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贾政对她刚刚心情好之事饶有兴趣,王夫人先是一想,分家之事本就不好说,于是笑着掩饰道:“不过是想到个笑话罢了。”
王夫人说着便喊了彩燕拿来账本,想要让贾政知趣离开。
谁料贾政并无起身之意,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冷笑道:“我也算是明白了,常听人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我尚且未有劫难,就如此离了心。”
原来贾政前头意识到他对王夫人的冷落无情,心生愧疚,又见王夫人如今更比以前多添几分柔情和伶俐,心里又生出亲近之意。
今日本就兴致勃勃来与王夫人聊天,只不过想问问为何心情好,就感觉到王夫人对他的疏离生分,就犹如头顶倒了一盆冷水,冲刷掉了他的热情。
王夫人见状便不好自顾自地看账本,连忙开口道:“老爷,我也就听得些消息,不说也是因为不知真假,且不论真假,由我口中说出更是不妥。”
贾政一听反而来了兴趣,催促道:“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有兴趣听了。”
再三催促下,王夫人只好将大房欲要分家之事说了出来,贾政听了也是一愣,呆呆地说道:“大哥为何想分家呢?”
王夫人见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娓娓道来:“若是大太太要分,就是想管家。若是大老爷要分,倒也不知为何。”
贾政一边拿着茶碗盖不断地滑过茶碗口,一边絮絮叨叨说了些贾赦不可能要分家之话。
听得王夫人心里也有些不痛快,虽说她本无分离荣国府之意,但也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之理,便也看不过眼贾政如此行径,便冷冷道:“老爷,就算真要分家,这对我们也有好处啊。”
“能什么好处?”贾政抬起眼来,问道。
王夫人将她刚刚想的一二三通通说了出来,越讲却越有盼头似的,完全没见到贾政脸色不虞。
“匉”地一声,贾政手里把玩着的茶碗盖一使劲,便碎了一地,惊得王夫人一瞧,才知贾政听了她的话后心情沉入谷底。
帘子外候着的彩燕彩鸳早就竖着耳朵听着,一有动静便连忙进屋捡起了碎渣子,见王夫人和贾政两人脸色不佳,收拾后便急急地出了门,怕瞧见不该见的、听到不该听的,但是也紧紧守在门口,生怕里头动静大了起来。
“老爷,您别生气。我只是说说罢了。”王夫人这时心里也生了涟漪,心想:明明也是你要我开口说,说了你又要发脾气。
贾政冷哼了一声,开口道:“既然说了,便是心里头早有想法。我以为你经历这次大病后变得…没想到却生出这等不孝姑舅的居心。”
这可不得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王夫人可是承受不起。
见自己丈夫反而疑心她,王夫人心里又是急又是气,猛地起身道:“老爷,我可万万没有此心,若不是今日听得这话,我也不会想。况且我想出这一二,不也是怕将来真的分家,老太太那头受不了这气,我预备着也不行?”
这番姿态落在贾政眼里,却觉得王夫人是恼羞成怒,也不想再多一句的样子,转身就要出去,撂了句:“可别再让我听到分家这话,否则,哼。”
贾政冷脸离开,更是让王夫人心里万分郁结,跌坐在椅子上,两行清泪随之而下。
彩燕两人也连忙进来看王夫人,见到王夫人默默垂泪,彩鸳一个箭步至王夫人面前跪下,哭着说道:“太太,都怪彩鸳多嘴,不然老爷也不会误会您。”
彩燕也在旁抹着泪,王夫人却摇了摇头,不甚愿意开口说话。
近些日子夫妻俩关系稍有热度,却因为一番误解而又降到低谷,不单是王夫人屋内感觉到这般变化,就连贾珠、元春等人都察觉到。
最明显的变化便是贾政不再踏入王夫人院子,在贾母处也只是点头示意,不愿多与王夫人交谈。
而得此收益者却是赵姨娘,毕竟贾政不宿在王夫人处,便只能在她这头或者书房。
原先她看贾政两人似有旧情复燃之势,便也算计了起来,没想到也就几日功夫,贾政又恢复冷淡的模样,乐得她赏了如意几个钱。
虽说如意跟着赵姨娘没甚大前途,但倘若赵姨娘哪日开心也能从手指缝里流点钱出来,今日如意得了几个钱便偷偷跑往梨香园那处。
梨香园在贾府的后头,当初是荣国公贾代善晚年住的地方,有一扇门通着外头,只是主子们长年不来此处,倒是让下人们得了便宜,一个个下人若是无法出门就都往这处跑。
有人在自然也就有买卖,挑货郎也每日挑着两担小玩意来,有实用的绣针、劣等布匹,也有俗艳的花样可插头上装饰、玩具,只要丫鬟小厮们喜欢的东西,他都通通带着。
等着如意过去时,正有两个丫鬟围在挑货郎处挑选着发钗,两人互相比划着看选哪个。
如意也凑近了去挑,往日她可没得闲钱来这里,贾府发月钱的前三日就有她娘在贾府角门守着,就等着月银一下就拿回去补贴家用,她那五百文钱还没捂热就被她娘抢走。
认识如意的丫鬟们也都知道如意有个如狼似虎的娘,约了几次跑梨香园不成,便也不再约她去,当然背地里也没少说如意的坏话。
“如意,难得你今日得了赏钱啊。”一个圆脸丫鬟笑话着如意,赵姨娘平日就是个打骨秃出来的,今日倒是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给如意捡了个大便宜。
如意朝着圆脸丫鬟做了个鬼脸,没好气地说道:“你别说这风凉话,小心姨娘听到扯你嘴巴子。”
另外一个小丫鬟笑得肩膀一颤一抖地,说道:“她就是没吃过扯嘴巴子,你倒是吃得多。”
话里话外说如意在赵姨娘那没少挨过打骂,却没人关心如意,反而当作玩笑打趣起她来,惹得如意连连跺脚骂起她们来。
两个丫鬟扔下了发钗,手拉手便往里头的抱厦跑,还不忘回头说:“还不赶紧买了走,不然回去就要扯嘴巴子了。”
“扯你臊的。”如意追不上她们,便只能恨恨地在她们背后啐了一口,又看到挑货郎拿着被扔掉的发钗一脸可惜,原来她们着急跑开,扔发钗时用了劲,上头的珍珠蹭了皮,本就不上了台面的玩意就更加寒碜了。
如意本就有点钟意这把珍珠发钗,刚刚她俩把玩时,如意不敢出头问价,只扒拉着底下的绢花头饰。
如今她们倒是把这发钗弄坏了,挑货郎又不敢扬声喊住她们,深怕被府内巡逻的婆子们知道他又来卖货,近些日子他可不止一两次被吆喝走远些了。
挑货郎只能咽下这口苦水,开始招呼起如意,只见挑货郎脸上扬起七分憨气的笑容,刚刚注意到如意专挑绢花看,便也介绍起各种绢花,吹嘘说是与薛家送宫内的同一款来的。
如意哪里听得进他的忽悠,她又不是没看过太太屋内的大丫鬟带着宫里同款的绢花,那可是太太亲妹妹嫁入的薛家专门送来,一看挑货郎这花色款式就知是下等的,又如何与宫内绢花相比呢。
只是如意手里攥着不过十几文钱,就怕买不上这把发钗,于是又东挑西拣的一会儿,惹得挑货郎眉头直皱,心想:这丫鬟脸生得很,一看就不常来买,该不会如那两个姐姐所说,没闲钱来玩闹的吧?
于是挑货郎也歇了心,朝着贾府内侧张望起来,看能否多招到几个丫鬟来买买东西,今日也就没白来一趟。
见挑货郎不再打理她,如意心生难堪,贾府内上下瞧不起她就算了,一个靠着贾府后门维持生计的挑货郎都不招揽她,气得直流泪。
挑货郎没招揽到生意,反而累得如意哭鼻子,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姐姐地姑奶奶地乱喊起来,才哄住了如意。
挑货郎见今日实在运气背,发钗坏了没人买账,又惹哭个丫鬟,于是叹了一口气,捡了个粉色绢花递给了如意说:“姑娘,这个送你戴戴吧,看你头上也空空的,带着漂亮些。”
突然得到挑货郎的绢花,如意呆楞地接过后,就见他挑起担子就要走,连忙喊住道:“你不卖了吗?”
“今日这里没甚人来,我要去别处走走,否则要吃西北风了。”挑货郎无奈地笑了下。
“我买。”如意心里一动,脱口而出,指着那只蹭皮的发钗说道:“就这只。”
挑货郎眼睛微瞪,惊讶地说道:“这只破相了,你还要?”
如意点了点头,张开手掌,正躺着十几个铜钱,微带羞赧地道:“我只有这么多钱,你看行吗?”
虽说这只发钗进货时要五十文钱,但破相后也不会有人要的,挑货郎本就当作丢了这钗子,一听如意要这发钗,连忙放下担子说道:“当然没问题,这发钗你戴时转个面,也瞧不出异样。”
挑货郎说完便用张油纸包起了发钗递给如意,一手接过铜钱数了起来,货银两讫,也咧嘴朝着如意道谢。
如意一看他笑,又念着他送了绢花,手上更紧攥着发钗在胸前,于是一声不吭就往回跑了。
话说如意从梨香园跑回赵姨娘处一路上,也没见几个丫鬟、小厮瞎逛,心里也嘀咕不断:该不会如婆子所说的,怪大太太惹出大祸,害得太太如今治家比先头严得很。
只见如意一进屋内,便见到赵姨娘朝着她冷哼了一声,尖酸的声音一扬:“你这个贱丫头,趁着我午觉就乱跑,哪天若让太太逮到,把你皮都打裂开来。”
如意只得唯唯诺诺地说不敢,又被赵姨娘唤去舀水洗脸,怀里的发钗和绢花都来不及放起来。
从床边拿起脸盆,撩起帘子出去,让婆子将烧好的水拿来倒,不多时便捧着水汽缭绕的脸盆走近赵姨娘身前,跪下来双手捧着盆,等着赵姨娘洗漱。
谁知赵姨娘刚擦拭完手,不经意地俯视,便看到如意怀里的发钗,手疾眼快地抽了出来,厉声道:“这是从哪来的?”
被赵姨娘一质问,如意脑子如撞钟一般懵着,一时半会也没回出话来。
赵姨娘怒目而视,仔细一瞧是个次等货色,又丢回脸盆里,冷笑道:“就个下等货色,也配得上你。”
如意的脸上被说得霎时红霎时白的,却不敢反驳赵姨娘的话,她曾经不过回了一嘴,嘴巴就被赵姨娘狠狠地扯了几下,痛了她好几夜睡不着,从此她便知赵姨娘骂也好、说也好,不要回话就是最好的。
见赵姨娘粗鲁地拧了拧鼻子,一脸嫌弃地挥手,示意她出去,如意才松了一口气地退出去。
一出屋外,如意立马从水中拿起发钗,结果发现那破相处浸了水更加裂缝,心里突然难受了起来,泪珠不住地滴在水中,泛起的涟漪犹如她心中一般。
赵姨娘屋外的婆子见状,脸色一变,连忙劝道:“你这么在就哭,小心见着了。”
连哭的自由都没有,如意吸了吸鼻子,用手一抹脸颊,就着水洗了把手,便想都不想就地端着脸盆往草丛一泼。
“哎哟!哪个要死的,这么不长眼!”一道女声从草丛外头传了过来,吓得如意连忙扔下脸盆往声音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