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s in a name?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
——《罗密欧与朱丽叶》
在纯血统社交场上,不同的家族总有着不同的起名习惯——一如格林格拉斯家族热爱以希腊众神为后代起名,布莱克家则摘下星辰为儿女命名。对于罗齐尔家族而言,似乎每一位罗齐尔小姐的诞生便会因为这个姓氏,而被冠以“玫瑰”的称呼——活跃在40年代的文达?罗齐尔被盛赞为“罗齐尔家的黑玫瑰”,同为法国出身的娇小姐安娜伊丝?罗齐尔在第一次踏入在伦敦举办的接风宴时,被贵妇们亲昵地称做“法兰西玫瑰”——而到了下一辈,由于主家人丁稀少,这一代更是只有两位罗齐尔小姐和一位罗齐尔先生,所谓“玫瑰”的称呼便也蒙上一层理所应当地落在她们的头上。不知是哪个三流小报第一个发明了“罗齐尔家的白玫瑰”和“罗齐尔家的红玫瑰”这一对称呼——自此,年长一些的阿德瑞娅?罗齐尔与年幼一点的斯嘉丽?罗齐尔,这对罗齐尔家的表姐妹便被称作红白玫瑰。
然而斯嘉丽知道,阿德瑞娅对玫瑰的偏好从来都不是白玫瑰——她的姐姐喜欢一切暖色调的东西,对于白玫瑰也仅是“可以接受”而已,却又由着好脾气而接受了“白玫瑰小姐”这般的称呼,只是偶尔会无奈地摇摇头,却也不多说什么:大家都默认年长的孩子生来就该成为哥哥姐姐,下意识忽视了他们细枝末节的喜好,总盼望着他们可以早些成熟起来。
“不过如果是最喜欢的玫瑰颜色……”阿德瑞娅的身影浮现在斯嘉丽的脑海内,让她短暂忘记身处葬礼上繁琐的寒暄。刚满二十岁的、一身黑衣的斯嘉丽安静地回忆着十六岁的姐姐,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阿德瑞娅在一次三把扫帚里的闺蜜闲谈颇为随意地表示,她其实喜欢浅香槟色的玫瑰——她说这话的同时小口抿着面前的热可可,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捧着黄油啤酒的奈芙提斯和刚刚放下英式红茶的西维娅闻言有些诧异,却又感觉这种颜色的玫瑰花的确比白色的好看许多,便在阿德瑞娅下次生日时给她购置了点缀着浅香槟色玫瑰装饰的耳环和手镯。斯嘉丽送了什么?噢,她同姐姐过深的默契令她听明白了对方言语里的未尽之语——于是斯嘉丽送给她的是一对配套的胸针与袖扣,镶嵌着偏向金色的宝石,和那个人的眼睛颜色一模一样。
“好了,你可以幸福地等待下次去跟那个男的约会了,瑞娅。”才十三岁的小姑娘仍旧没法完全理解阿德瑞娅对她的未婚夫、那位来自斯莱特林的雷蒙德?埃弗里的迷恋与喜爱。毕竟在斯嘉丽眼里,埃弗里先生只是一个很会系领结、做计划和用看透一切的眼神揣摩你心思的纯血统继承人,但总让她觉得有些距离感,甚至不如他弟弟贝奥沃夫来的平易近人又活泼可爱,也不如……
斯嘉丽下意识抬眼环视一圈,只看见同样一身黑衣的西维娅?诺特,她的好友——西维娅戴着一顶能够遮住大半张脸的高沿帽,但斯嘉丽看见她那双湖蓝色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对着斯嘉丽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什么,但周遭人群发出一声低低的喧哗。斯嘉丽侧过头,看见那位身披鸦羽色长袍的埃弗里先生自另一侧的小门处走来,似乎成熟了十几岁一般驻足,看着像是在等待着谁。
她是见过雷蒙德?埃弗里这么站着的,只不过是在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看着手表、等着出门赴约:他在阿德瑞娅过生日的那个周末邀请对方去帕笛芙茶馆庆祝——事后斯嘉丽得知,他也准备了跟玫瑰有关的东西,好像是妖精手工锻造的宝石项链、来自法国邦娜比耶品牌店的一顶玫瑰花蕾小帽,和有玫瑰纹样的羽毛笔墨水文具套装。
“瑞娅喜欢的哪里是玫瑰和首饰。”斯嘉丽同奈芙提斯和西维娅在公共休息室的一角目送打扮得体的埃弗里先生终于放弃纠结、拿起那三四件礼物盒,风度翩翩地出了休息室大门,忍不住咕哝道,“她喜欢的是雷蒙德?埃弗里。我毫不怀疑他只需要站在瑞娅身边,她都能很开心。”
“那瑞娅完全陷进去了呀。”奈芙提斯托着腮,漂亮的翠色眼睛眨呀眨,“但这不是挺好的?他们感情很好,又很自然:不像我跟巴蒂,自从婚约定下来后就变得很奇怪,成为了——呃,熟人,路人,点头之交?他甚至都要假装不认识我,好歹埃弗里先生还会定个餐厅、再亲手给瑞娅送三四件礼物呢。”
“前提是,小姑娘们——”西维娅正在悠闲自在地品茶,难得摆起大姐姐的架势,“埃弗里先生能够像瑞娅喜欢他一样去喜欢瑞娅——不然这一切就都完蛋咯。礼物的多少可不代表感情的多少:埃弗里先生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完全陷入爱河,目前。”
锡兰红茶的醇香飘散在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们也许还没完全理解西维娅的话,只是追问她怎么看出来的——“看一个男人,先看他的眼睛。”西维娅抿了一口红茶,对茶水温度皱了皱眉,“他的眼睛会告诉你们答案的。”
这让斯嘉丽忍不住抬眼去打量雷蒙德?埃弗里的眼睛:此时,他在棺木旁站定,脸色苍白,散乱的黑色头发甚至有些遮住他的眼——遮住他那双泛着鎏金色的眼眸。斯嘉丽盯着他看,在对方开口后终于残忍地意识到,那是一双饱含痛苦、悔恨与歇斯底里爱意的眼睛。他环视一圈坐在台下的人,带着点北欧口音的英语在法国罗齐尔庄园的大厅回荡。
选择在法国举行葬礼一半是为了防止食死徒或是食死徒的亲戚朋友涌入,一半也是为了防止那些英国的八卦记者肆意妄为的胡乱报道——她麻木的灰蓝色眼睛注视着坐在自己前排的罗齐尔夫妇,她的伯伯与伯母,还有正无措地试图安抚这对失去女儿的可怜人的、她的母亲安娜伊丝?罗齐尔。真奇怪,他们这群罗齐尔都有着渡鸦羽毛般漆黑的头发,穿着黑色的丧服,可是偏偏阿德瑞娅没有。
“我很感谢诸位百忙之中,能够来到这里……参加我的……参加阿德瑞娅?罗齐尔的葬礼。”雷蒙德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努力在保持镇定,但他紧张时不断转动自己手指上戒指的行为与沙哑的嗓音也告诉世人,埃弗里先生此时正承受着巨大的悲痛——也许并不比阿德瑞娅的父母亲人们来的少。他继续发表简短的哀悼,目光不时停留在第一排的某处——斯嘉丽知道,那里坐着埃弗里一家,雷蒙德的父母与弟弟同罗齐尔夫妇隔着一条走道,担忧的目光在台上台下逡巡,而斯嘉丽知道他们也都红了眼眶、强忍泪水,就像她一样。
她早在知道阿德瑞娅死去的消息后便哭红了眼睛、好几天没法正常地落泪,而她也不想在对方的葬礼上掉眼泪——阿德瑞娅不会想看见这副情形的,她怎么舍得看见亲戚朋友、包括她深爱的未婚夫,都哭成一团、乱七八糟的样子呢?阿德瑞娅肯定不喜欢满是白玫瑰的大厅、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在这里放声大哭,她喜欢的一直都是暖色的、温馨的一切,就像她本人一样。
“……阿德瑞娅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很感激她能够出现在我……我们的生命里。她是孝顺的女儿、优秀的继承人、高尚的保护者,也是一位勇敢、坚毅的女巫。我……”雷蒙德抿了抿嘴,看向棺木的眼神复杂——斯嘉丽总觉得他在某个瞬间无比憎恨这一切、憎恨这个让阿德瑞娅不得不长眠六尺之下的事实,甚至激烈地渴望毁灭与报复,却见埃弗里先生再次垂眸回神,声音依旧沙哑,“……我想,我们可以同她进行最后的道别。愿梅林与奥丁庇护阿德瑞娅?罗齐尔的灵魂,愿她能够安静地睡下,此后余生再无人打扰她的安眠。”
他们挨个上台,同阿德瑞娅道别。唯一值得斯嘉丽庆幸的是,棺木里的阿德瑞娅枕着的辛西娅玫瑰是漂亮的月白,却在灯光下泛着很浅一层香槟色——看来有人的确记住了她的喜好。她注视着姐姐的眉眼,总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而非死去——目光一点点往下,斯嘉丽看见了她戴着的戒指,灰蓝色的宝石像是罗齐尔家标志性的眼眸。
多奇怪呢,罗齐尔们都该有着渡鸦羽毛般漆黑的头发,可阿德瑞娅却继承了她母亲的那一头漂亮的亚麻金色长发——唯一能看出她属于罗齐尔家的,只有那双标志性的灰蓝色眼睛。但现在,阿德瑞娅不会睁开眼睛了:也是在这时,斯嘉丽才有了“死亡”的实感——她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同姐姐道别,想说的话也都卡在喉咙里,甚至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棺木旁。
“……斯嘉。”她听见身后低低的男声,手臂被人轻轻扶了一把,无需回头便知道那是谁——可是她不能在这里回头,她只能稍稍侧过脸,以目光短暂地掠过那人浅琥珀色的眼眸与暗含悲伤的眉眼。而他也知道斯嘉丽的处境,在斯嘉丽稍稍转过脸后,她瞥见那人主动退后,将空间让给了她最好的朋友奈芙提斯?格林格拉斯,还有从后面走上来轻轻搭上她肩膀的西维娅?诺特。
“我没事……我一切都好,我会好好生活下去,我会经常去探望伯父伯母的。所以……别担心。”斯嘉丽喃喃自语,在好友们的簇拥下终究还是落下眼泪,红着眼睛继续道,“……瑞娅,再见。”
“我们会代替你的那份继续的……我们都很舍不得你,瑞娅,但是……再见。”奈芙提斯努力揉了揉眼睛,但是眼泪仍旧止不住。
“……不要担心她们两个。”西维娅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她轻轻抱住奈芙提斯和斯嘉丽,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现在轮到我当姐姐了,瑞娅,我们都很爱你……但是现在,不得不说再见了。”
“阿德瑞娅,再见。”
她们走到雷蒙德面前,被埃弗里先生机械般每个人塞了一两张纸巾——才二十岁的姑娘们过早地品尝到了离别,但走在最后的斯嘉丽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里的纸巾分给了雷蒙德一张:“……她宁愿看见你哭出来,也不想看见你这么……麻木、痛苦,难看。”
雷蒙德只是勉强动了动嘴角,但还是接过那张纸巾:斯嘉丽看见他的手上戴着一枚与阿德瑞娅手指上一模一样的宝石戒指,形制像是一对婚戒。
在告别仪式后,棺木被埋葬在法国罗齐尔家族的墓园里,宾客们则回到罗齐尔庄园的大厅内等待着晚宴。终于得空回到斯嘉丽身边的安娜伊丝?罗齐尔,她的母亲,挽着女儿的胳膊同宾客们交际,却意识到女儿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某处:安娜伊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见格林格拉斯家族的奈芙提斯小姐站门边,同靠在门廊边的一个黑发青年聊天——那是年轻的埃弗里先生吗?不,不可能,罗齐尔夫人皱起眉头,总觉得那个青年长得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更多的事情来,只得捅了捅女儿的胳膊。
“母亲^?”
“那是谁?你的朋友奈芙和她的……未婚夫,小克劳奇先生吗^?”罗齐尔夫人低声道,揣摩着斯嘉丽的眼神,希望她不是爱上了好友的未婚夫——这让安娜伊丝忍不住板起脸。
“……他不是小克劳奇先生,他是奈芙的表兄^。”斯嘉丽揉了揉太阳穴,假装毫不在意,实际上已然心烦意乱。
“噢,我可从来没听你们谈起过这位绅士,也没在你们的聚会上见过他^……”安娜伊丝喋喋不休地继续道,但她的女儿兴致缺缺,一个字也没听见。等到斯嘉丽回过神,才发现母亲正带着她走向法国本家的舅舅们——本家的部分成员也出席了阿德瑞娅的葬礼,除去表达几句“可惜”之外也别无其他。斯嘉丽并不想加入这番社交,便假借去拿饮料逃开母亲的手,任由安娜伊丝夫人不满地瞪着她的背影。她还尚未从葬礼的悲伤中醒来,却感受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抬起眼便看见了贝奥沃夫?埃弗里那张关切的脸。
虽然他的眼眶也红的一塌糊涂,但是那双琥珀一样的大眼睛依旧温柔:“我想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毕竟我们还是……算是,且一直会是,一家人。哥哥去送叔叔阿姨回老宅了。”
“你倒是知道我想问你什么,贝奥。”斯嘉丽勉强一笑,唇色苍白,“还有?”
“……卢西恩。”贝奥沃夫轻声道出这个名字,令斯嘉丽浑身紧绷地环视一圈,确定没人在听他们的对话后盯着贝奥沃夫的嘴:“他……”
“他在楼下的树林那边,散步。”贝奥沃夫扭过头,看起来像是在仔细找鸡尾酒,却是趁机凑近了一点斯嘉丽,同她耳语道,“你们需要谈谈。”
“他说的?”斯嘉丽靠在桌边,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这让贝奥沃夫也紧张起来,装作自己在认真地观察一杯香槟:“呃嗯……”
“但是,姐姐——斯嘉,斯嘉丽。”贝奥沃夫深吸一口气,想起这位斯莱特林的罗齐尔小姐同那位拉文克劳的战术大师那段隐晦往事,总想着再帮他的这两位朋友挽回一点什么,“如果你们还有感情……”
斯嘉丽只是勉强笑了一下,灰蓝色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忍与松动:“我会去见他的,你放心,贝奥……”
他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听见周遭依旧有人漫不经心地八卦阿德瑞娅?罗齐尔不知为何,居然是被胞弟埃文?罗齐尔刺杀身亡——这令斯嘉丽与贝奥沃夫都下意识沉下脸,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放下酒杯、离开这里。
小埃弗里先生走了几步路后,终于忍不住义愤填膺地对着斯嘉丽耳语:“傲罗指挥部已经在抓捕那个该死的……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那个混蛋下地狱。”
“我们都巴不得埃文?罗齐尔快点死,这条食死徒的走狗!”斯嘉丽轻声道,语气里的愤怒再一次上涌——她在得知阿德瑞娅死讯的刹那的确想要亲手杀了埃文为阿德瑞娅复仇,可随后内心的第二重想法却不断拉扯着她的理智,让她迟迟不能动手。眼下,她的确需要与卢西恩见一面——她需要这位智慧的拉文克劳提供他的看法、验证她的猜测,就像他们在霍格沃茨时无数次做的那样。
哪怕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毕竟,众所周知,斯嘉丽?罗齐尔明面上的未婚夫依旧是来自弗林特家族的道格拉斯?弗林特,一位毕业便加入食死徒的顽劣子弟。她自上学以来便不喜欢道格拉斯?弗林特,同他因理念不合打了无数次架、开展了无数次决斗,平日里见到对方都恨不能诅咒对方马上死掉,却因父亲罗德里戈?罗齐尔的一意孤行而永远没法取缔婚约。在上学期间,西维娅曾安抚斯嘉丽,说联姻夫妻多的是各玩各的——但在她的这位堂弟真的加入食死徒、甚至传出杀人如麻的消息后,诺特小姐毫不犹豫调转枪头,试图靠母亲那边的亲戚关系劝说弗林特家解除这桩不匹配的婚约。至于奈芙提斯?格林格拉斯家族一贯保持中立,她的父辈也没有立场做出任何行动——格林格拉斯小姐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方设法地替“表兄”和斯嘉丽准备足够安全的会面地点,同时竭尽全力替他们打掩护。但奇怪的是,自这一两年以来,格林格拉斯家族的长辈与她的未婚夫小巴蒂?克劳奇开始不断干涉她的行动,言语之间满是让她放弃拯救斯嘉丽的婚姻,好自为之去学着当一个克劳奇太太操持家务。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道格拉斯?弗林特本人生死未卜、并且与家里人没有任何联系,导致斯嘉丽便可以不断推迟结婚的日期——这甚至是阿德瑞娅的父母同罗德里戈周旋后的结果,不然斯嘉丽一毕业便得成为一个死气沉沉的弗林特太太。尽管罗德里戈对此有着诸多不满,但斯嘉丽素来不会听这位世界上最恶劣、邪恶又愚蠢的男人对她的未来做出的规划。她似乎生来就学会了憎恨她的父亲,冷眼旁观着这位劣迹斑斑的食死徒沉溺声色犬马与草芥人命,在母亲绝望的吵闹与哭叫里道一句“他活该死在酒精和女人身上”,然后被惊慌失措的安娜伊丝捂住嘴、大叫着让管家劳拉女士把斯嘉丽小姐关禁闭。
虽然劳拉女士的确不会让斯嘉丽小姐被关禁闭——毕竟,她没有说错什么,罗德里戈?罗齐尔就是一个骨子里沉淀着糜烂与毁灭的烂人。
斯嘉丽想到这里不由得加快脚步,试图甩开旧日的阴影与不甚美好的往事。她极其迅速地来到室外,在种满鸢尾、玫瑰与风信子的小花园里漫无边际地走着,毫无目的地打量着一棵棵橄榄树与柏树。直到一阵微风袭来,拂过她黑色大衣的衣摆,将她戴着的、遮住大半边脸的法式宽边帽稍稍吹起:她便伸手去摁自己的帽子,却在下一个瞬间看见站在树下、裹着黑色斗篷的卢西恩?墨菲。
来自爱尔兰的墨菲先生有着晶莹剔透的浅琥珀色眼眸,在树荫落下的明亮光斑里似是一颗温柔的宝石。他的衣服与他蓬松的发丝一样乌黑,像是乌木或是渡鸦的羽毛。他只是戴着斗篷的兜帽,站在那里,用那双夺人心魂的眼睛看着她,用她无比熟悉的、此时流露着痛苦与怜惜的眉眼去迎接她。他看起来想要上前一步、却最终只是站在原地,双唇颤抖着似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息:“斯嘉……对不起,我到现在才能跟你单独见一面。”
尾音低低的,将内疚与心疼揉成一团。他早在葬礼开始前便想要抬手去抱抱她,但是他知道他们不能——斯嘉丽和弗林特先生订婚的消息早已是整个纯血统家族社交圈根深蒂固的认知,而这里是罗齐尔庄园,随处都可能有人探头探脑、撞见这对于情于理都不合时宜的情人在幽会。卢西恩只能尽可能装作自己并无此意,却还是不住地打量着看起来形销骨立的斯嘉丽——自他认识她以来,他从未见到这么疲倦、痛苦的斯嘉。他们只是分别了不到四个月,却像是经历了大半辈子的苦楚。
“……墨菲先生……卢西恩……卢克。”斯嘉丽缓步上前,同他面对面站着,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手去触碰他——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自己、表现的冷淡而客气,将想问的问题咨询完毕后就转身离开。但当她真的见到卢西恩,见到他泛红的眼睛、悲伤的眼神,还有他眼角她熟悉的那一枚小痣后,斯嘉丽意识到她没办法如此残忍地对待卢西恩。
“……你一定经历了很痛苦的一段时光,而我却没法陪在你身边……对不起,我不是个合格的……”卢西恩抿了抿嘴,并没有将那个词说出来——不合格的情人无需在这里索求同情。他只是轻轻碰了碰斯嘉丽的手臂,隔着黑色的手套与衣物,像是微风拂过。
“你如果让我冒着风险跟你见面只是为了忏悔,那我会扭头就走。”斯嘉丽将自己的帽子往下压,尽力遮住自己的面容,却伸手抓住卢西恩的手——她看着将整个人藏进斗篷里的卢西恩的确愣了一下,但也没有任何反抗,只是温柔地搭着她的手臂,心里没由头一阵颤动:如果他们没有这层关系,如果她没有满怀愤懑地在上学期间突兀地同他在一起,是不是他们现在也不需要这么藏着掖着地见面呢?眼下她既失去了当初不顾一切的叛逆,又不愿放开卢西恩?墨菲的手,兴许过于贪婪的小孩就会遭到这种报应。
“……我是来告知你一件事的,只是猜测,但我觉得你需要知道。”卢西恩转过话题,声音低沉,“在前天,有人派家养小精灵去古灵阁取了一笔钱,走的是罗德里戈?罗齐尔的金库——我母亲那天恰好在处理银行里的洗钱争端,便把那个小精灵逮住。”
斯嘉丽心里一紧,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摇摇欲坠:“你是说那个老混蛋在秘密接济某个……食死徒。”
罗德里戈从不会让他的情妇或是姘头靠近他的古灵阁账户,更不可能默许她们来拿钱——奢靡无度的罗齐尔先生更喜欢自己一掷千金时身旁情妇露出的崇拜神色。能拿走他的钱的,只可能是他的同事,那群臭名昭著的食死徒,甚至极有可能是一个榜上有名的通缉犯。
“……我妈妈已经秘密联系傲罗了,他们会去追查那个可疑的地址和小精灵的主人。但是……斯嘉。”卢西恩侧目,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敢妄加猜测,这件事本不该外传,但我——你父亲能够资助的食死徒,又能有谁呢,有谁比他的亲戚还……”
斯嘉丽闭上了眼,竭尽全力抑制心里的恨意——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同卢西恩的思维在共振,她来之前心中已有的猜测此刻被卢西恩证明了大半。埃文是罗德里戈的侄子,罗德里戈还能在资助谁、还能在保护谁?但是,罗德里戈除去资助逃亡的通缉犯埃文还做了什么?为什么埃文会知道阿德瑞娅回国的时间,他已经被伯伯家除了名,他甚至不是一个罗齐尔!
“……死老头在瑞娅出国的那一个月每天行踪不定。”过了许久,斯嘉丽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眼里已然蓄满了泪水,“我妈妈前几天又跟他吵了一架,深夜,我不在家,我是第二天才回来的。妈妈扯着嗓子不断对着我骂他,把他给那堆情人买东西的小票扔了一地……”
卢西恩顺势轻轻扶着她的手臂,自她的眼神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难道罗德里戈?罗齐尔他……”
“……他在法国买了一大堆首饰珠宝,就在瑞娅回国的那天,他也从法国回到英国——我妈妈逼我去找他的情人要回那些首饰,但我反而给了那个女人一笔钱……她承认他们那天的确在鬼混……罗德里戈还在她床上给某个人写了封信,还吹着口哨……庆祝。”斯嘉丽死死抓住卢西恩的手臂,咬牙切齿,近乎是瞬间便拿出魔杖,“埃文……是他告诉埃文姐姐回来了,就是他,他该死的破情报网!我以为他只想控制我一个,但是为什么要——瑞娅没有招惹过他,他为什么要瑞娅的命?他为什么要帮助埃文这条对黑魔头肝脑涂地的走狗?罗德里戈?罗齐尔这个该死的老畜牲……该进棺材的贱人!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斯嘉!别这样,斯嘉——现在不是时候,不是现在,斯嘉……”卢西恩猛地抱住她,也不顾他们会不会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前,“我知道你恨他们——斯嘉丽!你拿着魔杖去找他们拼命只会让你自己也被关进阿兹卡班!”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与斯嘉丽额头相抵,“到时候你要我们怎么办……你要你的亲人朋友怎么办,你让阿德瑞娅怎么想?她想看见你为了她去送死吗?而且,而且……”
“你要我怎么办……”他的眼睛这么告诉她,令斯嘉丽也品尝到了卢西恩的无措与痛苦,还有他的爱意——为什么他们明明分别了那么久,卢西恩还是会用这种温柔、悲悯的眼神注视着她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他们,但是斯嘉——斯嘉,不是现在……”卢西恩也注视着那双灰蓝色的、含着眼泪的眼眸,终于微微低下脑袋,但只是蹭了蹭她的鼻尖后再次同她拉开一点距离——然后,他被斯嘉丽大力扯着斗篷与领带,不管不顾地亲吻他的嘴唇。
那是一个带着湿润和咸涩的亲吻,令卢西恩感受到斯嘉丽的痛苦与绝望。他有些生疏地试图安慰她,又被她索求不断,唇舌相依。直到这个吻结束后,卢西恩微微喘息着拉下斗篷,试图遮住脸颊与耳根的绯红。斯嘉丽只是压低帽檐,在平复情绪后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一声咳嗽。
“亲完了吗,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带任何多余感情的声音自斯嘉丽身后那棵树传来——近乎刹那,她和卢西恩拿着魔杖,警惕地看向那个朝他们走来的、同样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雷蒙德?埃弗里那张略带冷漠的脸在斗篷的半遮半掩下依旧英俊的吓人,但他那双眼睛里歇斯底里的情绪令斯嘉丽和卢西恩下意识靠在一起,后退了一步。
“你们这么怕我干什么?”埃弗里先生挑眉,鎏金色的眼睛似盯上猎物的响尾蛇般,“我对你们这出情人幽会的戏码不感兴趣,更不会无聊到找罗齐尔先生聊这种鸡毛蒜皮的蠢事。”
斯嘉丽不确定他话中的真假:“我以为你是忠诚婚姻的拥护者,雷蒙德。”
“他拥护的应该只是……只是情投意合的夫妻。”卢西恩故作镇定,试图说服雷蒙德,“就像他和阿德瑞娅。”
雷蒙德顿了一秒钟,笑得讽刺:“斯嘉丽,你的小男朋友好像觉得靠几句恭维话就能把我打发走……”
“他不会告诉我父亲的。”斯嘉丽在听到这句话后收起魔杖,拉了拉卢西恩的斗篷,“他不可能糟蹋我姐姐的心意。是不是,哥哥?”她对着雷蒙德挑眉,得到后者在挥了挥魔杖布下闭耳塞听咒后的一个轻笑:“在恭维话方面,你比你的小男朋友在行,斯嘉丽。”
“说吧,你听到了多少?”斯嘉丽单刀直入——她知道,自己和卢西恩的心思在这位天生的摄神取念大师面前根本无处遁形,只要雷蒙德想,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听见”他们的想法。在他面前,一切的掩饰都是没必要的——他唯一的例外是花了两年学会大脑封闭术的阿德瑞娅,这也许是他会珍爱她、喜爱她的原因。斯嘉丽不懂,但阿德瑞娅却坚持这么做了。
“我听了个大概,但你们的心思完全告诉我了真相——斯嘉丽,还有墨菲先生,你们所说所想的,哪怕不是真相,也距离真相并不遥远,对吧?”雷蒙德站在他们面前,金色眼眸里的狂热与恨意令斯嘉丽下意识护在卢西恩身前,“……难怪叔叔阿姨提到罗德里戈?罗齐尔——原来他们早就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你想杀了他们,对吧,斯嘉丽?”
他笑起来时那双眼睛更显得可怖,令卢西恩下意识皱眉,摩挲着斗篷里的魔杖。斯嘉丽听着雷蒙德的话,却并没有马上答复:“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场复仇,一场完美的复仇——为了瑞娅,为了我们的瑞娅,我向叔叔阿姨许诺过我会全身而退,眼下我只是确认我该会见的、该杀死的仇人是谁罢了。”雷蒙德依旧盯着斯嘉丽,又上前一步,“但如果你也渴望杀死那两个罗齐尔,斯嘉丽,我这次倒是跟你的小男朋友站在同一个立场上:不是现在。”
斯嘉丽看着他,在又一阵风中消化着雷蒙德的话:“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时……”
“我只会同盟友一起商议计划,妹妹。”雷蒙德轻笑一声,朝着她伸出手,“他们该死,但他们该死在谁的手里,也并不一定。”他将伸出的手收回,按在心口处,动作优雅地鞠躬,“只是,如果你们要加入其中……我率先说好,我的计划不顾任何人的性命,包括我自己的。我完全接受自己被关进阿兹卡班、成为一个疯子或是被摄魂怪亲吻。”雷蒙德咧开嘴,被风刮起的黑色斗篷似是乌鸫的翅膀,“如果实在太珍惜性命的话,就让我一个人来吧。我会把你们的记忆保留一天——”
“你要对我们施遗忘咒?”卢西恩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皱着眉看向雷蒙德,即使在心里体谅他的丧妻之痛,也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要做的这么绝,“就因为我们不加入你的计划?”
“我在代替瑞娅保护她一腔热血的妹妹和那个妹妹思虑过多的小男朋友。”雷蒙德抱起手臂,“如果你们还记得复仇与真凶,总有一天你们会忍不住亲自动手,然后打破我的计划、成为阿兹卡班的囚徒——瑞娅不想你们去阿兹卡班,我也不想你们因为这种蠢事丧命。你们的命明明可以很有用,为什么偏偏要自寻死路呢?”
“顺便一提,因为情况特殊——你们只能选择一起加入,或是都不加入。”他在转身离开前补充道,“没有悔棋的空间,因为我会利用你们的关系引蛇出洞。一旦计划开始……”他顿了顿,笑容和煦却令人心生恐惧,“便不会结束。”
在他走后,斯嘉丽和卢西恩都知晓他们不该久留:卢西恩自斯嘉丽眼里看见了犹豫和渴望,斯嘉丽自卢西恩眼里看见了踟躇和镇定。他们无法立刻决定是否要加入雷蒙德的计划,只得匆匆忙忙约好下一次秘密见面的时间地点后慌忙分开来,一前一后回到罗齐尔庄园。罗齐尔小姐在晚宴开始前及时回到母亲身边,墨菲先生则融入那群男宾里——他们只来得及在衣香鬓影与觥筹交错间交换一两个眼神。
“你在花园里散了好久的步^。”安娜伊丝夫人在晚宴结束、她们一齐回到客房前突兀地开口,审视的目光在女儿脸上逡巡,“我听哥哥说,似乎看见你跟一个黑发青年在……^”
“是埃弗里先生,他找我询问能不能将我家相册里瑞娅的照片复制给他一份,然后我跟他聊了聊有关瑞娅的事……对瑞娅的事,他很难过,难过的有些精神失常^。”斯嘉丽面不改色,反正她的确在下午见到了雷蒙德?埃弗里,她猜雷蒙德也的确想要那些照片,他表现的也的确有些精神失常。安娜伊丝夫人愣了一下,似是才想起她们出席的是一场葬礼后垂下眼,表示那也是。
“小埃弗里先生对阿德瑞娅的确一往情深,可惜,可惜^。”安娜伊丝轻声感叹,揉了揉太阳穴,“能够在联姻下如此互相珍爱,像是一个奇迹^。”
斯嘉丽只是颔首,挪回了自己的客房——她早已告知母亲她明天一早便会启程回英国,趁着母亲打算在法国罗齐尔本家小住的时间里悄然同卢西恩在朋友家见面、商议雷蒙德的计划。当然,她面上的借口是自己实习的药剂店找她回去,反正安娜伊丝夫人从不会看这些,甚至在她已经循着国际飞路网踏上不列颠的土地后,安娜伊丝夫人还在睡梦里呢。
她在回到罗齐尔庄园后终于换下那套丧服,换上了自己熟悉的黑红相间的风衣与裤装,踩着马丁靴踏入壁炉,撒下一把飞路粉:“谢珀德宅!”
^此处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