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透气,氧气也足够巨怪以某种方式通行,但通风却差,异味经久留痕——不知是否错觉,仿佛随他们以魔咒开门进入才重新流动。
——大概是被什么古怪的咒语保护遮掩过。
水量不大却流动,姑且也算活水。一路行来,没有终年不见阳光人气的枯水期地下河道里本应遍生的魔鬼网、跳动伞菌、疙瘩藤或是群聚成雷的草蛉虫和仙子。
甚至是鼠妇或蜘蛛。
——过分干净了,应该是近期被清理过。
阿雷奥兹记路的同时在心底推测,脑海中几条平行的线索忽而被眼下际遇拨弄,串串相接。
——即使那只巨怪的身形看起来无法完全在这条高低不平、越走越窄的地下河道中通行,但如果有一个发掘了这处密道并善于应付巨怪的巫师呢?比如一个足够精深的“速速缩小”……或是以现在的知识面考虑不到的黑魔法?
她充分发挥天生受限的视野在暗处的优势,引他前行,拂开面前不时腾聚的灰尘,陈腐的霉湿压着隐约腥臭刺激她过分敏感的鼻腔。这条地下密道废弃迹象明显,也许曾作为眼下这条地下河的河道而在,随枯水期水量大减,露出河岸和左右零星堆积着弃置的杂物——仿佛这里也曾作为避风港,给予一场临时的庇护。但显然如今因为某人的发现,被利用作一些并不再友好的用途而重见天日。
身后的小诺特异常安静,若非圈着手腕的力道和紧跟的微弱脚步声,她甚至以为他中了暗处偷袭的消失咒。
无言的默契蔓延开来,她唇线弯了弯,走到第一个岔路口时,转身并及时抓住他的臂,防止黢寂中的他猝不及防撞过来,悄声开口:
“这里有岔路,共通点是作为河道的分叉,看上去都一样宽阔,不同点是味道不一样——虽然都有点淡淡的腥臭味,但左边更偏向常规意义的‘臭’,”阿雷奥兹向右边的通道倾了倾,仔细分辨鼻腔中那几乎可以忽略的异处,“右边更偏向被湖水浸泡过的‘腥’,先说明,我会走左边——因为左边的味道让我有些不负责任的猜想。如果你想走右边或者有其他想法,可以在这里等我探……”
“你的眼睛会跟身体分开单独行动吗——足以荣登《唱唱反调》的优秀才能,安格森。”
小诺特打断她的话已恢复他素日的抑扬顿挫,尾音一勾便成了她耳熟的讽刺。她短暂一愣才反应过来,他三拐二绕的讥诮无非针对她方才那句“在这里,你信我,我就是你的眼”——直言一句“我信你的决定”仿佛能要一个高傲的诺特的命。她翻个白眼,同样隔着袍袖一把抓住他的腕,整理好隐形衣后踏步向左,一如既往反唇相讥:
“真羡慕你啊,诺特——你的魔药课可以比我们少准备好多材料。”
“我可没有你说的待遇。”
“怎么没有?比如毒蛇牙。用你自己的牙就够了。配合庞弗雷夫人的治疗魔咒,可以达到无限循环使用的效果。”
她拉着他小心翼翼走在随水量增大、水面扩宽而愈发狭窄的岸边,间或三言两语,交互来往,冲淡了他们这个年纪、在此情此境下本能的畏惧。然而他们也很快就领教到——有些时候放下畏惧的代价便是降低警惕,在危机四伏的陌生环境中,并不明智。
她还未来得及与确认周遭环境后在隐形衣下亮起“荧光闪烁”的小诺特一并研究眼前这个在地下通道众废旧物中有些显眼的柜子,便迎着耳中相距遥遥的呜咽望去——那声音相隔甚远且低而短促,淅沥的水声也影响了她的判断,阿雷奥兹甚至怀疑是错觉。
沉下心算来,他们已经走过至少三英里——如果她起初的判断没错,那距离出口应该也已不远。前方三十英尺左右又是岔口,阿雷奥兹确认这条还算清澈的地下河周遭暂时没有什么明显的威胁后,便打了个招呼,将对角落里旧柜子异常感兴趣的小诺特留在原处,悄声走向分岔口,准备提前做辩向的功课。
然而腐朽味遽浓,异于已寥寥近无的腥臭——仿佛死水底部的淤泥里埋藏多年久经浸润的有机生物的气味。
仿佛为呼应她的判断,前方随坡道下降的水流中,“类人”生物正一个个将他们的手——如果那枯瘦透骨的爪子还能称之为手的话——扒到岸边,试图在混沌的呜咽声中登陆。
她的身体快过大脑,咬着唇闭气,保持面向,观察着几只“类人”生物在河岸边聚集,迅速无声后退。当濒临窒息,突然的力道将她推入某个狭隘闭塞的空间,她险些本能惊呼出声——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掌及时捂住。紧接着是一道被刻意压低过的“降敌陷阱”——打到了她身后。
她看清眼前缓缓放开手比了个“嘘”的小诺特,正跟自己维持着相近的姿势,拥挤在狭窄的空间里,顺便以最小幅度的动作,将一半的隐形衣盖给她。
——大概是方才那些“类人”生物的动静同样引起了他的注意,及时熄灭荧光并将一步步无知觉后撤到附近的她一并拉进那只他感兴趣的柜子里。
柜门的缝隙间,她可以越过叠压的阴晦,捕捉到那几只终于爬上河岸的生物低啸着躬身缓行,机械向前,仿佛被菌类消化经年又挣扎着被木土的双唇和大理石的两颚吐出的残骸:或水淋淋的皮质紧裹着干枯的骨架,仿佛麻瓜医学生常用的模型;或衣裤破损湿透,只是挂着不成形的布条,肤浅唇深;有的还能看到躯体上见骨的伤口翻卷着,却无血无肉——好似只是不痛不痒地划开了橡胶制的玩具。
个个毫无意识般僵硬——有几分像她童年电影中见过的僵尸。
虽不见半星“色彩”,阿雷奥兹却偏偏从面无表情的脸上,从黑洞洞的眼眶里,挑出空荡荡的萧瑟。
踉跄空余满怀风。
一只生物……如果那还能被称为“一只”“生物”的话——被无知觉的同伴撞了下,便重重磕到柜门上——“咚”一声巨响后她尝到了血腥味:是被自己咬破的舌。阿雷奥兹甚至能清楚看到两个深洞嵌在原本人类生着眼睛的位置,偶见不知名的虫类钻出来,挂在眼眶不上不下,再从鼻孔钻回去;原本是嘴唇的位置空空如也,藻类裹满了参差的牙齿;锁骨狰狞地裸露着,上嵌一颗被咬掉一半、勉强还能辨出的风干眼球。腐烂的肩胛黏连着另一颗同样不辨原状的头颅,延伸出的脖颈骨架插在无眼球生物的脊椎,再从腹腔撑出多余的四肢,拉扯着整副……或者说整两副躯体东倒西摇。
她本能屏息合目,在褊狭压抑的空间内,视、嗅自闭后,味蕾铺满锈腥,听觉被隔了一扇木质柜门的、非人低啸尽数占据,唯余触觉被无限放大。
几乎密不可分的距离下,手侧便是微凉的体温,她能明显感受到,旁边的西奥多跟自己同样克制的颤抖。
她只是张开五指,便轻而易举拉住了那只冰凉的手——掌心湿漉漉的,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但那只瘦削的手立刻挣了挣,本来也没来得及用力握紧的五指立刻便空了。
她不知道多事的自己本身,或是在此情境下还有多余心思腹诽自己多事的见缝插针,哪个更值得吐槽——但不及她反应,须臾间自己的手再次被握紧,冰凉的、瘦削的、干燥的……
干燥的?
阿雷奥兹仿佛明了自己方才的误解。眼前几乎让人呕吐的生物同时低低咕噜着转身,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类人群体也微妙地没有对他们的方向有任何一丝关注,佝偻着身子,拖着仿佛是周末通宵后直接赶周一早课的迟钝步伐,一个接一个隐去拐角。
她大口呼吸,再也忍不住撇头,身侧,“畏怯的玫粉”迅速稀释作“窘迫的浅粉”,惊扰了两点“安心的湖绿”,却又转瞬即逝,不着痕迹地融在里头,一并被被拘在他的眼眶里,向她偏了偏,不安分地雀跃着、闪烁着,在浓翳中轻晃,舒展开一痕生动的鲜亮。
是向来寡言安静的小诺特,鲜有的斑斓。
虽然唇角的角度仿佛勾了句不那么客气的“你害怕了,还不谢谢我大发慈悲”。
泼墨的暗中,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她趁机将忍不住漫出来的调侃眨了去,轻声问:
“那些是什么?”
“是阴尸。只不过有些看起来还不太成熟。”西奥多放低的声线仿佛耳语,“刚才还在遗憾这柜子坏了,现在看来,简直坏得恰到好处。”
话音方落,柜外杂音渐渐消失。他轻轻推开柜门,左右确认环境,听到耳畔一句“没东西了”后,不再迟疑一跃而出,回头顺带伸出手时,一道清风拂过,那个身影已披着隐形衣、伶俐紧随他身侧跳了出来:
“原来你刚才的降敌陷阱咒是施给柜子的——精彩——毕竟这种高级魔法,以我们现在的魔力,比起对作为人类的自己施,对本身无生命体征的柜子施更简单,效果也更好,”阿雷奥兹试着伸出手摸了摸柜子上古朴精致的刻纹雕饰——方才明明溶解于空气一般觅无可觅、与身后背景同色,随不太成熟的咒语失效,迅速在暗色中重新将她裹在一片立体的阴影里。她压低的声线亦隐不住仿佛看了精彩演出的兴奋,“甚至不需要精深的魔力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把气味和呼吸都屏蔽掉——阴尸更没有分辨这些的智慧……”
“谢谢你的夸奖,安格森小姐。但在那群阴尸回头前,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诺特先生默默将自己多余的好心收回来,挺直颈背如从来没有伸出那只手。
下一刻,隐形衣重新盖好到他头顶,他的手腕被圈住,方才还紧贴着掌心的温度隔着校袍已不再真切。
但轻柔的力道坚定地引他前行。
“刚才那些就是阴尸吗?神秘人大批量制作过……用黑魔法复活的……死尸?”
“你管那些东西叫‘复活’?”身后传来一声轻哼,“是他们腐烂的脑袋、破漏的骨骼、皮包骨的身形、连体共存,还是卡在锁骨上的风干眼球,让你这么认为?”
“如果能让他们更像生前一些……”阿雷奥兹并未在意他那习惯性的偏讽,只想借此机会多打听些所谓纯血二十八族家庭出身的巫师所受的教育和家学里、她那研究许久却鞭长莫及的部分,便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我是说,如果当初他们能更具有一些本来的智慧,对神秘人来说也是件好事——所以,即使是神秘人,也顶多只能做到阴尸这种程度……对吧?”
身后男孩尚难辨男女的圆润声线迟迟不响,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阿雷奥兹在心底叹了口气,试图集中精力。然而方才集体行动的阴尸造成的弥漫性腐臭对嗅觉灵敏的她杀伤力过大,她不得间歇不闭气才有心力分辨方向。
“安格森,即使对最伟大的巫师来说,寿命也只可以延长,不存在再生。你最好别有任何多余的想法。”身后诵诗般优雅的调子毫不留情,一字一句地掷出来,生怕敲不醒她的脑袋般,“看看那些阴尸的样子,不管它们生前是谁,它们都很乐意把你拖到水底变成同伴,或者对你啖肉饮血,最后以你那不停诞生精彩主意的脑花作为甜品。”
男孩悦耳的发音和花样百出的修辞总会将原本尖刻的讽刺打磨得圆润飘忽,阿雷奥兹一晌沉默,闷头攥着那截细瘦的腕——无视仿佛因力度过大有些不适的转动,步步登上上倾的斜坡。
她最终憋住了那句“你受惊吓后,话变多了也更毒了”。
“这里怎么会有这些阴尸……毕竟制作它们的方式邪恶、困难又隐秘,现在应该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你还要说西蒙内塔的感知毫无凭据吗?”
“我只能说,你的猜想很危险,安格森。”
“据我所知,阴尸受到惊扰才会苏醒,”她再次开口时,已只针对问题本身求教,“但我们一路都很小心,那点‘荧光闪烁’的光源也不至于成为惊扰源吧?”
“刚下来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瞬间的窒息感?”
她不自觉点了点头,然而想到黑暗一片中他未必看得清,便补了句:“有。”
“随密门被打开,有人进入,咒语被打破,空气开始流动,”他随之开口,“阴尸也跟着醒来——既是它们的本能,也是利用而来的防御手段——那好像是出口?”
这段分叉斜坡的尽头的门扉,对她而言足够硕大亦足够醒目——醒目到适应了黑暗的普通人视野亦可捕捉。随着他的疑问,她挥舞魔杖送出一句“阿拉霍洞开”,却无任何反应。
男孩一声同样的“阿拉霍洞开”紧随其后,他握住门环尝试转动,无效。
阿雷奥兹眨眨眼,尝试切换第三种语言的开锁咒,他配合默契地一转门环后——门环下一刻脱离了原本的归宿,被他握在手中。
饶是西奥多也愣了两秒。
见状,她一抿唇,负气般对着那扇看似破旧的木门念了句“粉身碎骨”——光芒射出,却立刻被陈厚的木质吸纳,无事发生。
阿雷奥兹深呼吸,将他指间的门环取过扔到门前:“这里走不通,恐怕出口被封死了——但说不定这反而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我们本应从这里出去,直接到达学校的二楼。”
“一定还有出口……下去试试另一条路,”西奥多寂静的眸子没有多余亮色,“那柜子——我们刚才躲藏的那柜子,主谋还没有移走,而且看起来很新,内部一尘不染,无异味——这个主谋最近肯定还尝试修理过。”
她迅速转身,拉住他的手腕仔细着脚下,缓缓下坡:“那柜子果然是消失柜吗?”
“是,甚至这个算得上珍贵。本来神秘人失势后就不常见了——毕竟作为精密魔法物品,长时间不用也容易损坏,而修起来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修复咒可以解决。”
她点了点头,回到河道岸边,然而前方的路显然没有之前那般平和。但她打起精神仔细确认后,却发现残存的咒语机关都已失效——右前方的烈火陷阱周遭还有烧灼的残存,显然同样被清理过。
她将所见原本告知身后的男孩,男孩甚至没有尾音起伏,只一句干脆利落的“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安格森”。
他这样反而让她压力剧增。
于是剩下的路程里她执拗于分辨与决定,鲜少开口,反而是他在常人寸步难行的寂暗中无所事事,时而轻声——果然方才受到阴尸的惊吓后,他的话变多了:
“所以,拉文克劳的优等生为什么被关禁闭?”
“魔药课没按书上指示自作聪明,被老……斯内普教授罚的。”
“……之前就说过的吧,我不赞同你轻易尝试。”
“那你呢?斯内普教授明晃晃偏爱的斯莱特林尖子,为什么被关禁闭?”
“跟你差不多的理由。”
——同样自作聪明的愚蠢试探,他一无所获……不,至少收获了自家院长的白眼、毒牙和毫不留情的禁闭。
或许是被她某些莫名其妙的作风传染了,他才会在那个普通的留堂日做出一些不符合他行事风格的蠢事——
虽家教严厉,但从小到大称得上锦衣玉食的西奥多·诺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毫无理由的臆测和迁怒只是幼稚的推卸责任和站不住脚的傲慢。
然而在他以此为契机想做些文章时,她却突然顿在原处。
他能清楚听到原本淅沥的水声已几不可闻,瞬间清空杂思,谨慎问:“怎么了?”
“河道——整个河道都被堵住了,这……”她松开他的腕,前行几步。
不辨五指的晦黯中,他顿失支撑,几乎是本能立刻伸手,还来得及抓住一小片未及流失的袍角。她察觉到长袍边缘那微弱的挽留力道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坏毛病又发作了,于是赶忙伸出手去重新抓住他的腕,拉着他一并上前,将他的手放到前方硕大湿润的根系上。
“这是什么?”西奥多嫌弃地缩回手,掏出手帕擦拭的动作称得上急切——她清楚看到同样快速收缩的,还有刚才被他们碰到的根。
“看起来像是被放大了好几倍的被子植物根系……”她仰头,丰硕蔓延、将前方通路遮挡得密不透风的细密根系,向上延伸到高不可攀的洞顶,向下深扎入水入土,组绝了枯水期原本已稀少的水源。唯中段空余的密道间,遮空蔽水的大量侧根蠢蠢欲动,仿佛近春时将醒未醒的幼蟒。
“通路都被它们挡住了,但我总觉得……”阿雷奥兹试着抓住一条根须——却似活物般飞快抽回。她眨眨眼,“这些根不是简单挡在这里而已。”
“你别……”
西奥多的“乱来”未及出口,她已拨开那些细弱的根须,接近一条相对粗壮的侧根,用手拍拍戳戳:“我以前听我爸讲过,南美巴西一带很常见的‘活木生花’机关咒语,就是以生长旺盛或正处花期的植物为依托,辅助无痕伸展咒来制作掩人耳目的空间和密道……”
随她的动作,侧根颤了颤,他听到一阵唐突的“咯咯”笑声——西奥多只觉得汗毛倒竖:“你在笑吗?”
“不是我,”她将他一把拉进被侧根让开的狭窄空间,紧握的手没有松开,再接再厉以魔杖戳面前愈发密集的侧根,在渐起的哄笑中确认了什么,“是这些根在笑——你不是说让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吗?那跟我一起。”
西奥多·诺特忍着满心的不适,还未伸手便被层叠的根系推搡,他不得不紧紧拉住女孩的手才不会被那些见鬼的根掳走——愈多愈响、此起彼伏的咯咯声也仿佛是对他的嘲笑。
因为他的紧抓不放,那些越发紧缠的根开始得寸进尺,几乎要把他们绑到一起——当他被迫埋到女孩清淡还混着泥土气的发香里时,西奥多整个人都陷入焦躁不安的状态,但被藤蔓裹紧的压力让他连抛却理智破口大骂都做不到,只觉胸口被她骨骼凸起的背部挤压到近乎窒息。在刺耳的笑声中他听到她迅速叽里咕噜了一串,紧随其后便是幻影显影一般剧烈的摇甩和眩晕,口鼻呛了仿佛艾草浸液的水,太阳穴和颚侧的青筋都在疯狂鼓动——甚至瞬间就结束的幻影显形也不那么确切,是近乎被丢到装满滑浆的罐中堵了口上下摇晃、灵魂都快被抛出的撕裂感,持续十五秒。
直至漫天星辉再次被两汪湛蓝的眼波拥抱,西奥多·诺特大口呼吸的同时,还来不及收回内心疯狂的咒骂:“阿雷奥兹·安格森!我做了幽灵也不会放过你的!”
被无数侧根裹挟着塞入主根吞吐的感觉并不好受——然而阿雷奥兹·安格森不得不接受他们刚刚被一支披着夜露的玫瑰吐出来的事实。
比起玫瑰花的口水,她更愿相信他们满身沾染的,是根系里吸收的正常水分。
再普通不过的玫瑰,混迹在湖边的植物丛中无半分醒目,掩护着被魔法修饰过的空间。
当肺部再度尽情吸纳带着水汽的空气时,她第一时间将压在背上的小诺特推开,然后在草地上坐直身子,给自己来了个“清理一新”。
直至她终有余裕,望到不远处霍格沃茨城堡悄无声息地在夜色中沉睡,一眼无际的黑湖摘下圆月静静放在波心。
他们的手依然本能般紧握在一起,未及松开。
确认彼此安全的阿雷奥兹急急蹲到仰面躺在草地上的西奥多身旁,看向来衣袍工整的他呼吸急促,满头满脸的土灰和水迹——她匆忙同样念一句“清理一新”后,再度凑近观察他的情况,很快便看到他“慌张的锈红”跳动着渐泯,然后把她的影子关在清亮的眸光里。然而未及反应,下一刻她只觉鼻梁一痛,整个人后仰着坐到草地上。
阿雷奥兹捂着作痛的鼻梁瞪向同样坐在草地上、捂着额头不甘示弱瞪过来的西奥多,任月色淋透他们满身的清辉,犹难得幼稚而固执地以眼神厮杀——十秒,或是更多,她记不清了,她看到千彩万色被两泓“安心的湖绿”尽数吸纳,弹指而弭。她首先忍不住扬了扬唇,带动眉眼跟着弯起来,直至笑出声;对面的小诺特眨了眨眼,少顷,也跟着笑起来。
——为什么难得的狼狈时,总有她在场?
算了。
姑且看在她始终还算聪明的份上。
起身后他们不约而同没有走向那条通往城堡的熟稔道路,而是从另一条石子小路迅速前往海格的小屋——无声的默契让他们心照不宣:毕竟那条精心掩盖的密道主人,大概不想外来人知道太多,能拖一刻是一刻,而在海格小屋装作禁林脱险迷路走出,跟教授们会合,可比在湖边或是城堡里坐以待毙更有主动权。
“我想,我们至少要先统一下说辞?”走过小道很快与他并肩的阿雷奥兹轻声说。
“你差点被吸血鬼树抓走当肥料,我救了你,我们一起迷路,但幸运的是阴差阳错走出来——我们该庆幸思路跳脱但在今晚受惊的凯特尔伯恩教授,不会太在意两个同样受惊、口径一致的一年级生嘴里那一星半点的细节。”
再次不谋而合,她认同地点点头,继而道:“这件事我会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我们院长,最好是邓布利多。但,建议你不要告诉你们亲爱的院长。”
在他眉线轻挑着转身的同时,她也停下脚步:“原因我不用多说,毕竟奇洛教授和斯内普教授的区别只在于嫌疑多少而不是有无。要是觉得一个人憋着太辛苦,可以跟你信得过的朋友分担。”
“因为对斯莱特林院长的怀疑,你建议一个诺特把这样需要隐瞒的秘密,分享给斯莱特林的、诺特的朋友?”
她直直迎视着他逼过来的眸光,没有“色彩”,只是气势和提高的尾音让他看起来完全不像单纯的疑问。于是她思绪转了转,点点头后,同样认真:
“你觉得他们跟你交朋友只是因为你是诺特?别这么说——你又不是除了诺特的姓氏一无是处那么无能的人。”
阿雷奥兹看到总是沉默着竖起尖刺的小刺猬愣了愣,于是趁势上前,在他猝不及防时伸出手:
“再不济,我也可以啊——我以为我们可以是朋友了……重新认识一下?阿雷奥兹·安格森,拉文克劳一年级,请多指教。”
面前的小诺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在月色下僵成一座养眼的石像,她亦不觉尴尬,自如地收回手在外袍上蹭了蹭:“当然,如果你的交友范围被明确限制,不要勉强……”
“西奥多·诺特,斯莱特林一年级。”
男孩没有给她更多为他找补的机会,就此对过分温和的月色认输,放纵自己过往的纠结和无用的沉思融化其间,让理性与感性和解:
“重新认识一下。”
她撷取漫天星辉,洒到他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