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没有魔法的十年里,伊丽莎白总做梦,梦见自己在熟悉的校园里散步,有的时候,她还会回到那间燥热拥挤的教室,坐在刻有划痕的木桌前,那上面总是摆着几本被她剪得破破烂烂的练习册。
她很少梦见人,即便有人经过她的梦,也总是隐藏在一片白雾中。
她把这种梦看作痛苦的象征——让一个永远无法回到过去的人不停地梦见自己快乐充盈的过去,这么多么残忍又无情的行为啊!
即便她在读书时并不认为那时的自己有多么的劳累和辛苦,但只要她梦见校园的场景,一种针扎般的疼痛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无法忍受这尖锐的痛,就像现在的她依旧没有明白困扰自己心灵的问题。
不过,自从她来到霍格沃兹上学,这一症状已经减轻很多了,至少她不会再因为梦到往事而突然从梦中惊醒。
她以前一直不相信,自己居然有勇气、有耐心重新体验一遍校园生活。
可是,当她开始享受开学的第一个周末时,她才反应过来——比起犹犹豫豫的内心,她的身体和大脑已经先一步按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适应全新的魔法学习生活了。
确实,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巫师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成为巫师的第一并不比成为麻瓜的第一轻松,最起码,她是这样认为的。
除却固定的上课,她每天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读书上,当然,这一行为的前提是她保证预习了最近三天的功课。她一点也不觉得累,每当她成功念出一个新的咒语或是掌握的咒语变得更加熟练,她就会感到一种力量——一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这让她更加快乐了,更不要说汤姆·里德尔经常坐在她的对面,和她一起看书。她巴不得这样的时光再漫长一点,她好在阅读之余充分地欣赏里德尔漂亮的面孔和光彩的气质。
说起来,她前几天趁着交作业的机会专门观察了一番里德尔的字体,比起后期的华丽优雅,他现在的字体更偏向规范整洁,这也的确符合他留给教授们的印象:守规矩的、有礼貌的、温和的、刻苦努力的。
这件事情本来也没有在伊丽莎白的心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是当他们在草药学课上听赫伯特·比尔利教授讲述曼德拉草在不同年龄段表现出的不同形态时,伊丽莎白忽然联想到里德尔那不同于电影版的字体。
“所以是幼年期的缘故嘛......”
“艾佛利,你来回答一下刚刚的问题。”站在正前方的比尔利教授立刻捕捉到伊丽莎白的喃喃之语,他像提问其他学生那样语气严肃地点出了伊丽莎白的名字,冷峻地等待她的答案。
一些学生的视线瞬间凝在她的身上,包括里德尔探究的目光。
伊丽莎白现在尴尬极了,她无比后悔那一瞬间的走神,幸运的是,她记住了比尔利教授的问题,而她在昨天自习时提前了解过这部分知识。
“嗯......曼德拉草在整个生长过程都需要保持湿润常温的环境,因此它的种子不能直接放进土壤,需要先用常温水浸泡一段时间,等到种子完全湿润以后再取出静置,直到顶端出现幼芽,才可移入土中。”
“棒极了,斯莱特林加一分。”比尔利教授和缓了面容,他认可地点点头,露出难得的微笑补充了一句,“不过,下次要是想回答问题,应该先举手示意。”他的目光从伊丽莎白泛红的脸上移开了。
温室里再次响起比尔利教授洪亮的声音。
那天下午放学后,她和里德尔照常前往礼堂自习。
负责监督学生自习的教授正好轮到斯莱特林学院的院长霍拉斯·斯拉格霍恩,他往长桌的最前方放置了一把带翼扶手椅,旁边还摆放了一张半米高的小圆凳,那上面放着一盒沾满糖霜的蜜饯,而斯拉格霍恩教授就舒适地躺在椅子里,一边在蜜饯盒子里挑挑拣拣,一边留意底下学生的动静。
偶尔,他会蹦下高台,在四条长桌之间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解答学生的疑问和难题。有一次,坐在他们对面的萨默斯叫住了正要走回高台的教授,她举起记满笔记的书本,低声询问教授关于单方药剂的解药问题。
汤姆·里德尔就是在那时注意到伊丽莎白画在草药学笔记上的小人的。
“那是什么?”他诧异地发问,在脑海中回想那小人的模样,却感觉越发眼熟。
“什么都没有!”伊丽莎白连忙阖上笔记,迅速将它塞进自己的书包,又掏出被她垫在最下面的魔法史课本,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里德尔眯起眼睛注视了她一会,等到教授远离这附近以后,他才命令似的开口,“莉兹,我看到了,把它给我。”说这话时,他稍微贴近了伊丽莎白的耳朵,用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要求道。如果忽略掉他不自觉露出的威胁语气,这场面再亲密不过了。
“不要命令我。”伊丽莎白不满地皱眉。
他们之间静默了一瞬,然后就是一声轻笑,接着里德尔抓起她放在腿上的右手,强迫她伸展手掌,在他的手指快速掠过她的掌心以后,里德尔紧握住她的手腕,而这次他用上了相当的力度,引得伊丽莎白感到些许疼痛。
“这才是命令——利用弱点,掌控对方,毫不顾忌对方意愿地下达指示。”里德尔平静的低语在耳畔响起,在又一次被迫露出掌心以后,她听见他刻意地强调,“而在强权的压迫下,你只能行事。”
自习结束时,伊丽莎白给他看了那副随笔画。那会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毕竟再过半个小时长桌就会摆满食物,因此除了几位像他们一样被意外事件绊住脚的学生外,大多数人都背上书包离开了大堂。
当她翻开那页笔记,把本子推到里德尔面前时,她明显看到里德尔怔愣了一下,他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张大了。里德尔的目光从那副简笔肖像画上滑向伊丽莎白的脸,他生疏地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里德尔终于说,他显得完全不知所措了。
“都告诉你不要看了。”伊丽莎白理直气壮地回应,她微微扭过头,不想让里德尔发现自己开始泛红的脸颊。可是没过一会,她就又转了回来,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刚刚怔愣的里德尔可是难得的像一个十一岁的懵懂的男孩,她浅棕色的眼睛透出明亮的光,不过她没瞧向里德尔,而是盯着别的地方,小声补充道,“我觉得那幅画还是很像你的,毕竟我以前可是学过一段时间画画的。”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自得。
“......确实很漂亮”他最后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他引以为傲的随机应变能力在此刻消失了。
里德尔低头去看那页笔记,他那修剪得圆润平滑的指甲下意识地划过满是熟悉的字迹的纸张,在那副画的表面留下一道浅淡的印痕。
然而,在他苍白的脸上,在他低垂的眼睛里,伊丽莎白看不出任何可能的情绪。
“要不要写一下你的名字呢?”她突发奇想,伸出手指点了点简笔画的正下方——那里恰好留有一片空白。
里德尔抗拒地皱紧眉头,冷冷地瞥了伊丽莎白一眼,他在心里反复搜寻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异常反应的答案,同时在心里重复着在孤儿院的无数日夜里提炼出的信条,可是,当他对上伊丽莎白热切的目光和微微泛红的脸颊时,他还是没有说出那番大脑自动拟好的拒绝的言论,而是心血来潮地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
于是,在增加了汤姆·里德尔的大头简笔画以后,伊丽莎白的草药学笔记又新添了画作主人公的亲笔签名——十一岁的里德尔和他那尚且青涩的字体。
“所以,你为什么想要画我呢?”早已收拾好书包的里德尔站在一旁,注视着伊丽莎白忙碌的整理举动,说。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又掺杂着些许疑问,仿佛被难题困扰的学生。
“记录呀。”伊丽莎白说,她飞快地将课本和羽毛笔塞进已经有些鼓囊的书包,又一鼓作气地将拉链拉上,直到将它稳稳地跨在肩膀上以后才继续轻快地回答,“就像记录植物生长一样,每时每刻的我们也是值得记录的——走吧。”
“可我们不是植物。”里德尔飞快地反驳,“况且,这种行为也无法真正地记录一个人,它只能在作画者与被画者之间流传,甚至没有第三人的知晓,即便偶然流露到外界,也不会有人在意一幅不知名的画和不知名的人。”
“那你认为什么才称得上记录呢?”伊丽莎白一面诚恳地发问,一面留神跳下一节移动的台阶。她从不会因为观点不同而生气,相反她欣赏有见解的人——前提是这个见解是自成逻辑的。
“伟大。”他们此时来到了一楼的楼梯口,这里的学生肉眼可见的稀少了,因此里德尔不再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伟大引发追随,追随迎来铭记,铭记滋生记录。就像梅林一样,人人都在赞颂他的名,人人都在传扬他的事迹,他被神话、被赋予特别的含义,甚至成为巫师的象征。”
伊丽莎白不否认地点点头,她小心避开从地牢里爬出的蜘蛛和泥泞的水坑,嘴里念念有词地躲到了里德尔的另一边。
“但这是名流青史的一种记录,人们记住的是一种意象,是巫师群体为梅林贴上的各种美好的符号,是抽象的梅林而非真实的他,他的精神和意志早已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了。”在甩掉那些惹人厌烦的小家伙以后,她接着指出两者的不同,“记录的本质是留下那一时刻的无关美丑的真实。因此,只要有人在意真正的你,你就能够以对方的记忆为载体,被永久地记录在一个人的灵魂上,直到对方迎来死亡。”
里德尔向前迈了一步,喊出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的口令。他没再说话,一面是因为他们已经进入公共休息室,一面是因为伊丽莎白的言论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冲击。
伊丽莎白的心思却不在这方面了,她被卡玛学姐摆弄的相机吸引住了目光。
“汤姆,快看!”她兴奋地压低声音,用眼睛示意他往右前方的方向瞧瞧看,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看到巫师使用的相机,它看上去和普通相机没什么两样。
里德尔顺从地望过去,他看见以西莉亚·卡玛为中心的一小群男女正围坐在壁炉前,低声谈论着什么,至于伊丽莎白口中的相机,它已经被卡玛随手放在骷髅头的一旁。
在和伊丽莎白分别时,他隐约听到从后方传来的争辩的声音,他听不真切,可是自他进入魔法世界以后便频频出现的那个名字再一次被人以恭敬崇拜的语气念出:盖勒特·格林德沃。在他分神留意他们的动静的时间里,伊丽莎白已经笑着和他再见,跑开了。
再次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以后。
虽然今天是周五,许多学生都在放学以后放松地打闹嬉戏,连他的舍友鲁埃德都没有如往常那般早早回来,但是里德尔还是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在洗漱过后,坐到了书桌前,翻开今天的笔记和课本复习学过的内容。
当他的眼神瞥到那行记载着曼德拉草生长特性的文字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下午和伊丽莎白的那场被打断的议论。
他赞同她的部分观点,人们因为私心推举某人登上了神位,又因为利益的冲突和妥协塑造出一个个用于规训后人的“伟大”的人物,若有必要,他愿意利用这种失真作为自己的武器以达到他永恒的目的,但他拒绝成为失真本身。
“只是......”他又忆起她口中的“在意”,那是一种依赖他人的生存,他在心中否决了新的选择。
这时,他觉得自己基本理顺了令他感到困惑的问题,却在下一秒因为莫名出现在笔记上的画像而张大了瞳孔——他竟在不知不觉间画下了她的侧脸。
里德尔闭上眼睛,深呼吸几下以后恼怒地翻过了那页笔记,却在几分钟以后再次打开它,在画像的下方模仿伊丽莎白的笔迹迟疑着写下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