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话的时候罗丝正靠在窗上喝茶。
她在这语言不通,靠翻译和导航一路走过来,舒舒坦坦地乘条小船进了古镇。窗子外面就是河,很窄的一道,连对面临河街市的喧闹声都清晰可闻。她这边望出去是柳树枝掩映下挂了红灯笼的白墙黑瓦,冬日的空气中散着迷蒙的水雾,和对面人群的声音,桥下河水一道仿佛有着流动的形状。
她在小茶馆里试了好几种茶,和她从前二十多年人生喝到的大部分茶都不大一样,然而作为一个生活不大精致的人并不能分清口味上的具体差别。她这个“外来者”的长相很引人注目,就那么漫不经心地往窗口一靠神游,不一会儿就在摄影师的镜头里露了个脸。
罗丝从那个安静舒适又懒散的生活里出来小半月,这回从北方坐车下来才终于找回了个稳定信号。她先去的草原,天空底下绿茫茫的一片仿佛全被草给铺满了,住在那里的人有时候生活地很慢,倚在开满野花的山头上吹曲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又从马背上疾驰而过,背影跑出很远还在一马平川的绿地上清晰可见。
她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想这个地方斯科皮是不是也来过,但他那时是夏天,在金灿灿的阳光底下摘了野花编花环——说不准还真是用来哄路上遇见的女孩子——留下的照片里他笑得挺开心,至少比平时要放松好多。
然后南下,一路高山深谷,森林,平原,城市,立交桥一圈一圈地驾上去,上面是滚滚车流。她听不太懂这里人们的对话,只看懂了相似的生活——一样的忙碌而平凡,一样琐碎而闪光。
很多时候罗丝分明觉得自己轻松得自由自在,潜意识里还是在数着日子等斯科皮。他那天收到消息之后回复一个惯常的“嗯”和“等着我”,罗丝下飞机收到了,知道他肯定是气消了,但还是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等他。好像一个人的在想象中自由美好的旅行变成现实的时候不仅充满了各种不认路和语言不通的尴尬,还有莫名其妙的,只有离开之后才能感受到的对原来那个小世界的想念。
这个世界太大了,有些地方是陌生的民族在这里出生到老,吵吵嚷嚷地活着,有些地方则是被山河纵横交错,切割着占据整片大地的苍茫,只是盛景再美,烟火气再浓,也找不到熟悉的存在来证实,这个忙碌纷繁的世界,你还能拥有它的一隅。
所以她想过可能呆在草原上等他,可惜冬天的草原着实太冷了,于是她寻去了南方,心想也许就要这样一路走一路等他了。虽然等不等得到还是个未知数。
黄昏的天空悠悠缓缓地变着色,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整条长街就从这一头往那一头地开始点灯,窗子里和灯笼里,船篷里和桥边上,从视线里一掠而过,把整个市镇映得灯火通明。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罗丝像是有预感一样看向河对岸,从人群这一边看到那一边,同时按下了接听。
那边是青年温和的,带了点薄荷味一般清冽的嗓音,像是穿越了天上星火与千灯长街,带着北纬四十五度的风与水汽停在她面前:“我来了。”
“我……”罗丝磕磕绊绊地说,同时目光定格在人群的一个角落,“我看到你了。”
她说:“你站那儿别动,我下来了。”
她结了账,顺着吱呀响的木头楼梯往下走,一开始不疾不徐地穿梭过人流,后来越走越轻快,跳上台阶往石拱桥的中心去,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带着长廊边沿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跑进了灯火最盛的那一处。
斯科皮站在那儿,大概是猜到了她一定要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在罗丝跳起来抱住他脖子的时候稳稳地把她给托住了,肩膀还被异常野蛮地撞了一下。
一是调任间隙期的长假,二是阿不思一路出卖的罗丝坐标,他终于找过来了。
重逢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坐在河岸边上放花灯。
店家说是用来祈愿的,很常见的那种彩纸灯,街上走五步就见着一个兜售的,一般都是女孩掏几个硬币,点燃了放到河里任它漂下去。罗丝买了两个,硬拉着斯科皮也想个愿望出来,她本来想写“心想事成”的,结果看到他那纸条上是“再无分离”,想了想也还是改了个差不多意思的。
蜡烛在水里晃悠悠地发光,被花灯带着一路漂下去了,她才把手收回来,占了椅子的一个角:“消气了吧?”
斯科皮看着她:“早就不生气了……对不起。”
“是我不对。”罗丝说,“但是说实在的,我有点记不清当时为什么闹那么不开心了。大概是很无聊的事吧……反正我以为你彻底失望了的时候,觉得什么事情都开始变得特别无聊了。”她抿了抿唇,又加了一句:“我特别想你。”
“我也很想你。”良久斯科皮才回答,“记不清就忘了吧,不是什么好事——以后不会了。”
在窄巷子里人挤人地走了一晚上,罗丝说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旅店洗澡,一边数着街边买的小玩意儿一边问斯科皮他住哪儿。
那人一摊手表示除了人就带了个箱子,无住处无大量现金的,比那次“离家出走”还草率。好在他听得懂几句日常用语,可以和当地人无障碍交流几句,街头流浪还不至于。
逆流走回去的路上罗丝好奇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学过那么多语言?”
“你在任何地方待一段时间都能会一点的。”
“包括法语?”
“你还记得?”斯科皮含笑回头,牵过她的手。
罗丝当然记得,或者说是因为他偶尔的“情调”实在太难得了不记得也难,那时候他贴着她的耳廓低声念了句“Je t'aime”,让她整个身子都仿佛被酥麻了一半。然而念回去的效果却不太好,大半气氛都没了……
罗丝那个小房间在临河的二楼,窗口一望就是小桥流水,美是美了,小也是真的小,是她在旅游旺季的订房狂潮里抢来的。她从浴室擦着头发出来,迟疑了一下还是从斯科皮那个箱子里扯了件宽大的衬衣当睡衣,站在镜子前卷了卷袖子。
分明他俩平时看起来体型差不大,一套上就是显得松松垮垮。她记得大概是三年前吧,还没熟到没羞没躁的境地,她把淋成湿漉漉一团的衣服换下来扔了个自动清洗的咒语,扒开了斯科皮的衣柜“偷穿”,被他发现后就开始光明正大地穿了。袖子长一截,上上下下是干净的洗衣粉味儿,间杂着很淡的他身上的气息,像带着片薄荷叶子晃啊晃。
她把暖气开高了一度走出去。斯科皮只愣了一下,看着她大咧咧露着的两条腿说:“别着凉了。”
“这不是有暖气吗?”罗丝漫不经心地捞出了吹风机,顺着他的目光看回去,笑眯眯地靠过去,“别看别看了,快进去。”
她后退一步,脑袋靠在墙上,猝然被揽着腰吻住了。那一刻她甚至觉得有些久违——在几个月的猜忌怀疑自我检讨的冷战之后。所以罗丝特别顺从地靠在哪儿,等他发泄似的咬了咬她的下唇,但又小心翼翼地没用力,只留下稍纵即逝的淡淡痕迹。
这时候所有意外错开了的轨道才回到原先的位置。她知道自己挺任性的,被宠得理所当然还自己先跑出来让人找,于是自觉地服了个软。
情债这种永远算不明白的东西还是一笔勾销比较好。
一大早起来接了个阿不思的视频,当时斯科皮还在倒时差睡着,罗丝放低了声音和阿不思东拉西扯毫无营养地说了半天,讲到“我没钱给你们带纪念品”的时候他估计是被吵醒了,挪过去从背后抱着她,脑袋还没精打采地枕在她肩上。
阿不思在屏幕里惊奇道:“你们怎么和好得这么迅速?”
罗丝说:“当然了。我不跟你说了,没什么事先挂了——”
“等等,”阿不思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怎么知道。”罗丝说,“玩够了就回呗。”
斯科皮抬了头,跟阿不思晃了晃手表示“好兄弟间的问好”就抬手关了视频,他捞了罗丝一把,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又打了个哈欠才逐渐清醒过来。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角沾了点刚睡醒的倦意,衣领向一边夸张地歪着,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困倦的慵懒。罗丝在那一片安静而无所事事的空气里发了会儿呆,心里却像被什么填满了一样暖暖的胀胀的,像是七分饱,热咖啡,初夏温和的风和晨间轻薄的雾。
她突然就很喜欢这样安静平凡的生活了,并由衷地希望她今后能拥有相似的每一个清晨。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与一个人共享余生所有的悲与欢,坎坷与平凡,会是这样令人满足且向往的一件事。
这一天早上在刚刚苏醒的街道上找早点,在桥下小店里和完全语言不通的老婆婆交流了好久,出来之后开始沿街扫小店,在一面许愿墙边上买了个牌,店主小姑娘好奇地看了他们许久,帮忙写了个“平安喜乐”挂上。
“接下来去哪儿?”
出了小镇去车站,斯科皮随手扣了顶鸭舌帽到罗丝头上,接过她的计划表。
“啊……我本来是想找找你去过的地方……”罗丝说,“我不知道你会来啊。”
“那就再看一次?”他画了个勾,“走吧,去高原。”
他们穿过人潮汹涌的候车大厅,沿着路牌找过去。这里的车站完全不是国王十字车站那种样子的,颜色更加冰冷生硬了一些,然而客流量大到不可思议,人们都是些容貌陌生而神情相似的匆匆过客。罗丝在这异乡的车站和异乡的人群中有点恍惚,于是抬眼看了看斯科皮,她背了包往前走,手垂下来偶尔会碰到他的手。
她把他的手牵住了,仿佛这样更不易在熙熙攘攘之中走散一样。
她那悬浮空中的一颗心终于在熟悉感和安全感之中落了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来了,好像比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更值得她去看一看,好像无论身在何处,都是身在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