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她忙活的两个婆子可不是什么娇弱小妇人,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一身钢筋铁骨站得稳稳当当,两只宽大铁掌钳制得她欲动不能。
抬眼再看守在门口的嫂子和窗外隐隐的人影,敌我形势分明,白露冷哼一声,只能任由她们拉着自己洗漱梳妆。
两个婆子一看就是经验丰富,见惯了女孩们出嫁时依依不舍、撒泼打滚、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作态,如今就算见她这样挎着一张脸不言不语,也没有露出半点异样,反而依旧喜气盈腮,各种恭喜讨巧的话是张嘴就来。
“哎哟,老婆子这些年做了多少媒,也没见过姑娘这般俊俏的新娘子呢。”
“可不是,今儿见了姑娘,才算是开了眼了。”一个婆子一边抓着白鹿的手往她腕子上套金镯子,一边赞美那沉甸甸的心意,“瞧这足金的头面,岂是小门小户能拿得出手的?”
婆子们在耳边叽叽喳喳,外面的鞭炮也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屋里屋外闹成一片,白露却只当没听见。
她还在沉浸式地思考自己这会儿该怎么办。
跑路?
不现实。且不说她能跑到哪里去?现在屋子里围着婆子,门口站着嫂子,卖了她的爹和兄弟估计正在大门口守着要把这桩生意落实。
就算她侥幸突出重围,可黑心爹和兄弟只要大喊一声“我家丫头疯了,大家伙帮帮忙拦住她”,周围邻居和大街小巷的路人恐怕就会瞬间疯了一样冲上来吃瓜,七手八脚齐心协力把她这个“疯女人”拖回家里关着或者直接塞上花轿。
那就坐以待毙?
白露不想认命嫁给老头子当三位一体工具人,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好办法。
这家里没有她的立锥之地,说不定走出这个小院,反而能有机会闯出一片海阔天空?
白露看着镜子里模糊的人影,只能这样苦中作乐。
折腾了半天,大概是时候到了。
白露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地架住胳膊提了起来往门口带。
几步路出了小院儿,就听嫂子说:“姑娘,你兄弟和侄儿来送你出门子了。”
“新娘子!新娘子!”听声音,他她这便宜侄子大概还是个个头还没她腿高的小鬼。
也不知他爹妈平时私下嘀咕了些什么,这会儿一张嘴就是“姑妈要去有钱人家享福喽!”
姑妈不是要去有钱人家享福,是你爹妈卖了姑妈才要带着你回杭州享福。
一想到这,白露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尊老爱幼什么的立刻被抛在脑后,恨不得狠狠扯着这小鬼的脸皮重重捶他几拳。
小鬼很快就被捂住了嘴,因为小鬼他爹要发话了。
男人一张嘴,话还没说先咳嗽了两声。
“咳咳。小妹,今天是你出门的好日子。你这一去,必定要好好听你嫂子这段时日的教诲,不可肆意胡闹,不可怠惰散漫,不可贪慕虚荣,不可放纵享乐,需得谨守妇德,上侍夫婿,下抚子女,勤俭持家,方不至于污我赵家名声。”
这男人啊,真是一日当爹,就想处处当爹。
仗着自己蒙着盖头,白露一个人表情乱飞。歪嘴斜眼无声“啧啧”,学着“方不至于污我赵家名声”,然后心底大大“呸”了一声。
“今天的风有些喧嚣啊。”白露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甲,“说完了就赶紧回屋躺着吧,好容易卖了个妹子能拿钱享福,再吹坏了身子花起钱来,可没有第二个妹子能让再卖一回了。”
白露话音一落,四下一片寂。当真只有风摇起树枝,吹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哎哟!”一个喜婆提高了声调,“姑娘这是关心自家兄弟,心里又舍不得,故意要说这些话好叫人心疼呢!”
“是呢!”另一个婆子赶紧帮腔,“寻常性子弱的姑娘就只知道哭,偏咱们姑娘是女中豪杰,才不学那些抹眼淌泪的,天大的事情都稳得住,以后这日子一定能过得红红火火!”
所有人都迅速捡起脸上的面具,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
白露被扶着到了正堂前拜别亲爹。
亲爹自然又是一阵爹爹不休。
好容易爹完了,白露才被转手交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隔着红布看不清人脸,但这么近的距离,足够白露闻见对面传来的浓浓药罐子味。
药罐子林老头闷闷地咳,跟着出来的细狗菜菜地咳。
白露天马行空地放飞自我,觉得她不应该在这里,两位病弱大兄弟才应该姻缘一线牵一起。
别人夫妻对拜,他俩兄弟对咳。
这病气对冲,说不定真能喜上加喜!
到时候细狗也不必话里话外羡慕她有好日子过,自己就能跟着老头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么有创意的策划,注定不能被这个时代的庸人理解。
白露胡思乱想间,流程已经飞快走完。
她被扶上小轿,在一片锣鼓喧天中,摇摇晃晃的从一个屋子被送进了另一个屋子。
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闹洞房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只有几个屏气凝神的丫鬟婆子。
白露初来乍到却不客气,抬手就扯了盖头。
“太太!”一个婆子惊叫起来,“太太可是不懂这规矩,如今还没见过老爷,太太怎么自己就掀了盖头……”
“怎么?老爷里里外外马上马下劳累了一天,我这新娘子都体贴老爷的身子,你老人家倒是还想押着老爷来跟太太我圆房不成?
你这样狠心,是巴不得老爷不累出病来?难不成你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好拿捏这个家里?又或者,你已经勾连好了什么外人,只等老爷眼一闭?”
白露面子工程做得到位,声音温温柔柔,脸上带着笑影。
可这话却直往人心窝子戳。
那婆子知道新夫人不过是破落户里出来的姑娘,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穷得揭不开锅了,求爹爹告奶奶地费了好大劲才找了门路把自家姑娘卖了个好价钱,于是心里自然生了些心思,思量着欺负这新夫人人生地不熟,没见过大家世面,要找机会压压她的气焰。
机会来的这样快,婆子一头撞上去,却是撞到铁板上了。
三口又大又沉的黑锅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脑袋上扣,婆子就算头再铁也顶不住这样的罪名,当下腿一软就跪倒在地,支支吾吾地想要描补。
“这,我……”
白露抬抬下巴,“出去罢。”
那婆子还想再说两句,可白露却不理她,只左右瞧了瞧两个年轻的丫鬟。
“魏妈妈,如今天晚了,你老该去看着哥儿姐儿睡觉了。”两个丫鬟一起动手,拥着婆子就利索送出了门。
见她们行动迅速,白露微微一笑。
果然,再是不起眼的丫鬟婆子又如何,谁还没颗上进心?谁还不想努力了?
送走了魏妈妈,两个丫鬟再进屋时,手里就捧了热水。
白露满意地点点头,一点不留念地把浑身上下的金子摘了个干净。
就像她想的那样,老头子根本没来烦她,只派了管家来请她先安心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
这还像个人。
白露一夜胡思乱想,第二天起床时依然心烦意乱,完全没个好脸色。
两个丫鬟小心觑着她的表情,更是一句话不敢多说了。
等白鹿洗过脸,想起来问她们两个的名字。两个丫鬟才低眉顺眼地小声说道:“奴婢们都是打小就进了府里,名字还是当年老爷取得,叫兰叶/秋桂。”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所以这里也有张九龄的诗吗?
她是到了晚唐?可千万别碰上五代十国那样的乱世啊!
宋朝还行,大城市里的日子还能过。靖康之前就很好,要是真倒霉碰上的金军南下的时候,那得抓紧时间也躲去江南才行……
这会儿突然问如今是什么朝代,是哪个皇帝当家也太怪了,还是之后再想办法打探吧。
换了衣服喝了杯水,白露饭都没吃就先被引着去了老爷住的前院。
进门就是一股药味,再看老头子形销骨立的样子,白露是真不好说这人还能活多久。
不过病是他自己生的,到时候可别怪她没给他一冲冲好啊。
“夫人,咳咳,坐。”
乍一看倒是个客气人。
白露皱着眉坐到一旁,“可用过饭了?药喝了没有?”
“多谢,咳咳,夫人,咳咳咳……”
这一句三喘的,说的听的哪个不累。
白露挥挥手让他别说了,转而看向一旁安静立着随时准备端茶拍背叫人帮忙请大夫的长随。
“老爷身子不痛快,有什么事你来说。”
“啊?是。”长没料到新夫人是这么个爽快性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爷今儿胃口不好,只略喝了两口粥。药已经吃了,午后和晚间还要再吃两道。”
白露点点头,“哥儿姐儿呢?怎么不见?也是身子不好?”
这魏妈妈!还真指望着把着哥儿姐儿在内宅里充老大不成?!
常随心里叫苦,面上却还是得想办法解释一二,“哥儿姐儿一切都好,就是这几天家里忙着迎太太过门,哥儿姐儿跟着高兴,许是闹腾得累了些……”
“不是生病了就好。”白露自己都还爱睡懒觉,哪里想过挑剔小孩跟着早起,“所以哥儿姐儿都多大了?平时在哪里用饭?是去外面读书还是请先生到家里来?”
“咱们哥儿姐儿是一胎生的,如今都是五岁了。因为年纪还小,所以平日里各自在屋子里用了饭才出来。白日里都跟着老爷在书房里念书启蒙,近来老爷身子不爽,正打算请个先生,只是还没打听见好的……”
“原来老爷和哥儿姐儿都是有饭吃的。” 白露又看回低头宽着茶杯的老头子,“可怜我这一大早醒过来就只能喝凉水,巴巴的饿着肚子一路着急忙慌地走过来,还以为全家都张着嘴等着我来洗手作羹汤呢。”
林老爷手一僵,一旁的长随吓得脖子一缩。
这这这,这跟之前打听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好了赵家姑娘最是医者仁心,温柔贤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