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拼命刷洗着焦黑的锅底,身上鼠灰色的和服经过多次洗涤已经略微褪色,袖口一直挽到肩上被襷束着,露出的手臂苍白枯瘦让人想起某种节肢动物。
“阿幸,”穿着浅绿色和服的女人走到他身前,“去买把发梳回来。”虽然是在对少年说话,却把脸偏向一边抬手抚弄着头发,看也不看他。
明明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少年——其名为龙崎幸太郎,反而把头又低了低:“阿箬小姐,我、我在刷锅,可以等……”
“等什么等,我晚上就要用,没有发梳你叫我怎么去见童磨大人?”阿箬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本就不算美丽的脸更加扭曲,“锅什么时候刷不行?快去!”随手扔下几圆钱。金属钱币砸在少年的头上,从海藻一样略带卷曲的发丝上滑落,掉在锅里铛啷啷响了几声。
幸太郎低着头,等那浅绿色的身影一扭一扭走开,捡起锅里的钱擦了擦揣进怀里,把未刷完的锅拖到院子角落,从小门出去了。
幸太郎工作的玉菊屋是相当有名气的大店,就在大道旁边。他穿过绘着金鱼的大门,低头叫枯褐的柳枝拂过头顶,走过长长的五十间道,经过河堤,就来到了花街以外的世界。路过五家店,拐过三条街,在米店的招牌下弯腰,避开三味线师傅的老母亲狐疑的扫视,呼吸一口点心铺子飘出来的甜香,眼前就是卖首饰的三桥屋。
三桥屋的商品艳丽款式又新颖,甚至还会有西洋舶来品,在游女们之间很受欢迎,平日里幸太郎没少被打发来买东西,仍然对于面对热情的老板感到困扰。
“这款玳瑁簪子卖得不错哦,日暮太夫还在的时候不也很喜欢这种簪子吗?”
“谢谢,请给我发梳……”
“给自己买点儿什么吧,阿幸,这条腰带就不错啊!”
“不,谢谢……”
“或者这边的口脂呢?给你相好的姑娘买一个吧,你长得这么高还白白净净的一定有女人了吧?”
幸太郎几乎把头摇成拨浪鼓了:“请、请给我发梳!”
老板有点儿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从柜台里拿出一盒发梳,还要试图给他推荐款式:“这把梅花的多漂——”
“谢谢您,就要这把了。”幸太郎迅速地拿了一把紫藤花图案的,在柜台上排出硬币,“一圆二十钱,请您查收。”
老板没有急着收钱,反而拿起了一旁的香水瓶:“这香水也不错啊,阿幸你眼光很好的,试试这个怎么样?”说着就连捏了好几下气囊。
浓郁的玫瑰香气扑得幸太郎打了两个喷嚏,捂着鼻子连连摇头,拿着发梳逃也似的出了铺子,站在路边扇风试图让风吹散已经让他脑仁儿疼的香气。
“下午好——”
幸太郎吓得一抖,缩着肩膀贴到墙边才敢回头看。
“抱歉抱歉,不是有意要吓你的,”对面一个身穿蝴蝶翅膀图案羽织的少女笑眼弯弯,“没事吧?”
“……没事。”幸太郎瞥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低着头小声回答过就想贴着墙逃走。
发饰是蝴蝶哎,好漂亮……
“啊啦啊啦,请稍等,”少女却拦住他,“我想问一下,最近这附近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奇怪的事情?”幸太郎头埋得更低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比如有女性接连失踪呢?听说过吗?”
幸太郎还没有回答,坐在门口扇扇子的点心铺老板就开口了:“问他也没有用,小姐,这小子是花街的杂役根本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再说他也不是会关心奇闻异事的人。”还要坏心眼地寻求幸太郎本人的认同:“对吧阿幸?”
“别捉弄我了……”幸太郎小声说,抬眼看了少女一眼,又飞快垂下眼,声音更小了,“是您认识的人失踪了吗?女孩子的话,被拐卖了也说不定……外表有什么特征吗?”
“对对,”点心铺老板又插话,“没准儿被卖到花街里了呢,小姐你跟他说说!”
“嗯……”美少女,其身份为鬼杀队的花柱蝴蝶香奈惠,有点儿困扰地歪歪头,“应该不是那样吧,我想。”随即对幸太郎露出了温柔礼貌的笑容:“不过还是谢谢你哦。”
“啊啊,不必客气,”幸太郎欠了欠身,“没能帮上您的忙非常抱歉……那就容我先告辞了。”沿着原路飞快逃掉了。
蝴蝶香奈惠看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啊呀……”
点心铺老板倒是见怪不怪了:“那家伙应对别人很苦手,特别是女人,感觉多说几句话就会变成扇破纸拉门四处漏风。”
“这样啊。”蝴蝶香奈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跑回或者说逃回玉菊屋,幸太郎把发梳和剩余的钱交给阿箬,难得收到了一句赞赏,说他眼光不错果然叫他去买是对的,不过那赞赏的语气也是轻蔑的。
幸太郎没有放在心上,如果连这种事都要用来折磨自己脆弱的内心那干脆吊死算了,欠了欠身就继续去刷他的锅。
女性接连失踪?
他打水回来冲刷着锅底,想着刚才从那个女孩子那里听到的事情。
如果是被拐卖到花街,应该至少会试着逃跑吧?但是好像最近没有听说过有年纪稍大一点的新人逃跑……
私奔?
会接连不断吗?
算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这种人也帮不上忙。
幸太郎晃了晃头,擦干锅子上的水,提着锅送回厨房。
“谢谢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切菜,“每次都要阿幸你帮忙做这些事,真是不好意思。”
“不要说这种话,花江婆婆,”幸太郎把锅放回灶台上,“举手之劳而已。”
“外面很冷吧,要喝茶吗?已经放温了哦。”
“谢谢您……”
幸太郎坐在席子上,捧着一杯温茶慢慢喝着。
花江婆婆一边继续切萝卜一边和他闲聊:“老板娘同意蝉叶她们几个去见那什么教祖了吗?”
“应该是吧,阿箬小姐还叫我去买发梳了。”幸太郎摸出烟管,往里填着烟丝,“听说是很温和慈悲的人,好多人去听宣讲。”擦燃火柴。
“可别去呀,”花江婆婆放下菜刀,认真地叮嘱他,“那个人虽然看上去是笑着的,其实眼睛里是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良的人。”
名字就很可疑的教派,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人,不过也就是会忽悠人多捐一点钱那样吧?
幸太郎顺从地应和着,扔掉火柴梗,擦燃第二根试图点燃烟锅里的烟丝。
一如既往遭到花江婆婆温和的取笑:“还是那么笨拙啊,这样点烟要什么时候才能点着呢小少爷?”
“……别那么叫我啦。”
夜里的花街是最热闹忙乱的时候。
喝醉的武士大吵大闹着,要最近新进的座敷持蝉叶来接待自己,老板娘前去安抚了几次,还叫振袖新造去应付。
“请您稍等,蝉叶去和姑娘们一起祈福了,一会儿就回来。”老板娘堆笑的脸在关上门后马上变了,转身和店里的打手抱怨,“真是的,她们也去了太久了,客人们都在催了,明明都叫勇三跟着她们……”
“会不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叫人去看看吧?”
老板娘点点头,扬声喊:“阿幸!”
幸太郎刚把一个喝醉的客人送出去,正想到院子里躲会儿清闲吸口烟,就听见老板娘在叫自己,无声地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幸太郎提着灯笼走在小路上。
玉菊屋包括座敷持蝉叶在内的四位艺伎都到一个名为“万世极乐教”的可疑教派里,去聆听被她们称为“童磨大人”的教诲,也包括打发他去买发梳的阿箬。
万世极乐教的寺院在城外,原来是一处佛寺,幸太郎小的时候还跟着花江婆婆去过几次,那里的老住持还会很慈祥地笑着给小孩子们发金平糖,实在想象不到那样的人会突然把寺院移交给可疑教派。
等等。
幸太郎站住脚。
血腥味儿。
他熄掉了灯笼,在幽暗的月光下推开寺院的小门,走进院子里。铺满碎石子的地面有拖拽过的痕迹,能看到比影子还黑的底色,不知道是地面的颜色还是更糟糕的东西。
好臭……
如果这样还觉得能发现活口,也太乐观了吧。
血腥味儿越来越浓重,幸太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站在被不知名液体洇成深色的纸拉门前踌躇了一会儿,谨慎地拉开门。
失去了最后一层遮挡,死亡的味道在无风的室内迸裂出来,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幸太郎捂着鼻子,脱下木屐小心翼翼走进屋里,尽量绕开尸首和血泊,能下脚的地方不多。
在窗边,有什么在闪着光。
幸太郎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是被折成两半的发梳,上面的紫藤花图案白天他刚刚见过。
“阿箬小姐……”他喃喃说。
突然,后脑勺一阵急促的风,紧接着手臂被人抓住,朝背后扭着,被迫整个人贴在墙上。
“你是什么人?!”喝问的声音很严厉。
是女孩子的声音。
“我不是坏人!”幸太郎趴在墙上一动不敢动,“我是玉菊屋的杂役!来这里找人!”
“找人?”
“我们那里的蝉叶小姐、夕颜小姐、阿箬小姐和阿铃小姐!”幸太郎急忙说,“她们傍晚时在勇三先生的陪同下到这里来听万世极乐教的教祖传道,一直没有回来,所以老板娘叫我来找她们!”
女孩子松开他:“那你也看到了吧,已经没有活口了,这里很危险,快回去!”
“那您呢?”幸太郎忍住没有去活动酸痛的肩膀,“您是……”视线落在她的制服和手里的刀上:“鬼杀队的人吗?”
蝴蝶发饰……
“你知道?”对方看起来无心多问,“我姐姐去追那个鬼了,我现在要去帮我姐姐,你快点离开这里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后就急匆匆走了。
是鬼杀队的人啊。
幸太郎面对满屋的尸首,靠着墙,摸出了烟管和烟草包。
之前只是从外公那里听说过有专门斩杀鬼的剑士,其组织名为鬼杀队,这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
他填好烟丝,衔住烟嘴,烟锅里就自动亮起了幽蓝的火光,随着烟雾的吞吐明明灭灭。幸太郎缓缓吐出一缕长长的烟,想起了刚才那个女孩子头上的蝴蝶发饰。
之前在点心铺门口遇见的那位小姐,好像也有相似的发饰……
刚才那位小姐说什么来着?“我现在要去帮我姐姐”?她们俩是姐妹吗?
幸太郎又看向屋里凄惨的活地狱。
杀了这么多人,凶手一定不是普通的鬼,那两位小姐可能不是对手。
既然我碰上了……
他在墙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灰,收起烟管,走到门外,深吸一口气。
浓重的血腥味儿。
还有一丝异样的腥臭。
幸太郎定了定心神,朝着味道的来源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