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愿意这个时候徒步丈量克拉伦斯宫到莱斯特广场有多远的,这是完全可以确信的事。并不是因为不到一英里的路程有多么遥远,只是这个时节太不妙了:深秋时节少见的瓢泼大雨本身就是躲不开的武器,又把栽培行道树的泥土几乎化成四处蔓延的沼泽,继而同尚未清扫的大堆落叶纠缠成了令人不禁蹙眉的腐泥——即便这是威斯敏斯特。显然国王的行在也不能阻止得墨忒耳下令征召子民的回归。
但艾莉西亚是个例外: 如果克拉伦斯宫里有企图甩开记者和保镖的正式住民,那么这场大雨可堪准备出征的号角,而行路者纷纷撑开的各色伞面就是最好的壕沟,可以掩护冲锋的身形。于是等待这信号已久的姑娘巧妙地搪塞过了监护女官和仆佣。她翻出了最低调最能掩人耳目的服饰,尽管纯黑得近乎服丧规制,但于她此刻糟糕的心情来算,似乎也是应景。
年轻的姑娘计划这趟私人出游有一段时间了,她原本的安排里,目的地应该是朗尼史葛俱乐部或者其他类似的什么地方,令她释放天性而又不堕声名。但由于某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原因,她烦躁地做了个大胆的决定,直截了当地奔向了莱斯特广场。
这里的迪厅酒吧和剧院一样出名,但显然,她不是为了在大雨夜里观赏艺术而出行的。
艾莉西亚一进门就发现自己和这里的氛围不是那么相称: 每个人都穿着相较于季节极为轻薄的衣服,裸露出胸口或者脊背的大片皮肤,昭示着季节真的被关在了门外。而她——闯入此地的艾莉西亚——一露面就由银扣几乎扣到下巴的开司米大衣展示出了格格不入的生疏,仿佛一头刚刚从冬眠里醒过来就因误入了塞壬聚会而目瞪口呆的棕熊。
于是好事的观众把目光收了回来: 这样愣头愣脑的家伙不说时时都有,也是每天都能看到的,何况那顶绀青色的费多拉帽挡住了视线,也削减了人们的兴趣。但显然当事的本人不这么想。她微微扬起下巴,鹰隼一样审视全场,自觉与进入冥界的英雄俄耳甫斯仿佛,声名与此处有所隔阂。
我们的俄耳甫斯被喀戎引进了场内后,充满目的性地开始寻找她今晚的欧律狄刻。各色的霓虹灯初时还令她有点新奇,但很快就对冥界里千篇一律的嘈杂景象感到了不虞。她有些不耐烦地把目光快速在亡灵们身上腾挪,忽然在一次四目交接时停住了。
——欧律狄刻有一双明亮的、仿佛不属于此地的灰眼睛。
他坐在吧台最深处的角落里,身旁原本坐着的酒徒似乎都纷纷下了舞池,使得他孑然坐在一堆纷乱的外套和盛着残酒的杯盏之间,因失去遮挡而惹眼。一件版式古怪的厚斗篷挡住了他的身形。黑色的头发大约先前久压于兜帽之下,略有些凌乱,却因主人英挺的面容反而增添了一丝活泼,不至狼狈。
即便是用最苛刻的眼光审视,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一副英俊典雅的好相貌。唯一奇怪的是,从打扮装束到神色行止,他不像该坐在这里独自喝酒,或许应该在西区皇家剧院轧一角,也或许应该在圣詹姆斯宫里跟着父亲在万圣节活动上交游。
这也许是他为什么没被邀请下舞池。但于艾莉西亚,他与氛围的格格不入反而令她感到亲切。于是她压着帽檐,快步走了过去。
她像一朵云不请自来地落在孤零零的欧律狄刻身边。近前来她才注意到,这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有着极为矛盾的容色: 他面容间有着教徒般的清隽温驯,但眼睛,那双眼睛不一样,迸射着逼人的凛光。是初醒的龙,燃烧的剑。
——他必是那最年轻的神,曾于未被呼吸侵染的星空中摘取过星座的光裙。
于是她最终决定了。
“谁不想永久孤独,他此时就不应孤独。”高脚凳转了朝向,使她交叠的双腿更靠近了认定的欧律狄刻,“所以或许你该喝一杯我请的。”
灰眼睛看了过来,“……或许他是觉得永久孤独也不错。”
“那么他也不应该答我的话。”她弯着身子把**地雨伞挪到另一侧,又朝酒保招了招手示意,偏着头问: “两杯……金汤力。我想你没有异议?”
这几道礼貌询问听着都那么近乎于不容置疑的祈使,使得他终于好奇了起来。他将身体半转了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突兀而至的姑娘:除了下摆有些透露狼狈的水痕,这样的天气里,她衣襟上仍一个褶皱都没有;即便是与普通行人对比,这衣饰也过于素净了,但相当精巧的剪裁和质地透露着不同。她的帽檐斜后方别着碎钻嵌成太阳型的大橄榄石胸针,就算是在黑市上急于转手,也值得个不薄的价码。
再珍贵的饰品出现在一个淑女身上也是合情的。真正突兀的是那双眼睛——它们有着鹰一般的神色。他对着桀骜的蓝眼睛、不适时地想到了另一个更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于是最终软化了态度,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最好觉得不错,不是吗?”他对着酒保确认,“请来两杯金汤力。”
她满意地扬起下巴笑了,流露出矜持的傲慢。青年盯着她开始慢条斯理地褪羊皮长手套。欢场的酒气和杂乱香氛挡不住他仍旧能嗅到传来的香荚蒾和鸢尾根的味道。既然选择了这样的地方,这也许就是他今夜应得的奇遇。他强打起精神,觉得不应该这么没头没脑地交谈:“你可以叫我雷古勒斯。”
她褪手套的动作顿住了,审慎地打量了他一遍:“……那么你可以叫我‘阁下’。”
他差点被新端来的酒呛到,几乎笑出声了——他的名字不那么寻常,显然使得对方误认为这是个假名了。他愈发觉得自己判断准确了:这是位和他一样初入此地且颇为生疏的年轻姑娘。从衣饰和措辞上看,还有可能是个出身高贵的麻瓜女郎。这样的天气仍旧独自出行,下摆还沾了泥水,搞不好还是从家里自己偷跑出来的——这样的口气,兴许还是吵了架才跑出来的。
……好像有什么让他心觉更熟悉了呢。
于是雷古勒斯.布莱克突然真正地产生了兴趣。他做出了倾听地样子,从善如流道:“好的,阁下。不得不说,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一个人出来喝酒。”
姑娘微微颔首,挑着眉盯他,倔强地露出质疑目光。他们互相瞪了对方一会儿,同时嗤笑了起来——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在雨夜独自来饮酒的。
但艾莉西亚并不想谈及真正促使她出行的原因,她打量着对方,觉得务必守住温泉关,于是率先出击了:“是啊,这样的天气里,到这里来喝闷酒的人应当非常孤独。”她缓缓晃着玻璃酒杯,让冰块互相拨弄,发出叮铛的细碎撞击声,“想找点乐子,但是又没有办法真的挤进舞池里。他在担忧什么呢?个人际遇,抑或是情感的不幸?”她托着腮侧视他,“我听说如果不想去告解室,也不想去心理医生的门诊,那么就应该在这里喝几杯酒,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好把这些该死的东西抛在脑后。”
他们又一同短暂地凝视了一会儿追加的杜松子酒里翻滚的细小气泡,最终无声地碰了一次杯。
于是话题果然变得不着边际。她发现酒伴对政治学和社会学几乎一无所知,却相当了解历史、古典文学和天文学——他自称是个小众宗教的神职人员。
啊,宗教。如果人们虔诚,那真是应该少了太多麻烦和乐子,她也不该坐在这里。艾莉西亚觉得分外好笑,饮干了加橙汁的伏特加,招手请酒保再上一轮烈酒:“说实话,说实话,我们应该为这个干一杯——放在几百年前,我们都是异教徒啦。”她趴在吧台上小声说,“我们尊的是天主教呢。”
没人在乎,因为这不是个小型宗教聚会,自称的神职人员也并不真的信奉某个宗教。他默默算了算杯数,“这轮点啤酒或者什么淡酒吧,喝得稍微有点多了。”
她咯咯笑了起来,“那为什么不在家里喝半打苹果酒呢?岂不是佐餐酒就足够了。”不以为意。
雷古勒斯叹了口气,示意酒保仍旧追一杯和她一样的。他已觉得酒意醺然,但这些酒品比火焰威士忌的劲儿还差一点——唉,他近来的行径也愈发像某个火焰威士忌爱好者了。愈发浓烈的鸢尾根香气诱惑他忍不住开口了:“你的点酒方法让我想起来一个认识的人。”
“我猜,”她接过新叫来的龙舌兰,啜饮一口,“你也是因为她才来这里喝酒的。”
他数不清第几次乐了:“不?不是,那不是一位女士,好吧,其实是我哥哥。”
艾莉西亚放下杯,终于觉得酒精的作用开始占据上风了,控制不住地直截了当道:“叫自己哥哥为熟人还挺新奇的。你们的感情还有不少提升空间吧?”
她每句话都颇为礼貌,但这又不是在征求意见了。他一口喝完了整杯纯龙舌兰,觉得胸膛和脸颊一起开始着火:“哈,我猜他要是接到我的死讯,大概会拍手称快——悲哀的是,我最近发现,他的一些论调可能比我的判断更靠近事实。”
“我想不是赌马或者彩票。”她咬着杯中佐酒的樱桃。
心火灼烧得让他无法沉默:“不——是一些关系家庭前途命脉的重要……投资项目。”他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局促地把目光挪开,无法继续假装对酒架顶的一个骷髅造型的伏特加瓶很感兴趣似的,“我在他不赞同的项目上投入太多了,现在有些……泥足深陷。”
欧律狄刻果然吃了不祥的石榴籽。她有些兴致了,尽管脑子里有些五光十色的,但这不妨碍她用直觉就能作答,哈——“怎么说?不能抛售了吗?难道是城堡和庄园的投资么。”她列了几条可行的出手建议,“……实在不行,还可以两边下注,买一些当地建筑和修缮公司的股份么。”
他又无奈地笑了:“不是庄园——我个人辛苦点无所谓,但我忧心母亲不太能接受。她是个老派的人。”
在这样的酒吧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谈到母亲、兄长和家族投资计划可就太奇怪了。这更像她所了解的带着撮合目的的宴会上才受欢迎的话题。但她也有些醉意了,有些真心的话脱口而出:“是么?但你没想到‘家人’和‘家族’的选择本质上就是矛盾的吗?更在乎你母亲,就用家族财产给她的意志布景做衬;更在乎家族长久的荣光,那就让你母亲的喜好往后稍稍。”啊呀,这话竟然像瀑布落进河谷一样自然,“这有什么难的,看你的取舍而已。”
酒精让他的思考变慢了。雷古勒斯抱着杯子,久久才哑着喉音道:“……是啊,不过我以前觉得承担这份责任才是最难的,没想到坚持自己的判断好像更难一些。”最后的龙舌兰超过了极限,他压抑不住倾诉的**,“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发现,‘承担责任’‘考虑家人’好像是很好的开脱借口,理所应当地就不用费心去思考。”他低低地笑了,“我好像真是个懦夫。”
“琴弦无法捆住我的手,也捆不住我的意念。”她又想起了里尔克,缓缓用德语念,“人不过是要行所当行。”
他听懂了,看着她拨弄着自己的金棕色鬈发,忍不住问:“捆不住的淑女才会出现在这么不高尚的地方,是么?”这话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同样桀骜不驯的兄长。
她把空酒杯贯在大理石吧台面上,嗤笑道:“我?我当然能被捆住手脚,但要么是紫袍,要么是裹尸布。”她微微倾倒身子,睨着他发红的面颊。是时候了,欧律狄刻也该回到地面上了。俄耳甫斯拨了拨七弦琴,发出邀约:“……所以我是来找一些不寻常的东西的。”
他觉得头有点晕,难以像平时一样快速猜透话语带的暗示,于是有些傻气地问:“你找到了?”
艾莉西亚撩了撩鬓发,夹在耳后,“我当然找到了——我还找到了解决你烦恼的答案。”
那双眼睛明闪闪的,他想,如果这是一对海蓝宝袖扣,那应当比她今天的橄榄石发饰还要珍贵。他被诱惑般情不自禁地也把身子凑近前来,重心几乎贴在她额头上,“怎么说?”
她伸出双臂,像菟丝般攀附上了青年的肩头,又轻轻把下巴搭了上去。欲念和羞耻同时随着这自然的**动作油然而生,她清楚地猜到了可能是从哪里学到的: 或许是从父亲的某个情妇那里,也或许是从在某次派对上遇到了英俊军官的母亲身上。但青年涨红的双颊取悦了她,令耻辱被扼死在了温床里。
“如果喝酒对你来说是苦的,那就干脆变成酒。”她把毫无血色的唇凑近青年要滴出血的耳垂,又换成用德语说。
他瞪着迷蒙的灰眼睛,也用德语答:“……但人要怎么变成酒?这不符合甘普基本法则。”
这当然不是回忆甘普是不是确有其人、他是有博士还是爵士头衔的时候。但这话听起来像个物理系学生喝醉了会说的话,令人失笑。于是她轻笑着吻了吻他的耳朵,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回。她从自己手臂上捉过他的手,搭到了自己脸颊上,才慢吞吞地问: “我们为什么不换个安静的地方讨论呢……这里太吵了,不是吗?”
鸢尾根与香荚蒾同服或许真的有使人安宁的功效,他想,那么便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当晚他们待在一起时间,超过一朵玫瑰。
在和基友讨论如何迫害工具人雷古勒斯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怎么进一步“迫害”他:我对在校时期的雷尔不感兴趣,因为他可能更接近一个中二但友善版本的马尔福,也不想多花笔墨在别人身上去写霍格沃茨情史。因此我只感兴趣1978-1979年间的雷古勒斯:彼时信仰逐渐崩塌,也渐渐变得更像原著里那个绝笔信里写下“我甘冒一死”后慨然赴死的战士,他是怎么挣扎的呢?似乎没有寻求到家人的帮助,那么有其他的人帮助他吗?
于是我构想了一个有着坚定信念和成熟政治眼光的小女士,让RAB不那么容易走上绝路。
至于贵族设定,一半是为了故事饱满(不然十几岁小姑娘在70年代当童子军还有时间搞对象?真的挺奇怪的);一半是为了戏谑:不是很多人喜欢所谓的纯血贵族吗?我一口气奉送个够,一次性贵族到家:) 嘿,女王和王夫。
排雷请参考文案。不收费不引流,所以也别抬杠(但欢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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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正文和感言是我春末夏初存稿的时候写的。现在真的太忙了,手里论文一把都写不完,科研狗没有人权……有闲功夫hp这几篇会尽量写的,但就……可能很长线吧,实在不好意思。放出来是因为自己挺喜欢这个开头,时不时回味一下会鼓励我写作……以及,请不要借鉴这个梗,谢谢啦。
狗哥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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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