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嚷的列车上挤满了学生。话题围绕着礼物、派对,圣诞树和热气腾腾的烤火鸡。有家可归的人永远是鲜活的。
我、温妮和艾琳在同一个包厢里紧紧挨着,分食一块烫手的南瓜馅饼。
里德尔在留校名单上签了字。
我没有问他的“家”在哪里,或者他为什么不回到那里去。
“是戈德里克·格兰芬多。”温妮拆开一盒巧克力蛙,反复检查里面的巫师卡片,然而大胡子老人还是在上面笑呵呵地盯着她看,“我已经有一大堆了。分院帽当时还建议我去格兰芬多呢——我才不要,我全家都是斯莱特林,我也要是斯莱特林。”
“分院帽很少改变主意,”艾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我威胁那顶破帽子要把它烧掉,它终于承认我是个奸诈狡猾的人啦。”
温妮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
*
在塞尔温庄园,没有人期待圣诞节。踏着厚厚的积雪,手中提着沉重的行李箱,我向“家”走去。刚才来接我们的还是迪伦,他和我说了“圣诞快乐”。
客厅和往常一样空荡荡的,除了沙发和茶几没有任何装饰;至于圣诞树,早在那一年就被烧成灰烬,撒进栽着玫瑰的土地里。
一个人的死,可以带走很多人的生命。
我不知道父亲在哪儿,克莱德也不知道。
壁炉边还算温暖。
即便是并肩而坐,我们也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雪花簌簌地飘进来,落在我手心,贪婪地想要融化。在这令人忍无可忍的寂静里,克莱德蓦地将炉火一下子浇灭,头也不回地冲进卧室,把门狠狠反锁。
“……”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无知、无能而又无力的时光里,漫漫的长夜下,我们曾是真正的兄妹。
圣诞夜,父亲终于踏着风雪回到这个“家”,他不咸不淡地吩咐萝拉把晚餐端上,在主位坐下,例行公事地向克莱德询问一些他根本不在意的事。
“莉斯塔尔特,”克莱德忽然不耐烦道,“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你以为我们很想看到你吗?”
我不动声色地放下刀叉。
萝拉正躲在墙角,见状慌慌忙忙地跟上我的步伐:“小主人,带一些饼干回去吧……您肯定还饿着……可怜的小主人……都是萝拉不好,没能像女主人吩咐的一样照顾好小主人……”
她一边说一边往墙上撞。
“立刻回到餐厅,不要靠近我的卧室。”
对上我的目光,萝拉有些瑟缩,战战兢兢地打了个响指,原地消失。
*
在塞尔温庄园,拆圣诞礼物并不是什么令人期待的环节。
首饰、首饰、还是首饰,其中夹杂着一两件瓷器或是香水。火烧得很旺。我将那些精致的饰品一件件丢进壁炉里,火舌争先恐后地把它们吞下,融化的金属发出滋滋的惨叫。
最后一个包裹的署名是阿布拉克萨斯。丝绸长裙泛着水一般的光泽,盈盈从我指尖流下。我猜测那应该是时下流行的款式。
「亲爱的莉斯塔尔特:
展信安。
你肯定听说过两天后在马尔福庄园举办的宴会。倘若你不介意,请穿上这条裙子成为我的舞伴。
——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
“……”
不知何时,克莱德已经站在我身后。
“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他冷冷道,“你不会不明白吧。”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身体有些发僵,嘴唇充斥着不正常的血色。谁也没有说话。这一整个覆盖着冬雪的,永远也不会迎来春天的悲哀,属于这里的每一个人。
自出生起,我的人生便是由一条条死路围成的迷宫;而脐带另一端的克莱德,又如何能够逃脱。
他像是受了很久的冻,身形有些不稳地快步离去。
*
每个圣诞节,孤儿院的孩子们都会得到一块巧克力作为礼物。壁炉前科尔夫人不厌其烦地讲述圣诞老人的故事,好像如此便能在炮火和萧条中增添几分温暖。
这些都不属于里德尔,或说,是他主动远离了这些。科尔夫人曾经试图去“感化”他,结果只是铸就了一个具有更强攻击性的怪物。
斯莱特林留校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圣诞晚宴上,里德尔坐在餐桌前,听教授们分别送上的祝福。即便是在迪佩特校长眼皮子底下,斯拉格霍恩也不忘隐晦地宣传一下他名为“鼻涕虫俱乐部”的小团体。
月亮升起来。
“里德尔。”邓布利多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身边,“你已经很适应霍格沃茨的环境了。”
“是的,这都是因为您的引导——圣诞快乐,教授。”
“圣诞快乐,孩子。”
里德尔从孤儿院带来的行李只有寥寥几件,二手的袍子很破旧,全部用魔法一遍遍修理过;连一个完整的加隆都没有。但他还是给相熟的同级寄去了圣诞礼物。
在他床边堆放着的包裹很少。除了回礼,还有一个来自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一支漂亮的羽毛笔,不算太贵重,更像是一个试探。
“咕咕咕——”
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很礼貌的敲敲窗沿,把礼物放在他面前:“咕咕,咕咕。”
这是你的。
快打开。
里面放了好东西。
牛皮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银绿色的礼盒中,上面刻着“TOM MARVOLO RIDDLE”。没有任何魔力波动、平平无奇的笔记本,中间几页甚至还写满了字。
「汤姆·马沃罗·里德尔,圣诞快乐。」
「或许你会喜欢这个。」
「——“玛利亚”」
牛皮纸上撰写着一份配方——里德尔逐渐兴奋起来。他在斯拉格霍恩口中听说过它,早在百年以前就伴随着创造者死去的秘方,比起原版的优秀,后人的模仿都太过拙劣,这也是斯拉格霍恩心中的遗憾。
现在,它就出现在他面前——尽管仍然有残缺的部分。
但汤姆·里德尔怎么可能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玛利亚”——这是一个女性的名字。她是谁、来自哪里?她为何要把这本笔记寄给他,又为何会知道他的姓名?一排排字迹像打字机里吐出来的一样工整,空洞洞的,看不出任何多余的痕迹。
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份代价往往要比得到的沉重。里德尔明白,但他毫不犹豫地将笔记占为己有。那个“玛利亚”奈何不了他,就像比利·斯塔布斯、科尔夫人还有邓布利多一样。
他反而愈发好奇她是谁了。
*
丝绸是墨绿色的。在它的映衬下,我浅灰的眼睛像一片雾蒙蒙的霾。长发看似随意的披散着,实则布满了萝拉的小心机。她努力想要把我打扮得漂亮一些,在她看来,这次赴宴称得上是一件好事。
“不要浪费时间,”穿上最后一只高跟鞋,克莱德皱眉道,“跟上。”
这双鞋并不合脚。
坐上马车,我们沿着小道抵达马尔福庄园;这座宫殿一般的建筑由最牢固的保护阵笼罩着,正午的阳光格外剔透。作为家主,赛普蒂墨斯·马尔福协妻子艾丽西亚共同迎接客人,他们迅速和父亲攀谈起来。
克莱德乖顺地立在他身后,像一座不动的雕塑。
“能亲眼看见你穿上我送的衣裳,真是我的荣幸。”
阿布拉克萨斯向我走来,轻吻我的手背,一派绅士的模样。
他黄金一般的长发看似无心的披散,眼睛是沧海的蓝色。马尔福一家的肤色都格外白皙,阿布拉克萨斯也不例外。
“收到您的特别邀请使我受宠若惊,阿布拉克萨斯先生。”
“你这样的生疏会令我伤心的。喊我阿布就好。”
在某些事情上,我和克莱德相似得惊人——比如,我们都对这座雕梁画栋的庄园没什么好感。我确信这里死过人。他们都被掩埋在铺满草坪的奇花异草下,冤魂散尽,只剩廖廖白骨。又或者仅仅因为这大片的花朵,让我想起母亲的玫瑰园。
“你想去看看孔雀吗?”
“好啊——麻烦你带路了。”
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阿布拉克萨斯提及关于霍格沃茨的事。比如身为堂兄妹,却已经订婚的奥赖恩和沃尔布加;诺特家的两个孩子;以及明年才入学的西薇娅·罗齐尔。
“你一定不会忘记里德尔。”他说,“汤姆·里德尔。”
“记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无所谓。”
仿佛他只是一道早已从炉中逝去的檀烟,没有在我眼底留下一丝痕迹。
“用天才称呼他一点也不为过。”阿布拉克萨斯结束了这个话题。
通体雪白的孔雀在庭院里悠闲地踱着步。其中一只靠近我想要啄啄我的裙摆,眼睛大而溜圆 ,十分好奇的模样。可见马尔福一家平日里很是溺爱它们。阿布拉克萨斯轻拍它的脑袋将它赶走:“不要欺负客人。”
“你是最重要的”——他似乎在说。
悠扬的乐声飘进庭院,伴随着人们的嬉笑打趣,舞会开始。阿布拉克萨斯牵起我的手:“我们该回去了——‘我的舞伴’?”
说着,他笑起来。
*
艾琳·普林斯将自己锁进充斥着苦味的、堆满废弃魔药的地下室。她屏住呼吸,搅拌坩埚里沸腾的液体,但下一秒,它们还是炸裂开来,滚烫的溅在她胳膊上。
“……”
“艾琳,”门外的人说,“别再尝试了。”
“我不,绝不……”
“……那么,去看看你母亲吧。”
艾琳一下子怔住。
多萝西·普林斯躺在摇椅上,享受午后的阳光。看似是惬意的慵懒,但上个礼拜,圣芒戈的医生已经宣告她即将死去。
“你不会有事的,妈妈。”艾琳伏在她膝头,“相信我。”
“当然,”多萝西笑道,“我相信艾琳,相信皮特,也相信你们的父亲。”
她永远相信这些救不了她的人。
直到许多年后,艾琳依旧记得那个午后,母亲轻抚她的发丝,呼吸温柔。她天真地下定决心,凭自己的力量做出治愈母亲的魔药。
——在她临死之前。
*
比起伯纳德·塞尔温,迪伦·奥斯汀更像是我的父亲,尽管我们一年只见两次面。
作为不折不扣的亲麻瓜派,他遭到了父亲的嫌恶——这也是他沦落到来送我们这两个不受待见的孩子的原因。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相信我,你会爱上霍格沃茨的,”迪伦说,“我最美好的回忆都与那里有关。”
我轻轻点头,他用力捏捏我的双手,向我告别。
克莱德一言不发,独自登上火车。
“莉斯塔——莉斯塔!”温妮逆着人流挤过来,“终于找到你啦!那里还有空座位,和我一起去!”
她抓住我的手一路小跑,路过的风吹起她蜜色的卷发和宁静的时光。
“我已经把伊恩赶走了。”温妮说,“这里是女孩子的位置!”
她兴致冲冲,“唰”一声拉开门,一个穿着格兰芬多院袍、个子很高的小女巫放下手中的课本,疑惑地看着她。
“我们……”温妮有些尴尬,“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她往里面挪挪,“欢迎,我是米勒娃·麦格。”
“温妮·沙菲克。”温妮握住她的手,用力晃晃,“真是缘分——我和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在同一个包厢里认识的。”
“莉斯塔尔特·塞尔温。”我说,“请叫我莉斯塔。”
“好吧……”米勒娃被温妮的热情弄得找不着北,“米勒娃,喊我米勒娃就好。”
温妮左顾右盼,不知道去连廊上找了多少次,还是没有等到艾琳。“你说她是不是请假了呀?”她抱住我的胳膊,“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对不对?”
“当然。”我摸摸她的脑袋。
*
“哇——马车在天上飞!”
瘦骨嶙峋的夜褀不理会任何人的惊叹,带着浓重的寒意飞向霍格沃茨,一路颠簸。
“据说那是夜褀——”米勒娃忽然说,“只有目睹过死亡的人才能看见。”
“那应该很少有人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吧。”温妮失望地撇撇嘴,“亲眼目睹死亡,哪有那么简单……”
“……”我任由她靠在我怀里。
我的生日,母亲的忌日。他们说我吸干了母亲,我是所有的不幸与灾厄。
我可以看到夜褀。
马车刚停下,伊恩·麦克米兰便急匆匆地跑过来:“还好吗?有没有头晕?”
“没有!我又不是瓷娃娃,问这么多干什么?”温妮不满地跺脚,最后还是抓住伊恩的手。
她绿色的领带在一片湛蓝中格格不入,像落进海的叶。
我目送她远去。
迪伦是对的,我一定会爱上霍格沃茨。这里是每个小巫师的家,是敞开魔法之门;我一定会爱上霍格沃茨,尽管我只是个过客,我永远不属于这里。
一如我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角落。
我是被孤立的,被排斥的,被抛弃的;或许连这些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