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管是哪个年纪,待宵之情都是所有坠入了情网、又不得不暂且分离的人所必须忍受的小小磨炼。炼狱杏寿郎已经等待了好几个星期,再多忍过一夜本不该是难事,如今却变得煎熬了。转念一想,緑可是等待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月啊!好不容易能坐下歇息的他又站起来踱步,巴不得即刻冲到蝶屋去,可这会蝶屋的人应该都未苏醒,还是别去扰人清梦为好。
他揪住衣领低头一嗅,巡逻一宿后免不了满身汗臭味,在见她前得先回家洗个澡。洗漱完后再整理下头发和仪容,可以做的准备都做完了,他依然精神百倍,好不容易捱到夜空泛白,他走出家门上街漫步,街道上有一两家勤快的店家先挂出了帘子。随意进了其中一家饭馆,要了些饭菜草草用毕,他满意地发现天大亮了,于是拔腿往蝶屋的方向小跑。
“哎呀,您来得可真早!早上好,炎柱大人。”神崎葵刚打开蝶屋院落的大门,就见到炼狱早早候在竹篱笆外,不免诧异。她保持礼数招呼:“吃过早餐了吗?还没吃的话,我带您去厨房。”
“不必了!我吃过才来的。不好意思,大清早就来叨扰你们。请问緑怎么样了?我可以去见她吗?”他一面客套,一面径直往屋里走,熟门熟路地前往目的地。“她和昨天一样呀。她刚刚用完早餐,已经回房间了,您去瞧她吧。那我先失陪了。”小葵略微欠身,随他自便,自己扎进了忙碌的工作。
他轻叩几下木门,得到屋内的允许后推门而入,与緑在看清对方时,不约而同点亮了眼睛。“这个给你。来的路上看见了一棵花树,就折下了一点。”他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举起一支粉白的紫薇,献宝似地递给她。
“是紫薇花啊,好漂亮,谢谢。”她笑吟吟地接过,转身插进了一只玻璃水杯里。刚说不到两句,端着药品托盘的小护士菜穗进门中断了探视:“炼狱大人早上好!您来得太早了,我们正要给小緑姐换药呢。请您出去,要不去檐廊那边等等吧?可能要很久呢。”
杏寿郎被彬彬有礼地赶出了房门。
他无奈地挠了挠头,好吧,的确是他太心急了点。老实地按菜穗的指示踱步至面向后院池塘的檐廊,闲坐在木地板边缘,他望着池面的粼粼波光走神。潋滟水光不停地晃眼,细碎流水声令人凝神静气,心情一和缓下来,伺机已久的困意得以扑过来捉住他。眼皮只挣扎了一会便完全阖上了,他在廊下垂首小憩。
头向下猛地一坠,他骤然惊醒。过去了多久?他茫然四顾,緑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不但换了药,宽大的病号棉服也换成了绘有青蓝竹的翠纱薄和服,系着素色的腰带,用米白色发带束起一条清爽的马尾辫。青碧浅蓝、浓淡相间的竹子纤细洒落,与消瘦的緑倒很相宜。杏寿郎揉着酸痛的脖子,睡眼惺忪地问:“我睡着了?怎么不叫醒我?”
“你一定是没睡就过来了吧。我不想打扰你。”緑把手肘支在腿上捧着脸颊,笑意浓郁的眼神不曾从他身上挪开。在鬼眼中刽子手般沉着克制的琥珀瞳,在恋人看来是金色蜂蜜,隐约可以闻到清甜的香气了。
“嗯!不过不要紧!我没关系的,因为我很想快点过来,越快越好。”他慵懒地微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緑忽有些迷惑:“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以前也有类似的场面……那时你去开会,我坐在濡缘边等你,等得睡着了。我醒来后,发现你在我身边坐了很久。”
“是啊,我记得,都是前前前世的事了吧,你倚靠膝盖睡着了,头上和身上落了许多樱花花瓣,安祥得像尊雕像。”
“雕像?好怪的形容啊。”緑乐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张开胳膊,催促他行动,“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在屋子里闷太久了。忍小姐说今天可以去外面散步,所以我衣服都换好啦!”
蝶屋外的绿荫道行人寥寥,他们缓步并肩走着,不怎么说话。緑的步子踢踏踢踏,好像马上要跳起舞来。路过杏寿郎摘花的紫薇树,她踮起脚尖去嗅那浅淡的花香,手指掠过可爱的花朵。当下的情境宛如列车上的樱花梦境,梦想成真的幸福触手可及。摸过花的手指随即牵住了他的袖子,他一言不发,顺其自然地将那只手挽在他的臂弯上,好让身边的人能够更亲昵地靠过来。走过怒放的花树,走过静谧的街道,走过弯曲的下坡,走过溪流上的平板桥,他们把过去岁月里的艰辛、冷酷和愁苦统统甩在身后,悠然地步向前方惬意的喜悦,七月闷热的暖风和庸常的景色都变得心旷神怡。
“真好!”緑感慨道。
“好什么?”
她把另一只手也搭上,轻轻抱住了他的胳膊:“前不久乘上无限列车的那天,在去车站的路上,我走到一个高高的坡。从坡上,我看见了自己生活很久的城市,认认真真地看了平常视而不见的、最普通的风景。然后,我难得地萌发了想要好好活着,活在这个世界的心情,可是我却马上要踏上生死未卜的路。现在我回来了,还能和你一起走在留恋的风景里,我就觉得啊,真好,真好。”
“我也是啊。”他点头附和,思索了一会,决定把藏在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緑,有件事情,我想提醒你。”
“什么事啊?”
“我不知道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不管表面如何,我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也许你因为见证过两次我的死,所以让我在你心里刻下了强烈深刻的印象,占据了比别人都大的份量。这会不会给你造成错觉——好像我是特别的存在?等到未来某一天,你发现我有着平庸、窘迫和虚弱的另一面;或者当我们都老了,我年轻时具备的优势随着年纪增长而消失不见,出生入死的日子回归平淡单调,我曾有的光辉——要是有的话——也在日复一日中黯淡下去,你可能会感到幻灭,觉得炼狱杏寿郎不过如此。”
“炼狱先生是怕我日后会失望、埋怨和后悔吗?你也会有信心不足的时候啊。”緑有些意外,因为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尽管她也知道,有时他之所以那么表现,也是希望自己能果敢起来。
“我当然会有啊。虽然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展现出信心才对,但我想对你诚恳。我是希望能时时刻刻相信自己,可动摇是不可避免的啊!”他低下头,一改往日阳光开朗的样子,少了一些坚定。緑认真以待,沉吟一会后反问:“你想听保证还是答案呢?”
“我要听答案。”他干脆地回答。
“好啊,我对此的回答是:那就试试看吧。你要听保证的话,我会保证一直爱你,在每一刻未知的时间变成已知。既然你要听我的真心话,那我也得诚实地告诉你,有时我的心是易变的。比如前不久还在憎恨诅咒着猗窝座,仇恨却褪去得比我以为得还要快。你是我的初恋,在你之前我没有爱过别人,不清楚自己情感的深度和是否持久。像你说的,人都会变化,都有想要遮掩的部分,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变化。我希望将来对你有了新的认识时,能连着新的部分一同爱上。我们就试试这么办吧!我还是蛮有信心的哦。”
緑坦率又昂扬的态度,无意间增加了阳光与风的热度,快把杏寿郎热融了。他正感动得一塌糊涂,緑接着说下去:“我也有不想让你看到的样子,我可能没有你以为得那么好,况且我曾经被毁过容。在吉原与上弦之六交手,它在我的左脸上刮了一道这——么长的口子呢。”她的食指在脸上比划,从左眼角一路划到唇上,划得杏寿郎心惊肉跳。他想那时她该有多痛。“丑是一回事,痊愈后偶尔会发痒,很难受。幸好现在没有了,你也看不到了。”她摸摸脸庆幸地补充道。
“你大可不必怕我嫌弃。我不想你有疤只是不想你受伤,你就算有疤一定还是很美。”他说此话时一脸正气凛然,形成了鲜明反差。緑受宠若惊,一面害羞地笑弯了腰,一面大力拍打他的胳膊:“天啊!哎唷!你的嘴还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啊!真是活久了什么都可能见识到哈哈哈!”她夸张的反应弄得杏寿郎也难为情了,他羞赧地大声笑道:“我说的是事实啊!”
“是是是!我知道是事实!你的眼光非常好!运气也很好,能遇到我这么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是你积攒了几世的福报!”緑仍笑得合不拢嘴,明明禁不住夸还要厚着脸皮夸耀一番。用力过猛反而让未痊愈的伤口绷紧,她立马噤声不敢太过火,微微蜷缩身子,嘴角仍夹着余韵的笑意。杏寿郎赶忙带她走到河堤边的草坡,把手帕铺在草地上让她坐下休息。她揉了揉肚子缓口气:“好啦,玩闹够了,该进入正题啦。在蝶屋不方便说,所以我想出来和你谈谈今后。”
是啊,铺在他们面前的,还有那么多亟待跨越的困难,只是这一次他们总算不必单打独斗。緑正色道:“炼狱先生比我少经历一次,你大概有所不知,在无限列车任务之后,有两个关键任务不是偶然,是大概率会发生的:按照发生顺序,首先是讨伐吉原的上弦之六,其次是锻刀村遇袭。这是我活了两次得到的经验,这两次任务是鬼杀队命运的转折点,前者会改变僵持百年的局势,后者发生后,鬼会销声匿迹一段时间,之后主公宅邸会遇袭。我猜想,无惨是在那段时间里搜寻到了宅邸。所以,我现在有两个问题想同你商量。第一,该怎么提前告知主公转移锻刀村、避免袭击?第二,既然我已经拥有情报,要不要提前讨伐吉原的上弦六?”
炼狱揪了几片草,捏在手里问:“你想提前转移锻刀村,我可以理解。至于要不要提前讨伐上弦六,为什么会让你犹豫呢?”
“因为我已经吃到了不止一次变化的教训。不仅是此前藏原在无限列车上丧命,在第二线的吉原一战,我和宇髓先生他们是全员存活的,但到了上一线,他死了。第二线的锻刀村遇袭,那夜在场的人是蜜璃、灶门兄妹、霞柱和风柱的弟弟,袭击村子的鬼是上弦四和上弦五,他们击败了两位上弦,幸存下来了。而到了你那一次,上弦四却变成了上弦三,伊黑先生牺牲了。好像我每次试图插手,未来就会朝着更危险的方向变化。如果能像当初那样,我们成功讨伐上弦六并活下来,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因为已经实现过一次,我就希望能再实现一次。”她垂下眼帘,掌心抚过地上的草。
“全员存活啊。”杏寿郎凝视远方嘀咕。
“是的。大家都要活下来,一个也不能少。”緑郑重其事地轻声说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景。杏寿郎却考虑到了另外一方面:“的确很难。转移村子也是大事,眼下无缘无故的,要怎么提是个难题。緑,转移了村子,一定会影响到后面的无限城大战吧。锻刀村能不受袭击是很好,但我们本来能借此机会杀死两名上弦。错过这个机会,无限城一战必然会更严峻,打败无惨的希望会更渺茫。”
他的分析不无道理。杏寿郎与緑只不过能站在比旁人略高一点的视角俯瞰命运的棋盘,他们捏着棋子踌躇不决,能看见的每一步路都鲜血淋漓,牵连着太多性命,稍有不慎就会结出苦果。落子无悔,他们在落子前极力计算出更多的可能性,以求形成最佳的谋略。两个人默然相对,愁眉紧锁地穷思竭虑,潺潺流逝的川流也在感叹他们进退维谷的困境。一片厚重的积雨云挡住了太阳,在他们所处的那片区域投下一块巨大阴影。积雨云磨磨蹭蹭地远去时,緑看见阴影与阳光之间清晰的分界在向右偏移。她的目光追着快速移动的边缘,直到自己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她突然像火烧了屁股似的大叫一声蹦起来,继而神经兮兮地仰天大笑。
“你怎么了?”杏寿郎被她突兀怪异的行为惊动。她停下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炼狱先生,明明最关键的、核心因素这么明显!我们却过分纠结次要的问题了。喏,你想到了吗?太阳!太阳!”她抬起手直指头顶的太阳,他仰头愣了片刻后心领神会,激动地大声道出她未明说的答案:“我知道了!灶门……叫什么来着,祢豆子!你是指那个克服了阳光的灶门祢豆子吗?”
她用力点头:“对!她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她一旦克服阳光,无惨会想方设法得到她,我们就能水到渠成地提前在队里做好一系列准备,转移村子、柱合训练、与珠世合作,统统可以提上日程!若是祢豆子没有克服阳光,决战就不会发生,鬼杀队和鬼仍会继续重复了千年的历史……所以我们需要先让灶门祢豆子克服阳光。不过,要怎么办到,这个问题压根不比前面两个问题容易啊……”她顿时泄了气,又耷拉着脑袋陷入了苦思。
杏寿郎能够理解她为何纠结:“让她克服太阳,真是一场豪赌啊!能赌赢的话,许多麻烦能有转机,甚至是迎刃而解。假如赌输了,我们会害得灶门少年失去唯一的家人,鬼杀队也会痛失可能是唯一一个钓出无惨的良机。迄今为止,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她能克服阳光。难道,我们要设计让她暴露在阳光之下吗?”
掂量着祢豆子独一无二的重要性,谁也不敢粗暴鲁莽地行事。直接把祢豆子丢到阳光下不一定是个好主意,万一她之所以能克服阳光,也是仰赖某种只有神明知晓的时机呢?杏寿郎建议先循序渐进:“总之,我们先和灶门兄妹打好关系吧!现在我和他们不熟,他们也不认识你。亲近他们的时候,顺便了解一下祢豆子的情况,炭治郎和她形影不离,对于她与众不同的原因指不定会有些头绪。”
“嗯!克服阳光是首要的目标,目前也只能先观察着走一步看一步了。此外,还有上弦六呢。现在是七月末了,宇髄先生估计快要去调查吉原了,想来他潜伏在内的妻子暂时还不会暴露身份。炼狱先生,你说,如果祢豆子在吉原之战前克服了阳光,上弦六会不会离开吉原,被鬼王召集去无限城呢?既然是敌人在明,我们在暗,不如利用好情报的优势抢先解决了他们吧!”
“提前把情报传达给宇髄吗?他会相信吗?”
“不用担心,我的身体还回归不了一线,那我在这段时间内去上弦六所在的京极屋做卧底的游女,就能顺理成章地把手头上所有情报输送给宇髄先生了。”她为自己想出了一个不错的点子而雀跃,当头就被杏寿郎泼了一盆冷水。
“不行!你不能去!”他斩钉截铁地反对,神情严肃。
“为什么?哪里有问题?我扮过游女,这次我会做得更好的。”緑感到不解。
“不,问题不在这里。你知道鬼之间也会共享记忆吗?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有些鬼相隔千里,互不认识,却能明确说出关于我们在别处战斗的情报。这是因为它们之间可以共享记忆。猗窝座刚死,鬼王和其他上弦难道会无动于衷吗?弄不好我们的长相都已经通过它的记忆传递给其他鬼了,上弦六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会发现你的身份。其次,以你的身体状况,万一暴露了怎么战斗?等于是去送死啊!”
他严谨的分析把她说得哑口无言。她怔怔地思考,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唉声叹气道:“唉!可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能干啥啊?啥也干不了啦!束手束脚的。”
杏寿郎摸着她的头以示安慰:“还有时间,先慢慢谋划吧。”緑温顺地享受着抚摸,突然脖子一直,扬起脑袋,双目炯炯有神地问他:“对了炼狱先生,你要不要再收个继子?”
“啊?继子?”他快跟不上她的思维了,后者像只腿脚有力的青蛙一样自由地跳到别处去了。
“没错,你的继子只有我,我已经不需要你的指导了,你就再收一个呗。我已经替你想好人选了。”她单方面宣布自己已经出师,并擅自做好了安排。
“谁啊?”杏寿郎倒觉得无妨,毕竟她已经做过柱了。前不久才打败过猗窝座,谁也不会否认她的实力。
“你对稻玉狯岳这个人有印象吗?”她冲他微微一笑。
“稻玉狯岳……”炼狱眨了眨眼,很快恍然大悟:这个在未来会失踪的队员,再被人目击到时已变节,成了新上弦六。緑提议将他收为继子,实则是为了观察监控他。虽然他们两个从未见过此人,但不愁与他没机会结识。他应允下来,承诺会去做好相关的安排,緑便对此放下心来。她舒舒服服地抱头躺在草地上,尽管这个大大咧咧的姿势很不淑女,但他们都不在乎。洁白的云倒映在眼底,她问身边的人:“你说,他为什么会变成鬼呢?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变成鬼吗?”
“是鬼舞辻无惨做的好事吧!”
“他倒霉地遇到了无惨么?”
“有可能。”
“那么他是被迫变成鬼,还是……想活下去呢?”
杏寿郎皱了皱眉道:“想活下去所以变成鬼?就算免于被鬼杀死,但已经失去了自我,还要靠猎食人类为生,这样活着还有意义吗?而且,他可是鬼杀队的成员啊。”
“我和你一样,害怕失去自我,也不想吃人,但这只是我们的想法,也许他不这么认为。等你收了他为继子,就能更清楚他的为人了。”
“对我来说,做鬼的日子和待在人间地狱一样,变成某种混沌的怪物,吃了人,死后还要下地狱。”杏寿郎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仅仅为了活下去而能忍得了这种生活,我宁可一死。”
“炼狱先生相信有地狱吗?”
“不好说,我只是希望有。不然有些恶人生前得不到惩罚,寿终正寝,对好人来说不是太憋屈了吗?”
“我不相信有什么天堂地狱。人死了就应当随烟消散、什么都没有了。如果非得有点什么的话,我宁愿是往生。不然要是真的有地狱,恐怕我也是得下地狱的。”緑闭上眼睛,回忆起往昔的痛苦。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他猛地坐起来,转头不安地看向她。后者淡淡地问:“杀人要下地狱,杀鬼就不用了吗?鬼不是人变的吗?鬼吃人,和我们吃鱼,有什么不同吗?”
杏寿郎凝神沉思,片刻后回答: “……但也存在一种情况:那人明知鬼是要吃人的,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还是选择变成鬼。在我看来,在身为人类时明知是恶却还要去做,更是一种奸猾的罪恶。奸猾之处在于它以不再是人了为由来替自己开脱。”
緑苦笑着,脸上浮现出忧郁,滔滔不绝地说道:“我遇到过很多鬼,有遭遇飞来横祸变成鬼的,也有身为人类无法活下去、只能变成鬼的——正如偷盗是罪,可若不偷的话,自己和家人都无以为生。孟子曾说:‘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比起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人,逼良为奸的世道不是更加黑暗可怕吗?不是说个体的恶都可以获得原谅,只是……为何只谴责个体的恶,然后轻轻地用杀死它来一笔勾销,而不去看群众里的不公和不合理的压迫呢?如此一来,仅仅因为我们是幸运而渺小的,是刚好没被踩死的蝼蚁啊。虽然杀鬼是为了保护人不被吃,但除此之外,我不想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去指责鬼,知道了也没有资格去指责。对于别人的过去,我又了解什么?不过是些浅薄片面的愚见罢了。”
她抬手挡住有些眩目的日光,继续说道:“我十四岁第一次杀鬼,还心有不安,因为它长得太像人了!让我觉得犯下恶行。尤其是刀切进它软软的皮肉时,第一次有了杀戮的实感。后来我连着几天失眠,恐怖的实感残留在神经里,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鼻子里总能闻到一股恶臭的血腥气和肥腻的脂肪味,吃饭都没胃口了。起初接触到人的尸体,我忍不住吐了。可是,时间久了,我渐渐习惯沾了热血的刀和手 杀鬼和接触尸体都不会引起生理和心理上的强烈不适。我越来越冷淡,对杀生习以为常。我错了,我不应该习惯。对生死麻木不仁,岂不意味着我也不过如此?哪怕对方是吃人的鬼,但他们的命也同样有份量。更何况,我切断过近百个脖颈,毁灭了近百条生命——曾经是我们的同胞的生命,甚至算不清具体数目。若说生命有高低贵贱、不是平等的,那我就是自己最不耻的那种人了。所以说,我会下地狱。说起来,一次次的死而复生,让我一度觉得自己真的在地狱里呢……你不觉得现在的状况,跟无间地狱里的‘趣果无间、时无间、命无间’相差无几吗?”
“可是,假如这里真的是地狱,稍微往深一点想都令我不寒而栗。是我杀生太多的结果吗?一直以来我秉持的信念都是错的吗?人和鬼,孰对孰错?可是,在我看来,但凡鬼还非吃人不可,我们人类就没有与之共存的选择权——难道要决定哪些人去做它们的粮食吗?而且它们也没有要和我们和谐共生的意思,不少鬼看待我们就像看待盘中餐。都是为了生存而战斗,如果连这也是错的,那我该何去何从?既然我这愚钝的脑袋想不出所以然,就不勉强自己去寻找不解之事的答案了,还是投身于实际的作为吧!遵从本心,做能做的事,然后接受一切后果。”
她甚少与人诉说自己的想法,一鼓作气说出来后感到分外痛快。听完她掷地有声的言论,杏寿郎在震撼中不知作何反应,他从不知道自己最熟悉的人竟怀揣着如此深沉的思考。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她呼啦啦倾倒给他的东西。当他能够理解她的迷惘与愧疚时,也朦朦胧胧能感受到她对万物的敬畏。能跳出道德准则和身为人的局限去平等看待非人之物,他对此五体投地。
“……緑,你想得越多,就越痛苦;懂得越多,就越割裂吧。这么认真地活着的你,一定过得很辛苦。你考虑的都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能有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这样很好。从你说要给灶门兄妹机会也好,给那对人鬼母女机会也好,我都能感觉到你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从前我不理解你,看见你同情鬼,差点要对你失望了。如果我不清楚你的本性,恐怕要以为你是非不分了。”
緑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从草地上坐起来,拂去衣服上的土屑:“对人来说,特别是对鬼杀队的人来说,鬼必须要是恐怖的对象,若不害怕它们的话,它们就会变成‘真实的人’。一旦变成真实的人,我们就很难应付了。”
杏寿郎又听不懂了:“他们不是人啊。你对鬼有了感情,也无法改变它们已经不是人类的事实。”
“我的意思是,如果它们有和人类一样的感情呢?它们曾经是人,过去是人,是会思考,有情感,会感动,也会哭泣的人。你留意到了吗?有的人变成了鬼,依然在思考,依然会有所触动。我还记得下弦之三和上弦之二发表的观点,还记得藏在镜子的小女鬼铃奈真诚的眼泪。可以说,它们的思考和情感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对鬼的看法。面对这样的鬼,你能说明人与鬼之间的区别在哪吗?有时我会想,我们的脑海里是不是有一堵很高很高的墙?不去看见历史的悲剧,不去聆听他人的声音,不去了解,在眼瞎耳聋的状态中重复着仇恨和杀戮,所以一直在循环啊!只要我们仍在与鬼厮杀,就会在封闭的时间里不断重演,哪怕中间有不同,结局都是一样的。”
一阵战栗掠过杏寿郎全身,过去他始终以为自己和緑是同一道的,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快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是他和成千上万的鬼杀队成员都不曾涉足的,是在一个有别于他所熟悉的世界的另一个维度。
那个地方,是不是比他所看见的世界更加开阔呢?
但那是他能去的地方吗?
“了解之后会有不一样吗?”他发自内心地问。
“不去了解能有不一样吗?”緑巧妙地回应。她是出于深厚的信任才敢毫无保留地与身为柱的他畅所欲言,深信他不会怒不可遏地指责她。
“緑啊,”他几乎要叹气了,“我们今天探讨了这么久,目的不就是为了消灭鬼王、消灭所有鬼吗?就算鬼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也必须做个了结!”
“噢,我不想同你在这一点上争执,我并没有偏离,炼狱先生。了解之后要做什么,说实话我也非常迷茫。”
“那到此为止了,你走到了解这一步就够了,不要再往前了。我真心地奉劝你,不然……”杏寿郎没能说完后面的话,无法肯定会发生什么,只有隐约预感那是丝毫不比当下安全的凶险。他不敢细想,再想下去,会引发连锁的崩坏。正巧天空突然倒下豆大的雨滴来,他赶忙拉着緑站起来,用自己的羽织罩住她往蝶屋跑。
雨越下越大,来不及跑回蝶屋了,他们就近躲在一个木棚子下避雨。披着羽织的緑没怎么淋湿,倒是杏寿郎的头发湿了大半。平时屹立不倒的刘海像沉重的麦穗,全往后仰下。
“淋成落汤鸡了,要快点擦干啊。”她找出手帕帮他搓干头发,但手帕太薄,作用不大。“一点雨水不要紧,你没湿就行。”杏寿郎忘掉了刚才那一点谈话里的不悦,只担心她再度发烧。
“雨停了之后,你回家休息吧,晚上还要工作呢。”
“好吧,那我明天还能来见你吗?”他问起最关心的事。令他意外的是,緑拒绝了:“可惜不行,你过几天再来看我吧。”
“为什么?”
“因为明天我要去一趟奥多摩的大岳山,去拜访一位相识。”
他感到惋惜,没再追问下去。緑笑而不语,继续细致替他擦干头发。
大岳山是嘴平伊之助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只需打听打听就查出来了。上弦之二曾亲口告诉她,十几年前他的母亲逃出寺院,将他抛下悬崖。孤儿寡母在夜里能跑多远呢?她推断极乐寺肯定就在大岳山那一带。
緑决定独自去探索,这是她的秘密。
(二)
敲开房门,緑来到井井有条的西式诊室内,蝴蝶忍趴在桌上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做记录。
“忍小姐,你在忙吗?我想同你谈谈。”
“请坐吧,稍等我一会,再有几分钟就能写完了。”她头也不抬地说,忙着往仅有的一小块空白上填充密密麻麻的小字。办公桌被摊开的几大本资料和书册挤满,緑饶有兴致地扫了几眼,似乎是她做实验的记录和对症分析。尚未被上弦之贰捏在手中的薄荷色蝴蝶停在她圆润的脑后,随着主人沉浸式的埋头苦写而微微抖动。
在遍布奇葩的鬼杀队里,潜心钻研药理的忍也是独树一帜的角色。别说鬼杀队,就是放眼緑过往所见,也很难找出第二个像忍一样的研究者。她对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满怀钦佩与好奇。据说忍曾去学院旁听课程,也向不同的专业医生学习过,更多地靠自学和实验来补足知识与领域的空白。剑术修炼和任务也是一天不落地完成,令人叹服。
每个人每天拥有的都是十二时辰,怎么有的人就能做到那么多事呢……緑正入神地乱想,忍已经合上笔记本,边收拾桌面边向她问询:“久等了。緑小姐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忍小姐,”緑前倾身子,手撑在桌上,能嗅到来自对面若有若无的花香,“你在服毒吗?紫藤花毒。”她一点也不拐弯抹角,懒得做任何铺垫。不愧是善于面对突发状况的战士和医生,忍的震惊倏忽而过,迅速冷静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为了鬼吗?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了吧?你……会不会很不舒服?”
緑的关怀被忍的戒备弹了回来,她的语气里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生冷:“我没事,多谢关心。”
“是为了花柱香奈惠小姐吗?”忍不主动说,緑便自己刨根问底,虽然都是明知故问。听闻那个名字,被触动的虫柱抬起眼帘,紫色眼瞳像蒙了一层迷雾,雾里有火焰在无声燃烧。
“……是。”
“你有把握遇见上弦之贰吗?”
“你怎么知道是上弦之贰?”
“队里的档案里什么都能查到,包括花柱大人的死因。”
“你早就在调查我?我看应该由我来问你‘为什么’才对。”忍不胜惊讶。緑忽然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以至于忘了一件重要的细节:面前的忍和她不熟,此前并没有多少交集,惹她疑心是正常的。
“因为香奈惠小姐救过我的命,四年前她从下弦之叁手中救下了我。我不想见到恩人的妹妹遭遇不幸。”緑急中生智说出合乎情理的理由,连她本人都要信服。了解到緑与姐姐的关系,忍卸下警惕之余还对她产生了一丝亲切,因为她是与姐姐有关联的人。
“这不是不幸。”她纠正道,“如果不能这么做,我的人生才是不幸的。我相信能遇到上弦之贰,主公大人曾对我说过,只要在杀鬼之路上前进,终有一日能遇见它。有主公的预言担保,我当然不能放弃!”
“主公大人也知道你的复仇?”
“是的。”她冷冷地说。
“那位大人……知道你在服毒吗?”緑问出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忍的唇边竟扬起一丝荒唐的笑意:“没有他的支持,我的进度不会这么顺利。”
五雷轰顶都不足以形容緑受到的震撼。一句话如蝴蝶振翅的轻风,将产屋敷令人肃然起敬的仁慈与高尚形象轰然粉碎,宛如高高在上的守护神的面具碎裂掉落,暴露出截然相反的惊悚面目。緑不禁抱紧自己的胳膊,因为体内涌出一阵恶寒。比鬼更可怕的是,是窥见尊敬之人冰山之下鲜有人知的一角。
“你不舒服吗?”忍误将她苍白的脸色和异常举动当做病症,要走过桌子查看,緑举手制止了她:“我没事……”
“反而是忍小姐,”她说,“仅靠紫藤花毒,就能杀死上弦之贰吗?以身作饵怎么保证它一定会中计呢?”
“上弦之贰好食女性。年轻、健康的女性,它一定不会错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会安排我的继子香奈乎来斩首。据说上弦之贰是没有人类感情的,很遗憾我不能让它体会到同等的精神创伤,那就用后劲最烈的毒让它死得难受吧。我要它承受比普通的毒杀痛苦数百倍的销骨蚀肉之痛。”刚才的关心一闪而过,秀丽的面容露出阴狠毒辣的光芒。
“香奈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没记错的话,她是你的妹妹,对吗?”緑望向别处,想起那个木讷寡言的少女,不免心生同情。
“她也是香奈惠姐姐的妹妹。”忍显然认为自己的安排天经地义。
“你要她变得和你一样吗?”緑悲哀地端详她,“亲眼目睹姐姐被杀,和你一样悲痛欲绝,一样愤怒仇恨吗?她是你们的妹妹,你要再伤她一次吗?”
“不!”她的脸颊因情绪激动而泛起淡淡红晕,炮语连珠地驳斥道,“我是出于信任而想托付给她的!将我一生仅有一次的复仇机会,交给最信任的妹妹兜底。既然她已追随我们走上了猎鬼的道路,那我作为她的师父、她的姐姐,唯一期许她能为我做到的事就是确保上弦之贰彻底消亡、无再生的可能!我相信香奈乎会全力做到的。”
忍对羁绊的理解,是与緑截然不同的。她诧异地流转目光,试图领会忍的话语。思忖过后,她小心地提出一个问题:“忍小姐的这份信任,能托付给香奈乎以外的人吗?”
“给谁?”
“我。我能和你一同对战上弦之贰,并且由我来斩首。”她再次前倾靠近忍,直视她的眼睛,“无论是你还是香奈乎,都是香奈惠小姐的妹妹。我不想你们受到摧残,因此请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要让香奈乎见证你的死。况且,从战斗配置的角度出发,我相信我是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你能考虑一下吗?”
忍在内心斗争了一会,权衡再三,承认她有道理,最终接纳了提议:“好吧。那就拜托你了,緑小姐。”
“多谢你改变主意,可我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我只说会帮助你斩首上弦之贰,并没有赞成你以身作饵。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不使用食杀的策略。”
“緑小姐,你的天真真与资历不相配。”忍发出一声干笑,无可奈何,甚至有几分不可置信,“虽然你刚从上弦之叁那一役告捷,我也是个柱,可仅凭我们两个人,不采取些特殊手段是杀不死那个家伙的。你有心照顾香奈乎便足够了,不必在意我。我绝不会因为惜命,错失杀它的机会!”
为了复仇,忍断然拒绝做出更多改变,她要飞蛾扑火般扑向为自己设定好的剧本。她坐在背光的阴影里,表情晦暗不明。白光吹进了緑的眼睛,她微眯眼问道:“复仇之后呢?你除了毁灭自己,又能得到什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你连一丝一毫的生机都不为自己保留呢?”
“我会重生。多年前我就被杀死了。唯有如此,我的时间才能再次流动。你很难理解吧?过不去的坎,有的人活着活着就能跨过,有的人要死了才能跨过。没必要去分孰优孰劣,都是个人选择罢了。”
緑咽下一口唾沫,舔了舔嘴唇,仍然口干舌燥:“不会后悔吗?”
“有可能。也许我死前会有一瞬后悔,遗憾不曾照姐姐说的、去过一个普通姑娘该过的生活。但我知道这种遗憾只会产生一瞬间,不去复仇的后悔,反而会贯穿一生。怎么做都会后悔的话,任谁都会选后悔更少的活法吧?”年轻的女孩双手十指相扣,冷静且端正地回答。
“緑小姐,感谢你的好意。也许你理解不了我,但请不要阻碍我。正如你所愿,请助我一臂之力,我对此已经不胜感激。”
忍平和地说完,起身准备送客。緑总算看透了沉重的真相:以她的方式救不了忍,无论是生命抑或是心灵。难道自己真的理解不了吗?緑也一度以为,过不去的坎唯有与鬼同归于尽方可跨过。纵然前方有数不尽的磨难和血泪,可为了那一口气,吊着也要走下去。忍不可能听得进任何劝告,因为那无异于否定了她的生存方式——复仇与生命像两株缠绕相生的枝蔓紧密相连,扯开其中一根都不可独活。那人有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刚烈,也许撞了也不会回头。
緑愣愣地被送出诊室。当背后的木门被关上后,她拖着步子,无意来到蝶屋姐妹起居的和式客厅。醒目的神龛设置在客厅侧边,香火和鲜花日夜供奉在花柱蝴蝶香奈惠的灵位前。緑跪坐在神龛前,轻敲铜磬,召唤亡者,闭眼与之低语。
“我不会放弃忍的。不管她需不需要,我都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我会等她回心转意。”
“也许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影子。我希望当她想回头时,身后不至于没有退路。我怕万一她想活下去时,周边的人都在等着她死。那未免太可怕了。”
空气里的波动提醒她有人来了。栗花落香奈乎像一束影子,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门边。她朝她招手,香奈乎无声走来,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香奈乎喜欢姐姐们吗?”
女孩以难以察觉的轻微点了点头。
“那么,香奈乎要救救忍小姐啊。”
女孩疑惑地眨眼,美丽的大眼睛了无生气:“师父没事。”
“她看起来没事,但人的心也是会生病的。你要追好她,不要让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远啦。一定要记住啊!这是香奈惠小姐托我转达的。”
她略微胡诌了一句,香奈惠当然没有托过什么话。看得出来,香奈乎听不大明白,仍乖巧地点头。緑知道她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可太内敛了。忍在那条路上走得太远,已经注意不到香奈乎不舍的目光。
她忧愁地面对香奈惠的灵位,故人模糊的音容宛在面前:
“只要换一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
人与鬼,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香奈惠小姐,您认为我能找到你没找到的办法吗?
(三)
京极屋花魁蕨姬遣散了伺候她的秃,重重甩上障子,飞扬的衣袖尚未落下,装潢奢靡的闺房化作了深渊异境。
无限城。
重峦叠嶂般的楼宇在她身边大起大落,上千扇障子开开合合,数万盏灯火明灭闪烁,琵琶弦音召唤上弦之六堕姬前往中心。随着全身骨骼的爆响,妖娆的花魁原形毕露,先是舒展筋骨,后直接撕裂累赘的层层华服锦衣、解散沉重的兵库髻,跃至高空。从厚重打褂解脱出来的女鬼堕姬,凭借着仿佛具有生命的腰带缓冲和弹跳,灵巧地空翻穿行在无限城诡谲浩渺的虚空之中,最后轻盈地着陆在一片视野开阔的榻榻米平台上。拨弄萨摩琵琶的鸣女端坐在远方高台之上,堕姬不屑于瞧她第二眼。她傲视四周,同样位于榻榻米平台上的,只有一尊匀净明亮的冬青釉荷花纹圆陶壶,素雅安谧地待在木架边缘,像是待了上百年。
堕姬并没有将那尊普通的陶壶放在眼里,后背的皮肤却一阵涌动,寄生在体内的哥哥要现身了。“怎么了?”她纳罕地问,毕竟哥哥妓夫太郎不常主动出来。他警醒道:“不要掉以轻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以为然。那陶壶果真颤动起来,噗地钻出了一只模样怪诞的白色多手生物。堕姬只瞟了它一下,便嫌恶地别过头,蛮横地朝鸣女抗议:“为什么非得让我跟这种丑不拉几的东西站在同一个地方不可啊?喂!给它换个地方!”
“你抢了我要说的话!”上弦之伍玉壶气恼地嗤笑,“咻咻!俗气!快一百年了,你的品味还是这么差,拟态也很俗气,堕姬。常听闻吉原也有些好物,你却还是没有识货的眼光,欣赏不了我优美的容貌和杰出的新作!”说罢,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骄傲地拍了拍下面的陶壶。
“你个百足虫骂谁俗气?!”堕姬还没来得及吭声,暴跳如雷的妓夫太郎先大吼道。镰刀在手里示威般抛甩,随时准备向每一个说了妹妹坏话的家伙投掷出去。他不容置疑地声称:“你可以说我们家堕姬头脑不灵光,这孩子笨是笨了点,但谁都不能贬低她的美!”
“哎呀呀……吵死了……”形如耋耄老人的上弦之肆半天狗缩在对面的楼梯里哆嗦,“时隔一百一十三年会面……除不尽的奇数……诸位还在吵架,弄不清楚是为何而来……真不是个好开端。不吉利不吉利,一切都不是好兆头啊,噫噫噫!”然而谁也没有把半天狗当回事,它们都忙着用幼稚又不堪入耳的言语攻击对方。“大人召唤我们,似乎都是因为上弦变动……有谁死了?”半天狗抓着扶手,独自嘟囔着被召唤的理由。中心的灯火骤然熄灭,众鬼四周昏暗下来。
“唉——”
一声幽幽的喟叹打断了玉壶与鬼兄妹的争吵。数对在暗影中泛着荧光的鬼眸一齐锁定了叹息的灭灯者。他姗姗来迟,此刻盘腿坐在更高处的软垫上,展开金折扇掩面哭泣。他沉痛的声音洪亮又抑扬顿挫地传达到各鬼耳中:“诸位,今日暌违百年的相会,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上弦之叁猗窝座阁下。”
上弦之贰童磨话音刚落,鸣女再次拨弦点亮了被他熄灭的灯,无意给他营造出了隆重登场的戏剧效果。他的脸上还沾着几滴无情的泪,当堕姬欣喜地同他打招呼时,悲戚的面容顿时放晴,那几滴象征性的泪也被匆匆抹去。童磨像忘掉了哀伤,迅速进入谈笑风生的状态,热情地问候了一圈:“好久不见呀,小堕姬~妓夫太郎~你们还好么?玉壶,你又换新壶啦?这个壶真不错啊!顺带一提,我前儿个刚在你送我的壶上装饰了一颗美人头哦!半天狗倒是老样子呢。那边的琵琶姐姐,是你送我来的吗?怎么不见黑死牟阁下呢?”
鸣女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漠然回复:“上弦之壹最早受到传召,已经在那了。”经她一提,那静坐在百来米远的楼阁之中的上弦之壹才淡淡地释放些许气息。即便是最弄不清状况的堕姬也被震慑得不敢出声,鬼的感知力比人类要敏锐百倍,她却对上弦之壹的存在浑然不觉。无所顾忌的童磨刚要开口与黑死牟寒暄,后者冷冰冰地宣告:“无惨大人……驾到。”
脑内受到了撞钟般的剧烈冲击,无惨尚未现身,他巨浪似的怒气令所有上弦受到了压迫。源于最深层的血脉压制强行唤醒了臣服之意,谁都不得忤逆的王出现了。双膝跪地的堕姬抬不起头,头昏腿软,白皙的皮肤一寸寸皲裂,淌下一股股血流,余光可见朱红晕染的黑绸衣摆拖曳而过。大人缓步走过堕姬、妓夫太郎和玉壶,凶腾杀气蛇形蜿蜒穿过他们之间。
“猗窝座死了,死于鬼杀队之手。它输给了自己的劣根性。”衣摆的主人拥有低亢磁性的男声。一时间,纷乱明晰的画面在众鬼脑中闪现:荒郊野岭、使用炎之呼吸的斑纹剑士、穿条纹和服的女子、崩裂的土地、刀光拳影、捧着鬼血的邀请、天边的鱼肚白……无惨将猗窝座生前的记忆传递给了他们,所以上弦观看的同时,他继续说道:“人性残余越多的鬼,越容易动摇。原以为猗窝座断绝干净了,最后还是不中用!”
他着重强调“人性”时,有意在兄妹俩身边驻足,对他们施加了最大的压力。妓夫太郎突然身首异处,头颅被举在手里。无惨拟态成了冷艳的女人,梅红色的细瞳锐利地逼视他:“你呢?妓夫太郎。待在吉原的百年,除了杀了几个柱,你有得到多少关于青色彼岸花的线索吗?”
妓夫太郎快被高压的质疑熔成液态。堕姬对哥哥所受的折磨感同身受,努力试图求情却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徒劳地张着嘴,牙齿打颤。“大人。”她听见童磨谦卑地说情,“妓夫太郎和堕姬乃是在下引荐,大人对其不满,就请让在下谢罪。在下愿献上首级,略息大人心头之怒。”
“我要你的脑袋做什么?”无惨恶狠狠地把妓夫太郎的头丢下。堕姬负担的千斤重忽然消失,她急忙快速伸手捡起哥哥的首级,小心地接回断口上。那个猗窝座不中用,大人干嘛要迁怒哥哥呢?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委屈也被无惨感知到。额边青筋暴起,他厌憎地反问:“上弦还有存在的意义吗?产屋敷、鬼杀队、彼岸花,看看你们办成了哪件事!”
众鬼纷纷俯首帖耳,道歉请罪。无惨冷冷地横扫一圈,注意力再次放在兄妹上。既然猗窝座都失败了,要是轮到上弦六死了,他也不会意外。本就没太指望带着一个累赘的上弦之六能做出什么成绩,必要时,倒不是不可舍弃,至少要彻底利用了才行。“妓夫太郎,堕姬。”他点名下令,“去大闹一场,吸引鬼杀队的柱们,杀掉越多越好。”
“上弦之叁一位可是有空缺啊。”此话一出,他明显感觉到半天狗和玉壶也在动摇,下位的上弦都在蠢蠢欲动。百年的局势变了,痛恨变化的无惨也不得不改变从前不温不火的行事,采取更主动的办法。他低头思忖,目光又落在极乐教教主身上。
“童磨,增加你的信徒,利用他们找出产屋敷和鬼杀队。一旦有下落,拉入无限城。”
“是!在下即刻照办。”童磨喜气洋洋地领了任务。
“我奉劝你们,从今往后,最好再拼命一点。”
无惨丢下最后的警告,拂袖而去。裂帛一声,众鬼眨眼间各归其位,无限城与鬼王如梦境般蒸发不见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