祖籍扬州,可他家这一只几代以前便迁入了京城,早就在郊外安排好了祖坟。
于是白露也不用带着两个小孩子千里迢迢奔赴扬州,停灵之日一过,将林老爷的棺椁送进郊外安葬就是了。
婚丧大事自然是折腾人的,这时候的人又尤其重孝道,一应礼节尤其繁琐辛苦。就算她家已经尽量低调,也耐不住两个孩子实在年幼经不住折腾。
安葬了老板,白露见两个孩子站都要站不稳了,索性带着一家老老小小在附近的道观里住了一晚,第二日才回城里去。
进了城门,才走不远就听到前面又传来震天响的哀乐声念经声和哭声。
马车外面的管家忽然敲了敲窗户,“太太,前边是国公爷家在出殡,咱们绕道吧?”
“好,别去扰了人家。”
也不知是哪家国公,总归是她们惹不起的。
白露正这么想着,就听得管家一句自言自语顺着风钻进车里。
“世袭宁国公,御前龙禁卫,啧啧,真是好大的气派!”
宁国公?龙禁卫!
秦可卿?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