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岁暮,老天赏脸地放了个大晴天。整条街上洋溢着紧张热闹的氛围,人们都忙着年前最后的采购,个个步履匆匆,或是伸着头比较货色,或是颔首思考还有什么没买。这条大街上最悠哉游哉的人或许是緑了。她独自沿着人流如织的街道徐徐踱步,时不时避开行人手里提的鲜鱼或包裹。忙碌的大采购和她无关。如果时间能出借,想必会有许多路人跟她伸手借一点,她也乐意。
1909年要结束了。今天是三十号。这次队里排给她的休假竟长达五天,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过。所谓除岁迎新的仪式感,于她而言是不大必要的。不光是过年,她对于各种节日都没有多少参与感,按照习俗做准备也体会不到什么乐趣。往年在小林家,师徒二人过年都过得十分敷衍。因为两个人都不会做花样繁复的御节料理,不能开火的那几天吃得还不如平常的日子。如今只有一个人住,过不过年,更无所谓了。
緑平时连把房子搞脏搞乱的空闲都没有,所以只花了半天就做完大扫除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与其闷头看书,不如到街上消磨时光,沾沾喜庆的人气。鱼铺、酒铺、菓子铺、食肆,她路过一家又一家店面,既不停下脚步也不进店,像看电影一样观望着里面的人。各家老板的殷勤笑容充满干劲,店伙计围着柜台、陀螺一样团团转。衣着光鲜者付款时从容不迫,寻常百姓拣选时精打细算。跟在后头帮忙拎东西的孩子们不得不收起淘气,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盛满了兴奋与期盼——没准大人会看他们乖巧的份上多买点零嘴。
他们身边都有着谁,或是将会回到谁的身边。
真好啊,真好。
“明日?”背后响起一声试探的询问。緑不回头还不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这不是许久不见的藏原仁嘛。今天他也和她一样,没有穿队服,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相当显眼。
“藏原君,好久不见了啊!你也在休假吗?”久违地见到熟人,緑很高兴,眼睛一下就亮了。
“嗯,我明天回家,出来给家人买点礼物。”藏原晃了晃手里精致的西洋点心盒。其实他远远地就发现她了,那种马尾髻发型并不常见,但他没见过她工作之外穿和服的样子,确定没认错人才出声叫她。
“明天就是除夕了啊。藏原君老家在哪?”
“在山梨。你呢?不回关西过年吗?”
“嗯,我今年就在东京过。”关西二字令她动摇,她抬手撩了一下额头的碎发,僵硬地笑了一下。藏原敏锐地嗅到即将冷场的气息,他开始尴尬了。别管那么多,干脆豁出去吧,他想。
“那个、你现在有空吗?”
“非常有!”緑巴不得有事做。
“我只差妹妹的礼物还没买,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女孩子收到会开心的,你能帮我参谋参谋吗?”终于说出来了。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好几天了,遇见緑如同遇见救星。没想到此话一出立马勾起了緑的兴趣:“一起逛街吗?好呀!”
嗯?一起逛街?藏原以为緑会马上告诉他该买什么,然后他自己去买就好,结果还要和她逛街吗?可是瞧她那么兴致盎然,藏原不忍心扫兴,只好跟她一起走。
“藏原君的妹妹多大呀?”
“三叶十四岁,四叶十二岁了。”
“你有两个妹妹啊。”緑羡慕地说,“她们喜欢什么呢?有什么爱好?”
“呃……和一般的女孩子差不多吧……”藏原绞尽脑汁地思索,心突然微微疼起来。他这两年只回去过一两次,已经不知道妹妹们的喜好有没有变化了。在他离家前,她们两个也只是偶尔做些农村孩子的游戏,玩玩草叶和花朵之类的,更多的时间都在做家务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委屈的。但自从来了东京后,路过基督教会的贵族女校,瞥见那些意气风发的女学生身在其中优雅地读书和谈笑,他心中不免替妹妹们感到酸涩。
“对了,她们喜欢相互给对方编头发。”藏原想起来了。编头发不要钱,又可以满足小女孩的小小的爱美之心,她们还蛮热衷这个游戏的。
“那果然还是得来这里。”緑领着他,七拐八拐后扎进一家饰品店。柜台里各式各样的蝴蝶结琳琅满目,三三两两的女孩结伴挑选着。幸好有她在,他一个人可能还不敢进来,藏原悄悄感叹。大小、花色、材质、款式、装饰各异的蝴蝶结令緑看花了眼,为难地问他:“你有看到她们可能会喜欢的蝴蝶结吗?”
“感觉都差不多……你选两个你觉得好看的吧,你喜欢的话她们应该也会喜欢的。”藏原果断投降。緑吐了吐舌头,假装对他表示不满,实则兴致勃勃地扭头仔细挑选起来。半晌后,她才择定了一枚红白相间的箭羽纹蝴蝶结和一枚绘有茶花图案的白底蝴蝶结。拜托店家包装时,她被柜台角落的木盒吸引。扁扁的木盒盖子大开,展露着里面各种罕见款式的首饰,旁边还立着一面小镜子供客人照。
她一眼就相中了那对水滴形红玛瑙耳环,着魔似地从黑天鹅绒垫子上轻轻捻起一只,面向镜子比在耳垂边。玛瑙坠子鲜红得宛如欲滴的血珠,晃动起来有一股古典又美艳的风情。她有些痴迷地盯着轻轻摇曳的耳环。她甚至模模糊糊想,应当盘一个低矮的发髻来配这对耳环。奇怪?为什么她会这么想?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耳环,为什么会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呢?如此难以言喻,又那么亲切愉悦。仿佛曾见谁戴过类似的……但她非常确定没有见过,关西与关东的女性都是不流行戴耳环的。
“请把这对耳环也包起来。”她毫不犹豫地递给伙计。
“小姐好眼光,我们店里只有这一副耳环。这盒子里的饰品都是从我们老板在中华街的朋友那进的。”伙计从柜台下取出小盒子,“先进一点试卖看看,摆出来第一天就被您相中了,和您很有缘啊。”
“中华街?是从外国运来的吗?”藏原好奇地问。
“是啊,应该是从广州之类的地方运来的。谢谢您的光顾,欢迎下次光临。”伙计将包装好的饰品交给二人后,鞠了一躬。
緑低着头,愉快的游戏时间结束了,该分别了。
“明日,今天谢谢你了,帮大忙了。”藏原很感激。
“小事一桩,不客气。”她报以礼貌的一笑,“先祝你新年快乐了,回家的路上小心。”
“你也是,新年快乐。”
“那么,再见了。”
“再见。”
他们在路口分别,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藏原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緑缓缓远去的背影即将融入人流,微微耸起的后脑勺颇有几分落寞。
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吧?
“明日!”他追了上去,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
“你要不要来我家过年?”
他的话发挥出了咒语般的作用,瞬间点亮了她。激动的緑全身焕发光彩,尤其是双眸灿烂得如同日出的朝霞。藏原莫名觉得她像只小狗。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嗯,我家里也会欢迎你的。”
“太好了!谢谢你!那拜托你继续陪我逛街吧!我也要带伴手礼!”几乎要在大街上欢呼雀跃起来的緑扯着藏原的袖子,又一头扎回商业街。
补充一下,是非常快乐的小狗,藏原想。
(二)
三十一日,緑随藏原仁坐火车回山梨甲府。列车驶出隧道,远方的富士山一目了然。下了火车后还要徒步走许久,出了市镇,前方只有土路。
“我家在小山村,估计要走半天。”藏原略有歉意。
“咱们平时走的路还少吗?”緑笑盈盈地回答。鬼杀队剑士的日常不就是四处奔波嘛,这点路途不算什么。不过緑穿着和服,不能像平时一样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倒有点不习惯。
冬季的村野一派萧索,但有暖阳斜照大地,尘土也染上了温暖的色泽。遥望村口,三个小小的人影百无聊赖地或蹲或立在村口,一见他们靠近,三个人立刻来了精神,飞奔而来。
“仁哥!真的是仁哥!”
“你可算回来了!”
“妈!仁哥回来了!他还带了女孩子回来!”三个孩子同时大呼小叫,其中最年长的男孩掉头跑回家报告。另外两个女孩——肯定是三叶和四叶——则兴奋地招呼藏原,同时好奇又腼腆地观察着緑。
崭新的瓦房里又走出来几个中年人,不一会的功夫藏原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全是他的家人和邻居。被簇拥着嘘寒问暖、拍肩膀的藏原露出了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柔和与放松。这里没有鬼杀队剑士藏原,只有藏原家的长子仁。緑站在后面,静静微笑欣赏这幅天伦之乐的景象。一个女人忽然察觉到她的存在,丢下藏原的手走过来。
“哎呀哎呀,今年仁还带了朋友回来呀。”这位神似藏原仁的女人一定是他的母亲。二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女人拖着温柔的鱼尾纹的弯弯笑眼。“初次见面,我是他的母亲贵子。”
这时,好不容易从热情的人群中脱身的藏原才有机会向众人介绍緑,“这是和我同期的队友明日緑,我邀请她来我们家过年。”
“我家孩子受你关照了。”“不不,我才是。”又一番寒暄后,贵子阿姨仿佛想起来什么:“瞧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能让客人站这么久。大家快进来坐。”
“奶奶还好吗?”藏原问弟弟阿部。
“挺好的,现在她应该睡醒了。”
在緑的想象中,藏原家应当是一间有年代感的大农舍,就像她在关西的村子看到的那样。但他家意外地新,这间足以容纳一家七口的瓦房大概是最近建的,柱子和木门都没有磨损的痕迹。藏原进屋后第一件事便是跪坐在正屋的佛龛前拜一拜。緑也照猫画虎地学着拜了一下。简朴的佛龛里供着两尊牌位,上面刻着的法名显示似乎是一男一女。
“爷爷,姐姐,我回来了。”她听见他低声呢喃。里间的拉门慢慢拉开,坐在里头的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奶奶顿时笑逐颜开,“我就知道小仁回来了。”她望见他身边的緑,像个孩子似的拍起手:“今年过年家里真热闹呀,大家都回来了。太好啦,小仁回来了,二叶也回来了!”
原本七嘴八舌的热闹忽然卡顿了一秒。然而突兀的安静只持续了一秒,大家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话。“奶奶,这是我的朋友明日緑。明日,这是我奶奶。”藏原拉着老人的手向她介绍。老人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瘦了!”又揉了揉緑的脸,高兴地说:“这孩子脸上终于有肉了!好!好!二叶,工厂放假啦?放多久啊?你在那过得好吗?”
此后老人一直将緑当作二叶,緑并不纠正,自然而然地和她半真半假地聊下去,俨然如正牌孙女。期间抬眼看见藏原仁微妙的眼神,她只是微微摇头,表示没关系。直到贵子阿姨将緑叫去看房间,她得以暂时结束这场虚实掺杂的聊天。
“抱歉啊,奶奶已经糊涂了,她见到你这年纪的女孩总会认错人。还请你多多包涵。”贵子阿姨背对着緑,緑不知道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没事,和奶奶聊天我也很开心。”緑没有说谎,能被长者当作亲孙女关心,感觉还不赖,哪怕是错认。
除夕夜,年夜饭当然得吃荞麦面,贵子阿姨还额外做了藏原爱吃的馎饦。这碗面片增添了蔬菜,和味噌一起炖煮,是山梨的特色。緑还是第一次品尝。农家人聚餐的气氛十分自由,他们不遵循拘束的礼制和传统,不必正襟危坐,谁都能说话。藏原的父亲同样是个寡言的男人,常年在地里干活,肤色晒得黝黑沧桑。他不怎么开口,只是偶尔问藏原几个问题,虽然含笑欣赏一家团聚的样子心满意足,但似乎又若有所思。緑并无发觉,因为她正被两个妹妹缠着,一一回答她们层出不穷的问题。东京怎么样?有没有见过外国人?电车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去过电影院?贵子也是好奇不已,她的大儿子总是三言两语打发人,还是緑描述得详细些。
一餐饭热热闹闹吃完后,緑帮忙将小山堆似的碗碟端进厨房,找了根布条缠好袖子,“今日承蒙招待,让我也来帮忙吧。”贵子笑容意味深长,以爽快的同意取代客套的拒绝:“麻烦你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会后,贵子假装随意地低声提起怀揣已久的疑问:“小緑,东京的工作辛苦吗?”
緑心竟怦怦加快跳了一下,“有时候会有点累,不过平时还好呢,熟悉了就好。”
“是吗?”
“是的。”
贵子依旧温婉地笑着,刷洗碗碟的动作依旧麻利。緑的余光悄悄留意她的表现,也许贵子是半信半疑吧?但她没有再多问什么。
她早就知道贵子会偷偷来打听鬼杀队的事情,因为在火车上时,藏原已经叮嘱她无数遍了。“我父母可能会私下问你工作的事情,麻烦你到时候尽可能说些温和的回答。”他说。
“温和?”
“对,不要提及杀鬼多危险。他们还不知道鬼会再生,也不知道血鬼术,以为只是类似发狂的野兽。”
“你瞒了他们多少啊?”緑诧异地问道。
“还有,绝对不能说队里有人牺牲,最好连容易受伤这种情况也不要说。”藏原继续补充。
“你要我帮忙撒谎吗?”緑心情有点沉重,不擅长撒谎的她很快就会露馅吧,“我怕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
“拜托你了。”藏原只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唉,好吧。那我们来模拟一下,你看看我可以说到什么程度吧。”緑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两个人排练了一路。在答案被否决和纠正了许多次后,她不安地发现,他的家人对鬼杀队几乎一无所知。
“这样就好,他们不用知道那么多。知道了也只能担惊受怕,徒增烦恼。”藏原笃定地说。
是吗?緑犹豫不决,但见到贵子仿佛松了口气,她又觉得藏原是对的。
“那孩子几乎什么都不说呢,是怕我们担心吧。”贵子语气很轻,却包含了很重的感情,“钱哪有那么容易赚呢?每个月寄那么多钱回来,我和他爸都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每次问起来都像在糊弄我们。”
果然,要瞒住一位母亲是没那么容易的。心虚的緑假装专心致志地码放碗筷,把突出的筷子一根根地推回去,左边的碗挪到右边。“不过,有你作担保的话,我就姑且相信一下吧。”贵子擦干湿漉漉的手走过来。緑鬓边一缕碎发自由地飘了出来,贵子看见了,便伸手替她别回耳后。轻轻掠过她的耳廓的指尖,在緑的心中拂起一道柔情的涟漪,令她产生一种暖融融的错觉——这般自然的亲昵就像母亲对待女儿一样。緑不似往常那样在心中黯然自嘲,她愿意糊涂一回,今年是特殊的,就让她假装这一回吧。
“谢谢你,小緑,往后还请你多多关照仁。你也很不容易吧?在东京要好好照顾自己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使唤仁。”贵子的眼睛弯弯的,流转的温柔几乎要化作水溢出来,“哎呀,一不留神,我这老妈子又开始啰啰嗦嗦地烦人了,你别见怪。”
緑的鼻子一酸,绽放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才没有这回事呢。”
该睡觉了,两个妹妹毫无睡意。她们已经和緑混熟了,所以可以大大方方地当着她的面臭美。两个小姑娘拿到新蝴蝶结后爱不释手,藏原很是欣慰。三叶只是试戴一下便十分珍重地收了起来,准备明天去神社初诣前再戴。四叶则舍不得从头上摘下来,她还翻出新衣服披在身上。
“姐姐,我像不像大小姐?”裹着新衣的四叶俏皮地转来转去。
“像。”緑乐呵呵地回答。
“你们别闹太晚啊,明天还要早起。”贵子的声音在纸门后响起,女孩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知道了,收拾完毕后熄灯钻进被窝。三叶亲热地趴到緑的枕边,悄悄地在她耳边小声说:“你能来我们家过年真是太好了。”
“真的吗?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就好。”緑很开心。
“真的,爸爸妈妈也很高兴的,今年过年家里终于不只有四个孩子了。去年仁哥没回来,大家都没什么精神呢。二叶姐不在以后,妈妈每年过年都会难过。”三叶的声音越来越飘忽。
“姐姐,你的岁数跟二叶姐一样大。”四叶喃喃道。
緑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不记得了。”四叶说。
“二叶姐去工厂的时候,四叶才五岁。我也记不清多少了,不过我记得她会用凤仙花染指甲,翻花绳很厉害……”三叶渐渐安静下来,似乎睡着了。
(三)
一月一日,天刚蒙蒙亮,习惯熬夜的緑好不容易睡着,没几个钟就被摇醒,不得不忍痛与被窝惜别,打着哈欠坐到早餐面前。说是要早点出发去神社,不然晚点会人山人海。不巧的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一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到了神社更是人头攒动。参拜完后,眼尖的四叶率先发现有供游客休息的长椅。
“去买点小吃吧,我们来占座。”藏原给了三叶一把零花钱,让弟妹三人去排队。他是想躲清净,他素来不喜喧闹。緑也不喜欢太拥挤的地方,加之她又没多少虔诚,参拜一趟真心累。小吃的吸引力还不如这条长椅。两个人望着欢乐的人群发呆片刻,緑打破沉默:“我说,这样好吗?瞒着你家里人加入鬼杀队。”
“他们知道我加入鬼杀队。”
“但他们什么都不清楚。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怎么受得了……”
藏原久久不吭声,久到緑以为他要用沉默结束这个话题时,他突然开口了:“你不了解我们家的过去……”
三叶她们排的队伍缓缓向前蠕动,藏原也缓缓地娓娓道来往事,“你知道我还有个姐姐。”
年长他三岁的二叶,十五岁那年挥别了家人,跟着负责招工的中间人踏上了前往纺织厂的路。
穷,实在是太穷了。不止是藏原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一贫如洗,晚上睡觉都没有锁门的必要,因为谁家都没有值钱的东西。父母一年到头拼命苦干,也只够让一家老小勉强糊口。年年都有中间人来村子里领人外出打工,二叶自然也去了。
十二岁的藏原仁那时还不知道的是,父亲早就对工人的生活有所耳闻,但是家里要少一张吃饭的嘴,多一双会挣钱的手。父亲在沉默中犹豫不决,姐姐先说,爸爸,让我去吧,我身强力壮,不怕苦,能干几年的。她抢先在五年的雇佣契约上签下名字,踌躇满志地母亲说,我会争取一年赚一百元。然而仅仅过了两年,面无血色、脸颊凹陷的二叶背着离家时带的包袱又站在了家门口,“妈,我病了……”话音未落,她便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藏原不会忘记她回来的第一天晚上,躺在被褥里的二叶在弟弟妹妹睡着后,握着母亲的手呜咽哭诉:“妈,我们在那里从早做到晚,监工经常用竹棍敲人,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那里就跟监狱一样……要是能拿到钱,我还可以忍……但是他们总是变着法扣钱……到头来我才赚了一点点,还害了肺病被赶回家。对不起,妈……”母亲和二叶压低了声音偷偷地哭,边上装睡的藏原死死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流湿枕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家里同样无钱医治二叶。在病榻上缠绵了两个月后,二叶静静地走了。父母和奶奶的心也被剜去了一块。不会愈合的心伤永远在沉默中流着血,一如他们在沉默中忍受贫穷的悲哀。
最后那两个月,二叶很少说话,她有时会呼唤藏原:“小仁,小仁……”呼唤之后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藏原能读懂她的眼神。
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
——拜托你了。
——嗯。
他们在沉默中心照不宣。
他不想坐以待毙,藏原想出去闯荡,或者去报名参军,可他才14岁。直到那个自称育手的男人命运般地出现在他面前。
“不枉我走了那么多地方,终于让我找到好苗子了。”这个看上去古怪又可疑的壮硕男人拊掌大笑,“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适合修炼岩之呼吸。你愿不愿意跟我学习呼吸法,加入鬼杀队?”
“加入鬼杀队有工资吗?”
“有。”
“多少?”
“最低的剑士每月有300日元。”
“好,我要加入。”
藏原甚至还不知道鬼杀队是做什么的,就果断干脆地同意拜他为师。男人也不避讳说明入队的风险,藏原听完仍不动摇决心。
猎鬼很危险,但对于藏原来说,跟杀人于无形的贫穷相比,不算什么。
“我们家因为穷遭的罪还少吗?”藏原对緑说,“过去两年,我重建了家里的破房子。只要三叶和四叶愿意,我也会努力送她们去读女校,让她们做真正的女学生。现在我爸妈不用操心每年的收成,阿部、三叶和四叶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大家不会再往下坠落了,因为我会做那张兜住全家人的安全网。”
“所以,我还不能停下。”
他始终目视前方,没有看緑。阿部三人捧着炒面和团子过来了,藏原望着他们,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四)
神社之行,緑的战利品是一只西瓜大小的达摩不倒翁。一回到藏原家,她向阿部借了一只毛笔,给不倒翁画上了左眼。这类“祈愿达摩”,要到心愿达成时才能画上右眼。
“姐姐许了什么愿?”四叶好奇地问。
“嗯……这个嘛……我打算在我家院子里种一棵柿子树。要是能顺利结出好吃的果子就好了。”
“诶,姐姐的愿望好奇特。”
“一般来说,对达摩不倒翁许的愿望应该是一年内可能实现的吧?这样年底才能去还愿。等到种下的树结果,估计要好几年。”藏原说。
“说的也是呢,那就等我真的吃到了再去还愿吧。”緑无所谓地笑了笑。緑和小林一样,都喜欢吃甜柿子。久美子还在她家时,她曾向久美子比划,在院子的东南角种一颗柿子树的话,坐在客厅的矮桌边刚好能看见硕果累累的树,多么赏心悦目的诱人景色。
可她迟迟没有去种。正如藏原所说,一棵树从种下到结果要好几年,到时她会在哪里?还在鬼杀队吗?或是已经找到家人、离开那里了?緑朦朦胧胧地觉得,种下一棵树,仿佛代表了她也要在此扎根的意思……自她记事起,已经过去了八年。八年了,还是没有想起或找到一点关于身世的线索。她何时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宿呢?
剩下的日子,緑教会阿部三人下将棋,玩歌牌。谁料身为老师的緑很快被学生超过,连连败下阵来。“逊毙了。”她哭丧着脸,脸颊红彤彤的。阿部和三叶骄傲得哈哈大笑,带她去看山河湖景散心。冬季的富士山恬静美丽,阿部说:“你春天再来,樱花盛开的时候最美。”
夜里,贵子拿出了甲府特产的葡萄酒招待緑,她只喝了两杯就醉了。她的醉态非常奇特,先是拉着四叶讲了一晚上鬼故事,吓得四叶捂着耳朵求她别说了。好吧,不讲故事的緑突兀地抹起眼泪来,孩子气地撒娇说什么好羡慕你们一家人相亲相爱啊,说罢倒下呼呼大睡。醒来之后,回想起昨夜种种失态的她羞耻地把脑袋埋进枕头半天抬不起来。
转眼就到了三日,休假的最后一天,藏原和緑要离开山梨了。
“还要再来玩啊,明年也要来我们家过年。”贵子拉着緑的手说。
阿部和三叶在一边补充:“春天就来!来过信玄公节。”、“夏天也来,河口湖的湖上节会放烟花,我们一起去看吧!”
“啧,人家不用工作啊。”藏原腾不出手,不然可能会轻敲他们俩的脑袋。现在他双手都提满了贵子给他们两个人准备的吃食,緑一手还抱着她的不倒翁。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緑回望一眼,瓦房已经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而贵子还站在那遥望他们的背影。
回到东京后,緑将不倒翁摆在客厅的壁龛里。那里原来摆放着久美子买的花瓶,瓶中花枯萎后,花瓶被緑收了起来,壁龛因此空了两年。她开始留意合适的柿子树树苗,等将物色到的树苗栽到东南角,已是春花烂漫时。
幼嫩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緑扶着铁锹,擦了擦额角的汗。快快长大吧,她默默祈祷。
在这里生根、发芽、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我也会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真正的容身之所的。
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星弹到地上,掉在土里熄灭了。
嗯?是她眼花了吗?哪里来的火星?她揉了揉眼睛,又弹出了一颗。
火星是从她身上弹出来的!
“緑……緑……快醒醒……”晴空飘来一声声飘渺呼唤。
谁?好熟悉的声音……却想不起来是谁。
“緑……”
突然,緑的身上“腾”地炸开粉红色的火焰,烈火瞬间烧遍全身。火焰熊熊燃烧却没将她烧伤。緑低头一看,家常穿的青色和服不知何时变成了鬼杀队队服,日轮刀别在腰间。
“緑!”
眨眼的刹那,她蓦地睁开眼睛。滚滚煤烟从大开的车窗扑面而来,在车厢里弥漫开来。火车运行的轰鸣传入耳内,无限列车尖声呼啸着在夜色奔驰。
一切都是无限列车上的一场梦。
(第十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