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儿向来只得夜里归来,难得白日一身女装出现在贾府,甚至顾不上彩鸳的打趣,连忙与王夫人说起外头的事。
原是先前莫言阁刚火热便遭了同行惦记,王夫人借了薛家主的名号,令同行不战而败。
谁料不知是哪个张嘴的家伙在薛家主面前提及,直指莫言阁、莫言楼、莫言轩如此好生意皆是薛家主功劳,还笑话薛家主名了莫言两字,生怕外头知晓是他私业。
这下可就戳到马蜂窝,薛家主连忙澄清并非他旗下营生,这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几日整个琉璃厂便全知晓。
采儿不免担忧少了薛家皇商的招牌,只怕会被同行再次惦记上,毕竟没个强大后台撑腰,便随时做好被设局下套的可能。
得知这消息,王夫人也焦虑不安,只因贾政正勒令要转手这几家营生,自然就不可以用贾府名头去做挡箭牌。
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王夫人只吩咐采儿、惠儿小心行事,倘若真的有人出手搅局,到时见招拆招。
果然不出采儿所料,同行未行磊落手段,琉璃厂、街市上悄悄开了几家招牌为莫言的店铺,纵然采儿等人澄清非他们扩展门店,却也不少客人分流而去。
瞧店铺收益日渐减少,王夫人心急之下便想求贾政与薛家主一番解释,却都被他一一躲了去,内外夹攻下,王夫人身心疲惫,却没一个心疼她的。
此刻她不禁想:当初若没走此营生之道,也便不会有这般境地。
但看到秦可卿、迎春俩旁若无人地辩论着‘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句句义愤填膺的控诉,道不尽女子在这世道的苦楚。
对啊,若她未坚持走这条路,哪能晓得女子亦是有能力做得营生,又如何能撑起一片小天地给府里姑娘去学习。
况且元春在宫内混得如鱼得水,也脱离不了她背后的支持。
单单靠着贾政的俸禄与庄子的进贡,虽说衣食无忧,却难以给子女们一个强大的支撑,令他们无畏地向前。
思此,王夫人原想依靠贾政的心也淡然了许多,要知一开始那营生不曾靠贾府来起步,为何遭遇难事便想退缩至贾政背后?
就算是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她不信便寻不来方法对抗。
采儿、惠儿俩一听王夫人说多花些银两宣传时,下意识互相看了对方。
一个道:“不知太太有何高见?”
另一个道:“近来的账上入不敷出,该是少支出些为妙。”
王夫人盖下了账本,道:“这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我们退一步便是少了一步,要想再夺回来就怕难了。既然他们花了大价要斗倒我们,我们花些钱回敬他们又何妨。”
采儿笑道:“太太能如此想更好,那些人专门恶心莫言的招牌,我们早就一肚子气。”
晴雯气呼呼道:“这些店铺的牌匾挂上莫言二字就算了,还学着我们的招数,招揽了女伙计、办展活动都学了去。”
麝月皱眉道:“不止是个学人精,听说专门去烟花地挑了女子来作招揽,更是可恶。”
王夫人第一次耳闻,不免一惊,又听晴雯气道:“就是!我们店里的女伙计是迫于家贫生计而抛头露面,纵然是茶馆、饭馆往日寻来卖唱的、弹琵琶的,各个也都是清白之身。他们这么一出下九流的手段,倒显得我们先前像是故意作正经样。”
“我们请女伙计又不为别的,一来女子聪慧又勤力,二来好管教,哪里像他们这般作贱女子的。”采儿说起莫言阁当初不走平常路,自此莫言轩、莫言楼也延续此番传统,除了卖力气的活招揽几个男子罢了。
她们一言一语地抨击着对手有意抹黑莫言清白,王夫人听得入神,灵光一闪,笑道:“我倒想个主意,他们想学也未必愿意去做。”
众人一听便起了兴趣,连忙问是何方法,王夫人道:“既然我们莫言雇女伙计是个噱头,自然是将此发扬光大。比方说,我们寻来女子写的诗集、故事来发行。”
王夫人见她们还是一脸疑惑,继续道:“莫言阁如今便是少了个活招牌,若是有源源不断的新意化成笔墨,自然也就留住了客源。若是那故事写得好,便唤说书的去茶馆、饭馆讲,搭个戏台唱又何难?”
这一下像是燃起了众人心中那把火,采儿弯着眼笑道:“太太这主意极好,世上只见那男子写诗、写书流传下来,却不常闻女子作品。敢为人先,我们便是那第一个吃螃蟹的。”
“正该是走在前头,休得被那些恶心的牵着鼻子走。”晴雯皱了皱鼻子,立马应和道。
王夫人见她们各个都觉得不错,便道:“我这是抛砖引玉,你们常在外头的,应该有比我好的想法才对。”
采儿思索一番,道:“唔,我以前听闻有个姑娘是《牡丹亭》戏迷,为此还作了一卷书来点评,掀了一波传阅的热潮。只可惜她母亲担心她闺名受了影响,将点评卷都烧毁,无迹可寻。女子作评注也是个好点子。”
诸人听得连连叹息,毕竟市面上不曾见过女子所写的评注,麝月惋惜道:“这夫人也实在可恶,若是能刊发出来,她女儿便是千古留名,岂不更好!”
而晴雯美眸流转,扬起笑脸,道:“采儿姐姐不妨多加打探一番,若真能寻到这位姑娘,便是求她再写也不难。”
麝月呛道:“她母亲哪里允得了,你倒想得美。”
晴雯笑道:“她娘不给,便绕过她娘,这还不简单?她一化名,怕是她娘也认不出是她写的。”
采儿出声打断道:“这事不难,我便是再去寻,届时她愿意,便是先发行这卷点评也好。”
“纵然那姑娘愿意,这事也没那么简单。”惠儿皱眉头,道:“莫言阁不曾刊发过自己刻印的书,如今要印书自然得解决刻印的问题。”
惠儿因要打理莫言阁,便常与笔墨纸砚相关的打交道,自然晓得现状书籍刻印来源只有三种:一是国子监与内务府司礼监一同官刻的书籍——儒家交易所、日历、方志、医术等;二是士绅家族雇佣工人来刻印家中的文集或家谱,以此用来赠送亲朋好友;三是市面上出版的插图小说、日用类书,源于书商经营的坊刻。
众人都晓得贾府并未有长期雇佣的刻印工人,纵然是有,贾政也是不允许做的。
王夫人便问道:“这坊刻是如何做的?”
惠儿一五一十道:“木板、纸张、墨水为材料,雇佣刻工将文字、图画雕刻在木板上,再者刷墨、铺纸、压印、装订、裁切等工序处理,这才成了。”
王夫人沉思会儿,拍板道:“那便去做,材料都不成问题,就是要寻成熟的刻工得费点功夫。”
这时晴雯出声道:“太太,这也不成问题,我倒认识一个,我去打听打听。”
惠儿满是担忧道:“太太,非我成心拖后腿。这刻印一事无碍,却也得聘请几位女名手,否则干烧柴不下米,成何体统。”
“你担忧也是正常,这主意我刚灵光一闪来,里头的细节还需多加推敲。如今时间不等人,只得一边摸石头一边过河,辛苦你们几人了。”王夫人道毕,几人连连称尽力而为。
不一会儿功夫,大家分工明确,晴雯去寻刻工,采儿去寻那戏迷姑娘和租一坊刻之处,惠儿安排原材。
倒是麝月见自个无事安排,连忙开口道:“我要去做什么?”
晴雯一笑,促狭道:“我晓得你要做什么。”
引得麝月连连追问,晴雯才笑道:“你可得好好待铺里头,可不能让那些三二不着两的来欺负我们女伙计。”
麝月不免失望,冷哼了一声,一旁的王夫人打圆场道:“她们都各自分好工,近来也不常在铺里,该是有一个看着点。”
这时麝月笑道:“太太,您可别听晴雯笑话。我们那几家店铺都雇了打手,一个个身强力壮的,真有人故意来欺负,我倒怕他踏不出店门。”
几人说说笑笑,这事也就算是初步敲定下来,王夫人亦心怀希冀,毕竟寻不到突破局面的点,只怕收支不平衡,第一个倒下的便是莫言。
好在一切都朝着王夫人所想的发展,晴雯寻来了一个老练的刻工带几位徒弟,惠儿也妥善采买原材在库。
采儿没几日便敲定了一处地方做坊刻,却迟迟打听不到那戏迷姑娘的下落,不免令众人有些泄气。
王夫人打起精神鼓励道:“既是有这事传出,只要再费些心思,必定能寻得到。这姑娘能写得出评注,自是家中有女先生教着,我也着人问问看。”
于是,便兵分两路,采儿依旧周旋于书生群中,王夫人则时不时在夫人圈子里问问,志在寻出这破局者。
而王夫人重新在各世家出席宴席,当然也能听闻朝廷上的八卦趣事。
比方说礼、户、兵三部尚书被抄家,白花花的银子一抬出来,圣上的脸色难看至极,生气之下便勒令三家男的发配边疆、女的入奴籍发卖,谁也不许开口劝说。
比方说出嫁女不受娘家牵连,亲王那三房侧妃都免于此难,不知是福是祸。
比方说亲王搬至亲王府后,似乎不爱露面,就连明年春闱细节之事都委那新任提学官。
比方说圣上常常念叨着亲王,倒显得近在身侧的皇太孙不得圣心。
这些八卦左耳入王夫人,右耳便出了去,唯有那戏迷姑娘是她心之所向。
只是寻了近大半个月,依旧毫无踪影,直至一日惠儿慌张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