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双手撑地,慢慢让自己站起来,竟然一点没有要哭闹的意思,仿佛从高处坠落对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她穿着一件皱皱巴巴,连打上去的补丁都已经破掉的衣服,领口染上一圈污渍,颜色深浅不一,其中一些斑块看着像血,但林羽离得有些远,不敢确定。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对面已经将头转了过来,是一张比较陌生的面孔,可能不久前才搬到华埠——这栋楼一直是当地移民局重点关注对象,有人没能成功蒙混过关是常有的事,因而人员变动也挺频繁。
偶尔来督察的官员会萌生一点恻隐之心,让年岁尚小的儿童不至于跟亲生母亲分离,但父亲往往没有这么幸运——于是就会出现夫妇中的一方被遣送回国,独留一个苦命的女人在异国他乡拉扯半大孩子的情况。她们之中有些人知道丈夫回到自己身边的机会渺茫,便会跟其他单身汉搭伙过日子,顺利的话或许能熬到有合法身份的那天,一同搬到更整洁的公寓里;而比较倒霉的那些,可能会因为遇人不淑,使得本就巨大的痛苦再度翻倍。
对于眼前这个看着不过**岁的女生,林羽推测是后者。在她目前的认知里,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不至于对亲生骨肉下此狠手,只能是非血缘关系才做得出来,不过几分钟后发生的事情将会颠覆她从过往经历中建立起来的观念——原来她以为最差的亲子关系莫过于不闻不问,比如她跟自己的父母那样,就连布莱克母子的相处模式都要好过这种,至少他们存在很多互动,即使是并非心甘情愿。
此时女孩正悠悠地看着她,一双杏眼被过长的刘海遮盖了一半,与她同样漆黑的眼眸中毫无波澜,沉寂得犹如一滩死水,这让林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一直以来她都很喜欢观察别人的眼睛,多数时候是为了施展魔法达成自己的目的,但随着相交的视线不断增多,总是能将对方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毕竟要求非戏剧科班出身的普通百姓将眼神掩饰到位,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而现在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眼神里,没有**、没有情感,好像望不到底的深渊,即刻便要将她吞噬。
“你个死东西!”女孩身后的木门猛地被拉开,把林羽从刚刚的晃神中拉了回来。一条粗壮的胳膊用力扯过女孩的头发,将她使劲往房间里拖拽,同时也没停下口中的辱骂,听声线应该就是那个将她扔出窗外的男人,“不教训教训你,你还知道亲爹两个字怎么写吗?快给我滚进来干活!”
男人的暴力行为依然没有引起女孩的任何反应,林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强行带回,提供不了一点帮助。她父亲转过身一脚朝房门踢去,门缝紧闭的前一秒她还在向外望去,而就在这一瞬间,林羽似乎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留恋,但再也无法考证,只能当它是恍惚的错觉。
在脑中复盘了一下刚刚的场景,那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微微喘不上气的陌生感觉,让她不禁联系到阿米莉亚不久前提到的默默然——可转念一想,刚刚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魔力波动,若这个女孩真是一个巫师,她早该有所察觉。但很明显,这么近的距离,她都没有产生那种,只有遇到具备魔法天赋的人才有的引力,这个假设应当是不成立的。
也许等她回了学校,该去图书馆多查查资料了。
甩甩脑袋,林羽决定将之暂且抛到脑后,还有更紧急的事等着她解决,赶忙加快步伐,匆匆回到家。
即使是正午,林家的客厅也显得有些昏暗,林羽刚准备把窗帘全都拉开,林母冷冷的声音自另一边的角落响起,令女孩心中一惊。
“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早就被那些个魔法炸死了。”
她望向这位生理学上的母亲——此时脸上一反常态的带着责备的表情,因为与平时一成不变的漠然相差过大,竟让林羽觉得相当不习惯——甚至连关心她都是以冷嘲热讽的方式进行的。
明明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死活,附近也没人围观,这个时候是有什么特别,要在这里故作扭捏的姿态?
林羽默不作声地看了林母一会,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关门的瞬间却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居然是林母破天荒地跟了过来——上一次这个妈出入这里是什么时候?一时半会都想不起来呢。
“这里不是林菲的房间,你别搞错了。”林羽平静地提醒道,“还是说你老糊涂了,都不记得你的乖乖小女儿这么大了还跟你睡在一张床上呢?”
林母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没有选择搭腔,“这是我的房子,我想去哪就去哪。”趁着林羽说话的间隙,她用力推开了房门,女孩来不及反应过来,直挺挺地跌坐到了地上。
没有任何缓冲,突如其来的疼痛侵袭了林羽的神经,毫无疑问大腿后侧会在第二天出现淤青,但她只是低头调整了一瞬,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任何不适。
“随便你。”林羽单手撑地让自己重新站起来,“别动我的东西就行。”
况且这压根也算不上你的房子。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再将注意力停留在林母身上,刚拿回来一堆东西,还得收拾收拾呢。
身后的女人紧抿着嘴唇,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主动隐去,换上最初的面具。方才林羽的摔倒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一把,却在还未触及对方时连忙缩回了手,并为自己有这样的举动感到可笑。好在地上的人没有看见,也不应该看见。
这场对话本不该开始的,但今天林母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心头总缠绕着一阵阵忽大忽小的焦躁,并在林羽出门的那段时间到达顶峰。她不敢往深处细想,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后来发生的一切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轨迹。随着她远离故土在英国扎根,年少的时光也逐渐褪色,她很少主动去回忆从前的种种,不愿让那早就逝去的人和事来叨扰内心的宁静。
然而历经过的生命,即便被刻意置之角落,也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钻出来,正如此时此刻。
林母抬脚后退半步,打算就这样结束没头没尾的争执,欲转身时瞥见林羽往皮箱里装进大大小小各种香囊,一些难听的话又冲到嘴边,想拦都拦不住,“柳阿嫲的东西可不便宜,你从哪里得到这么多钱?昨天王嫂还跟我说呢,看见你在路口那个婊子开的酒吧里干活,一待就是一整天。你现在可真是长本事了,又是去学什么‘魔法’,又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你给我把嘴放干净点,”林羽忽地抬头,摆放在房门口桌柜上的玻璃杯随即炸裂开来,碎屑四溅,险些划伤了林母的侧面,“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谁允许你用这种肮脏的词汇形容她?”
话里话外对她多加嘲讽就算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但如果出言诋毁她的任何一个朋友,都是她无法容忍丝毫的事,一直压抑着的怒火顿时突破了界限。
但其实她并不想用魔法来威胁或者教训林母,只是情绪过于激动时的副作用,就像她用魔杖时老是魔力外溢,偶尔也会在非自主的情况下释放能力——不过确实起到了很好的闭麦效果,林母被吓得脸色一白,迟迟不敢再有动作。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注视彼此,就这样单纯靠着眼神隔空对峙了许久。然后率先妥协的还是林母,她紧握着拳头欲言又止,最终发泄般怒摔房门,连败者退场也要搞得如此惊天动地。
林羽一早上积累起来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把所有礼物和返校的行李收拾好以后直接躺倒在床上,想靠发呆放空一切烦恼,但一只硕大的猫头鹰扑着翅膀挡住了她看向窗外的视线。信使身上陌生的花纹莫名让她有些紧张,直觉告诉她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而它胸前悬挂的魔法部徽章也印证了这一猜测。
“羽·林同学,我们监测到你在下午3时58分于伦敦苏活区华埠爵禄街38号楼一层靠东侧卧内实施了爆破咒,已经违反了英国魔法部与霍格沃茨共同制定的校外行为守则。然而念在你是初犯,本次仅作警告处理,往后请对自己在校外的言行多加约束。——麻瓜问题调解委员会组长埃菲亚斯·多吉敬上。”
这是一封传话信,它不像吼叫信那样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平静地陈述完信中的内容后便自燃销毁,甚至都没在空气中留下多少痕迹。
“1973年1月1日,英日双方巫师代表…签署了为期十年的友好贸易协定,日本得以减少原有关税的三分之一,用于在英国境内出售本土的魔法动植物;英国也能以同等的条件在日本推广本土魔法品牌,涵盖衣食住行多个方面。同时双方还约定择优选取本国优秀的人才,共同研制全新魔咒与交通技术,最终服务于两国魔法界的发展……此次洽谈实现双赢局面,在座的与会人员都非常满意。”
这篇报道在会议结束的瞬间就已经完稿,并将通过日本魔法部与各个巫师家庭连接的传播系统送达百姓手中。两国合作的消息传开后,可以预见未来的一段时间横跨大洲的来往即将增多,魔法交通司闲着的人总算能忙碌起来。
一众人前往宴会厅共进晚餐,这是汤姆一行人最后一项社交任务——此后他们会搭乘国际飞路网返回伦敦,一天内就结束所有工作,免得夜长梦多。
进餐的地方是典型的日式风格,所有人按照职级的高低在矮脚长桌边依次入座。各色装盘精致的料理一样接一样地端上来,被视为日本重要象征的清酒也在陶瓷杯里不断见底又满上,然而推杯换盏许久,宴会的气氛还是不见热络。
一般来说这种场合,为首的几人总会相互客套,大家互相阿谀奉承几句,再分享下各国工作生活中的异同,时间就在来回的晃荡中过去。今天显然与汤姆往常参与的饭局不同,他当然知道是因为白天那出闹剧,对日方代表来说是非常有损颜面的行为——吉田到目前为止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因此他的部下也不敢轻举妄动,自然也导致英方陷入尴尬的境地。
不过里德尔先生仍然非常淡定,反正此行的目的是达到了,剩下的体面与否并不会对结果产生多大影响,干脆任之发展。就算起了什么事端也能化解,他始终对自己很有信心。
也许是梅林在上,不愿让这出戏码就这样无趣地退场,于是制造了一些波澜——本吉·芬威克,汤姆的贴身助理碰倒了他的酒杯,透明的液体在白色衬衫上漾出深色的不规则图案,吓得前者赶快掏出魔杖施展了清理一新。
“实在抱歉,司长。”芬威克面带潮红,大概是清酒的后劲太大,让他头脑犯晕,竟然出现了如此低级的失误。
汤姆伸手将酒杯扶了起来,”不要紧,你下去调整一下吧。”
小助理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外,在他带上门的同时,吉田发出了今晚的第一道声音,“你们英国人,只爱喝低度数的红酒,这清酒的威力,根本一点都抵挡不住嘛。”
“据我所知,”里德尔又往嘴里送了一点清酒,“两种酒的度数相差并不大,只是相较而言清酒的口感更为绵软,入口时没有特别强烈的刺激,便会让人忍不住多喝,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有点醉意了。”
“哼,那不过是你们给自己酒力不行找的借口。”见对方还敢反驳他,吉田的怒气值又到达新的高度,忍了许久的不满即将冲破界限,“还有你最好听我一句劝,里德尔小弟,对待犯了错误的下属,可不能像刚刚那么仁慈。”
他突然转过身,正好上前送菜的中村被撞得脚步不稳,手里的茶点飞出,洒在了吉田的肩膀和领口处,下一秒便传来了清脆的巴掌声——
连同大大小小的盘子一起,女人被扇倒在地,脸上多了一道鲜红的掌印,任谁看了都要感慨一句“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但周围的同事和她本人似乎早就习惯,中村仅仅拿手遮了遮,一言不发地站起来。
“看到了吧,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吉田隔着餐桌瞪了汤姆一眼,一整个白天运转大脑封闭术让他逐步运用自如,此时已经不再害怕跟这个胆大妄为的男人对视,“冒失的人就该受罚。你说对吗,中村小姐?”
“当然,都是我的疏忽破坏了诸位的雅兴。请允许我弥补自己的过错,为大家奉上更好的茶点。”女人作势向众人行了个跪拜礼,再度起身的时候却感觉到了悄无声息伸向自己臀部的大手——吉田对着那里用力揉捏了几下,又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收回,实则全被汤姆看在眼里。
别看中村还是一副平淡如水的表情,其实她眼底的恨意快要压不住了,而汤姆之所以会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从中对方无意投来的视线中抓住了破绽——
“和我在一起吧,我会给你幸福…”“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往上走,但这也是为了我们的以后…”“我知道他是个粗俗野蛮的人,只要再忍他一段时间就好…”
各种记忆片段支离破碎地闪过,但汤姆一向很会抓重点——原来那个木讷寡言,除了翻译外连半句话都说不利索的雪平幸一跟中村是一对,而他为了满足晋升的野心就将女友出卖给了上司。这样的行为倒谈不上多稀奇,追名逐利才是人的本性,只是他并未想到这样的两种特质会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居然有些出乎意料呢。
在场所有的日方人员经过白天的事件后,全都不约而同开始隐藏真正的意识,偶尔走神想看看某人的记忆时,一个个地都把他挡在门外。但是大脑封闭术是最讲究情绪稳定的,它需要使用者把不愿展示的一切通过一层层冗余信息进行遮掩,非常考验巫师的心力,一旦出现波动便会从中裂开缝隙,对擅长摄神取念的人来说几乎能将记忆一探到底——本着有乐子不看白不看的心态,汤姆决定继续下去。
“中村小姐,请留步,”借口去盥洗室休整,里德尔跟上了女人外出的步伐,“麻烦你告知我具体位置,以及……”他刻意地眨了眨眼睛,非常清楚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它的魔力,并利用好这个时机搜索中村脑中的更多信息:
和雪平的争吵,嗯,有空吵架不如早点甩了这个男人;跟吉田苟且的场面,速速掠过,真是有够反胃的;一些跟官太太聊天的场景,叽叽喳喳争奇斗艳,烦人不看;拜访雪平的家人却反遭嫌弃,啧,老婆婆先让你儿子把舌头捋直吧;不知道跟什么人在说话,声音有点模糊不清,听上去好像是在谈论什么复活和死亡,他为数不多的日语词汇储备量无法准确辨认……
等等,复活?汤姆立刻刹住径直往前走的思绪,返回到刚刚窥见的场景:一张宣纸被铺在桌面上,四个硕大的汉字映入眼帘——尽管他并不认识“裂魂之术”这几个字,依然能从其他细节里捕捉到关键。
“你知道这完全违背常理和人性!”是中村在说话。
“可是亲爱的,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我们必须与之背道而驰……”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反应过来的女人垂下眼帘,有些惶恐地低头。汤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没有进一步强行突破障碍的打算。他朝被告知的盥洗室方向走去,一路上随手放出守护神,让它告诉芬威克去多申请几天外勤。
事情总算变得有趣起来了,可不能这么快结束。
一些关键线索逐步出现,老伏也要开启他的永生之路了[坏笑]
还有不经意出场的人物到后期也会发挥作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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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母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