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诺特已许久没有这样飞驰,缺乏阳光照射的骨骼亦难得没有叫嚣不适,视线紧紧锁住前方:被吸血鬼树那觅食期巨蟒般缭绕发达的藤蔓纠缠在半空的阿雷奥兹·安格森好不容易掏出魔杖,而被树藤卷着腰肋舞在半空的她显然无法控制魔咒射出的方向,打偏的切割咒或许让激动的植物感受到疼痛,却未有本质性的帮助,只让在禁林里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庞大树系惊吓之余愈发疯狂。
但所幸方才切割咒并非完全无用,根系和枝蔓一般庞大的吸血鬼树群总算不再把她当鬼飞球一般丢来卷去——停在下方的西奥多也终于有喘息的余裕,顺便回想父亲曾经教给自己的关键字眼:
“‘吸血鬼树’这个俗称,你以为是取来偷懒好记的吗——当然是因为,它作为植物,却具有许多本来应该只有吸血鬼具备的特质……”
——是的,包括但不限于极高的药用价值,张牙舞爪的藤蔓仿佛飞舞的巨型蝙蝠,偏好血肉为养料,厌恶刺激性气味,喜欢女性的味道,活跃于黑夜,畏光……
“安格森!闭紧嘴巴!”
“什——么?诺——啊!”
西奥多啧啧嘴,对准远处的最粗的一树主干大声念道:
“明亮如昼!”
一束强光又他的杖尖直直射出,主干被强光照耀的巨树发生了短暂的瑟缩,树群从枝桠到藤蔓皆呈回拢情势,把被勒到几近休克的她直直从半空扔下前,西奥多紧接着扔了发“软化松陷”,一气呵成。
恐怕再晚少许,她就是今夜树群预定的养料。
她瘫在软如海绵的地面中,不及回身,便被他扶着肩带起来:
“哪里疼吗?”
他的目光从头到脚迅速掠过,飞快弯身将精致水晶瓶里散发着白鲜气味的药水倒在她膝盖还在渗血的划伤处,同时确认周遭状况:
“忍忍,我们等不到凯特尔伯恩教授他们找过来,这些怪树很快就会死灰复燃,得快跑。”
甚至来不及道谢,阿雷奥兹赶忙点点头,顺着他的力道拐向荫翳茂密的旁边小径,在一人高的植株丛里疾驰。直至重新被月光拨了满身再骤然黢黑,狭道由草甸覆盖到泥泞不堪再到碎石突兀,视野骤然放广时,身侧也没有了藤叶蜿蜒的影子。心绪一松,她恰巧被凭本能疾行踩中石块的他带倒,顺势便毫无形象地一翻身,席地而坐大口喘息。而一侧利落起身扶膝急喘的小诺特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谢、谢谢你,来——”她拍打着胸口,总算找到道谢的机会,“来救我——在、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
同样奔跑到快窒息的西奥多只是摆摆手,无暇应答,难得将诺特素来标榜的教养弃置一旁,捋起宽大的袍袖,松了领口,掐着腰顺气。
夜风过处推开少许遮天闭月的枝叶,但显然禁林的植物总吝惜那一星半点的光芒。凭葱茏蓊郁将蠢蠢欲动的轻风迅速赶走,重新笼回那片熟稔的暗夜。
他们很快意识到唯一一盏油灯在刚才的一跤后不知碎去了哪里。
西奥多不为人知地颦了眉,眨眨一时形同虚设的眼睛,离她近了些。
他的长袍轻擦,窸窣作响,一时舒缓了她惊惧不定的心绪,也终于可以梳理一下凌乱的脑袋:这场禁闭从始至今都让她瞠目结舌。
本来作为一个普通的周三,该是安宁无事的:她可以在这个适宜读书的明亮满月夜依约与赫敏到图书馆复习龙血的十二种用途,顺便拓展一下课外读物,然后用早睡缓解一下春困的乏惫。然而斯内普教授的禁闭通知一早就出现在她的桌子上,她不得不准时去费尔奇的办公室报到,任由这位坏脾气的管理员先生将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倒霉蛋带出城堡外——当她无视费尔奇无休止的讽刺和对古老刑罚的怀念,为难卜的禁闭内容惴惴时,通向海格小屋的熟悉路线又让她升起了半分兴奋——也许?
费尔奇手中那盏聊胜于无的油灯已足够她遥遥看清屋外的海格,和他身边在交谈着什么的、奇怪的人——显然外形上与常人不太一样。直至走近些她才确认,这个奇怪的人只有一只手臂和半条腿,剩下的四肢部分都是义肢,因而造成肢体在视觉上的不成比例。
“好了,我把他们带来了。”
除了她之外的三个男孩同时停了步子,开始交头接耳。
“海格?我们难道……”她鼓起勇气上前几步,刚瞥见被混血巨人的大块头挡得严实的西奥多,便被一个活力满满的声线打断:
“哦,我没想到,居然只有一位女士——原谅我失礼的说法,但独角兽更喜欢与女性打交道。”奇怪的人有着与他上了岁数、肢体不全的外表相矛盾的热情,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走近几步,“抱歉,孩子。如果你愿意帮我一个小忙,我会很高兴的——如果你对跟你一样美丽的生物感兴趣的话……”
在海格的介绍下,她得知这位热情洋溢的矍铄老头儿便是现任保护神奇生物课教授——爸爸提到过的“极富冒险精神的大胆长辈”凯特尔伯恩。
包括西奥多与自己在内,虽然有教授和海格跟随,但仍对一年级生进入禁林持怀疑态度——当然在无权置喙的前提下,她很快便调整好心情,在凯特尔伯恩教授健谈的引导下,期待起独角兽来。
她拉了拉书包背带——原本为应付费尔奇准备好的物资,不知还有没有用武之地。
而披着斗篷轻装简从的小诺特对这场意外之旅不太满意——原本只需要随他们的钥匙保管员查探禁林近日的某些异常,但心血来潮的大家伙在跟过分自来熟的老教授谈天说地后改变了主意,准备一同去禁林帮忙做老教授下一堂保护神奇生物课的准备:尽力在友好的前提下带一只独角兽回来——他显然清楚自己无能为力的立场,只翻了翻眼皮,轻步跟上。
轻薄的月光随他们一路深入而渐渐稀有,愈发阴沉逼仄的视野也未能影响老教授随口讲起禁林动植物的好心情。但这些简明扼要的科普对向来作息规律、已昏昏欲睡的他来说,只是一道喋喋不休的催眠咒——他不想关心被吸血鬼树吸干吃净后仍盘在藤间的动物尸骨,也不想在意那几个同行的胆小鬼不安的窃窃私语——明明是本事不弱的老教授独自……或许再加上她两个人足以完成的事,偏要带一群束手旁观的累赘。
“小心点,独角兽群落就是在前面、被吸血鬼树群包围的湖边——是的,他们互利共生,小心控制音量,巨大的声响将会刺激到吸血鬼树,让他们狂性大发袭击……哦梅林——那是什么?”
异变突生。
西奥多刚隐约瞟到一片黑色的、擦地而过的斗篷,便被老教授护去身后。紧接是轰乱四散、奔腾疾冲的独角兽群,被突如其来千蹄驰踏发出的巨响所惊的吸血鬼树藤向他们的方向俯冲而下,西奥多直觉般迅速闪身,仿佛活物的藤蔓擦身而过。是时他才后知后觉:狡猾的树藤最开始的目标便不是他——
被卷上半空随后抛向另一株树蔓的阿雷奥兹甚至来不及吐出半声悲鸣便被枝桠暗影和惊飞的黑鸦蔽去了火速远离的身影,他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是方才挂在藤间、风干的尸骨,和西蒙内塔画像前、她拢在光晕和浮沉里、松了口气的笑脸。
——“去看看吧,看看是不是你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
未及分辨,不待飞速转动的脑内播放下一念,他已拐弯旋身,避开几只乱冲的独角兽,余光瞥到飞跃欺近的银色马状身影亦无暇多顾。西奥多将与黑斗篷对阵的凯特尔伯恩和把其余学生护在身后、分身乏术的海格抛在原处,向那个即将不见的身影追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本来就有些萎靡的西奥多当然没来得及用理性思考,而是仿如身处梦境般将一切交给本能——所以如果那株该死的树卷的不是她,或者更清醒的状态下,自己会怎么做,他不晓得,也似乎并不重要。
毕竟既成事实。
道过谢的阿雷奥兹仍在专心平复快要从胸腔一跃而出的心脏——刚才不停在半空被抛来抛去,让她在乍然下落得救后有一种乘坐云霄飞车般暗隐的呕吐意,然未及发酵,就被疾奔迎上的夜风吹得零零散散,直接导致她现在又恶心又吐不出来的浓重眩晕感。
她毫无形象地缓和着体力和不适,他亦没空嫌弃她——二人处境类似,他的运动量比起她,明显没有太多优越。
所以趴在地上的阿雷奥兹在略微缓和过来后,用魔杖发了道红色火花——希望同样被方才惊变分散注意的教授能尽快发现。
低下头,她很快注意到了拂在面上、奇怪的风——如果不是它吹来的方向太过诡异,那将与普通的夜风别无二致,并不足以引人注意。
没错,她正面朝地面,而若有似无的微风自地面而起,似诱惑的指尖,撩而不引。
幼年在父母的口传亲授和各类探险小说的渲染下,她很快有了些可以被印证的联想。于是当机立断,阿雷奥兹咬住魔杖,以指去探时隐时现的风向。
摸索到一线极易被忽略的窄小凹隙时,她倏而一喜,直接凑过去挖挖抠抠,而后似嫌弃手指不好用,便取下衔在嘴里的魔杖戳戳划划——直看得一旁逐步适应了眼前阴暗的西奥多·诺特瞠目无言。
怪叫虫鸣中隐约夹杂的兽嚎让小诺特同时皱了皱眉,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欲仔细辨别前,想先让这个跟土壤奋斗、毫无女孩形象的冒失鬼起来——但对方专心致志用魔杖在自己蹲身之处挖出个两人大正方形的样子,又让他三缄其口。
春夜的风轻和柔慰,将她悄声念着“阿拉霍洞开”的嗓音送进耳朵——她总算记得自己还是个女巫。
然而紧随其后的“咔嗒”声和微妙的异味同时在他脑海交错重叠——所以当他看到二百英尺开外处那高大的半兽轮廓时——显然女孩也注意到了,隐有预测、快于大脑的直觉反应让他一把扯住身旁人,一把拉开那扇嵌在地面、正方形的门,齐跃进去,再紧紧阂上。
同时门的另一侧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嗥。
滑落在地的同时,落下一瞬间的窒息感转瞬即逝——仿佛他们唐突的闯入撞破了原本密封的膜,让空气重新流动一般。
匆忙之下未曾确认洞道状况的后怕便渐渐消去。
未及他回神,身旁一道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女孩用他耳熟却不谙其意的词汇念出的咒语急急送出一道光,“咔嗒”声再起。
在流水轻跃的叮咚声中,西奥多刚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迅速冷静下来,确认这只是地下更甚于方才林中暗夜的黢黑,而不是自己的暂时失明。然而这也不是能让他放心的事。
他不禁心底暗骂——梅林的皮皮鬼,见血人巴罗的禁闭。
不辨五指的浓重黑暗中,他摸索着站起来,试探着低声唤了句:“安格森?”
话音刚落,就有个力道牵住他的袖口,女孩的声线在耳畔不远处响起,一如往日平稳:“我用了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的反开锁咒,对应付狼人来说足够了——你要赌吗?毕竟外面的狼人已经守在门口招呼同伴了,慌不择路跳进这条秘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运气够好,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可以回到城堡,但如果是死路,或是后面……”
“最差不过干等着我们机智的院长、教授们靠火花的方向和踪丝找到我们,而在这之前,作为巫师,多半不会这么容易就被饿死或是……但现在也许更需要一个‘荧光闪烁’。”
他顺从地跟着那个牵引的力道疾行,但身前的女孩低声笑了笑:“而你并没有用,不是吗?显然你也想到了,在前方不知道还有什么的前提下,暴露自己是愚蠢的行为。对了——”
女孩停住步子的同时顺便向后扶稳他的双臂以免他突然撞上来,转身,一番窸窣后用什么光滑的东西将他整个儿罩住,而后牵着他袖口的力道便恢复了。
“是隐形衣,还没用过呢。”在他开口询问前,阿雷奥兹已低声作答,“本来是要应付费尔奇的,不过现在也一样。”
一晌沉默,他仿佛成了她指下的玩偶,只能被她机械地牵引着——完全陌生的感受让西奥多疑惑又警惕,话音在唇舌间瞭缭绕绕,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而在暗夜如鱼得水的阿雷奥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弯了弯唇:
“在这里,你信我,我就是你的眼。”
下一刻,隔着袍袖,手腕被一个微弱力道圈住的触感,让她在心底莞尔——她当然知道此情此境下,这已是小诺特可以展现出的最大程度的信任。
她亦豪不吝啬,愿意随口多说一句来顾全他高举的自尊:
“看在你刚才救了我的份上。”
“看在我刚才救了你的份上?”
却是异口同声。
她噗嗤一笑,所幸不见五指的甬道中,觑不见他难得窘迫的脸红。
被吸血鬼树缠到的那一刻,她扭曲变形的视野在仿佛被无限延长的几刻间,只余耀武扬威的怪树。在眩晕之下被拉长曲折的抽象线条,交错变换织成禁林的《呐喊》*——在她以为她也要变成禁林版《呐喊》的一部分时,璨如星裂的强光瞬间倾倒在满满的视野中。随着眼前的虚白渐褪,腰间被缠紧到欲呕的力道被失重感取代。
禁林原本阴晴不定的地面被及时雨一般到位的软化咒说服,轻柔地拥抱半空落下的她。当她挣扎着甩脱那些纷乱的线条和白茫茫的星辉,便撞进两方纯粹的、“慌张的锈红”,她茫然的视线迅速被过分耀眼的“红”晕开,小诺特直直迎上来,抓着她的肩扶起她,禁林的尘土和汗水打污他向来一尘不染的面颊和长袍,一片干裂的叶脉还差在发间,迥异于往日的干净妥帖、沉默冷静。
“哪里疼吗?”
他一开口就这样问,语速很快。
她是意外的。
不论是二话不说第一个救了自己的是他的现实,还是……
在她而言,也许力所能及地帮他解开西蒙内塔的秘密,不足以支撑他当下所为——因此这份意外足以洗刷掉此前小诺特在她这里的不良记录,被他抓住手腕的阿雷奥兹深感浓重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于是她掏了掏长袍口袋,将老安格森寄来的秘鲁烟雾弹塞一个到他手里,提醒“以防万一”,同时试图在脑海中复原这道黢黑通道的地图。
“狼人聚集地明明在禁林深处,为什么这里也会有……”
阿雷奥兹听到他压低的微弱声线,尚有呼吸不及平复的短促。她眼珠溜了溜,随口道:“也许是个不幸加入的新成员,也许恰好跟同伙走散了——毕竟每年都有巫师下落不明,而魔法部却总在这方面缺乏相应的应对措施。”
她深吸一气后抬眼,这条地下暗道虽相较高敞宽阔,却向无尽幽邃处延展。落地时她便选择向通道溪流的上游方向行进,道路眼下仅有一条,她默数着步数估算大致距离的同时,引着他迅速前进。
阿雷奥兹没有多此一举测试道洞内的含氧量,毕竟她较常人灵敏得多的嗅觉并未轻易放纵空气中一星半点飘动的腥臭溜走——
与记忆中相隔不久、让人印象深刻的恶臭挂钩:出海的老安格森相隔几月回家之后的袜子、下水道和没人打扫的公共厕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巨怪的臭味。
以及,从洞口落地时踩到不平处险些崴脚、从而发现的零星几个硕大足印——
洞道某处还藏着巨怪,或是曾有巨怪通过这条通道进入了某处,比如,他们的学校。
*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名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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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