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功了!
回到了六月二日,杏寿郎不带一点困惑地迅速接受现实。他直挺挺地从被窝里弹起,大力一掀开被子后跳起来,三下二除五地剥掉睡衣换成队服衬衫。边扣扣子边奔家里洗漱的水台,迫切的脚步蹬在木长廊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今天緑还活着!还活着!
他太过心急,以至于到了泼水洗脸的时候,甩落在身后的理智和记忆才跌跌撞撞追上来钻回脑子里。时间是溯流了不假,但尚未解决的事情仍有一箩筐。他抹掉脸上的水滴,抓住水槽的边缘冷静回想:六月,六月最要关注的是无限列车,之后从长计议。将已知的情报搜刮出来,整合好前因后果,他预计这两天就是处理下弦之壹的最佳时机,于是设计了一个付出最小的方案,不过在实践前还得做些必要准备……
“相亲?!”当鎹鸦扔回给他这个重磅消息,站在街边的杏寿郎吼得所有路人都错愕地望过来。他不在乎别人哧哧取笑他,忙向鎹鸦再确认一遍:“你没听错?緑说要请几天假回和歌山相亲?”
乌鸦将她本人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他听,表示她回来后还有话和他说。他愁眉苦脸,满腹疑惑。
——她为什么要去相亲?不是说爱我吗?她现在还不喜欢我?是计划回来后告诉我要退出鬼杀队吗?为了结婚?我得赶紧去告诉她……等等!
无限列车事件必须要先处理。
优先处理任务,就会错过她,有什么办法?若是他的计划成功,会有许多人免于死亡。杏寿郎原本都准备好要动用在情报指挥部的私人关系,暗地里给緑安排别的任务支开她,她却毫无征兆地说要请假回去相亲。虽阴差阳错间省了不少功夫,也保证了緑的安全,但他心里五味杂陈。
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最好的安排。难道明日緑不能平安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吗?炼狱杏寿郎去做该做的事情就好。在汇报了上级后,他独自前往车站,决意由他一人来斩杀下弦,必要时跳下列车、引开上弦。他在危急的任务与未知的爱情之中选择了前者,缺乏凯旋的十足把握,并且极有可能的是,他和緑又会阴阳相隔了。这个痛切的念头不免令他对活着的留恋复燃起来,侥幸和希望也相继冒出:如果还能回来,加上她相亲不顺利,那就代表有机会啊!这般祈祷是不是太自私了?不要紧,只要把小心思秘而不宣,无人知晓就没关系了。
到底是谁啊?他在傍晚登上列车时忍不住思忖,谁是她要相亲的对象啊?同村的青梅竹马?会是旧相识吗?他在二等车厢找了个角落坐下后,不合时宜的问题还围着他转悠,甚至检票员都出声喊他了,他也听不见。
“炼狱先生?”
是女声的呼唤把神游的他拽回来,緑在一旁看着他:“你在听吗?”他才注意到自己正和緑并肩走在一条僻静的石板路上。
“唔,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一声,我要退出一线了。”身边的緑完全不是剑士打扮。她的和服是清雅的浅绿色,布料隐隐泛出淡黄的光泽,如同盛夏时嫩叶间漏下的阳光。她梳了一个蓬松的发顶,乌黑油亮的长发用一条浅茶色发带高高束起,弯曲发梢像压弯的稻穗在背后活泼地飘摇。雪白的院墙旁,一丛丛怒放的樱花枝条悬在她头顶上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曳,緑置身于一幅春日美景的画卷中。而她也和这春景相得益彰,美好得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你找到你的家人了吗?他们在哪?是哪里人?”他惊喜地问。
“是啊!”满含的笑意几乎要从微眯的眼睛里溢出来了,可她并没有回答出一个具体地名。緑抬起手背挡住红彤彤的鼻尖,喜悦得几近落泪:“这个消息我还没跟别人说,因为我想第一个告诉你!我真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然真的还能见到爸爸妈妈!太奇妙了!爸爸和妈妈都很健康,我和他们说在队里受过好多人的关照呢!他们都想见见大家,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带你去见见他们!”
春日暖阳的温热仿佛传达到了他的心间,听说她实现了最重大的心愿,他由衷地为她高兴,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这真是太好了!緑!恭喜你!不过,你还会在东京吗?退出之后,以后就不怎么能见面了吧?”
“不会啊,我还在队里的,只是退居二线了。不过不作为剑士,是作为育手和情报指挥部的顾问,一边带教,一边帮着分析情报吧。我打算先回家里住几个月,然后再回东京来。”
“太好了!”
“我以为你会可惜一下,或者说我那么快就退出一线什么的。”
“留下或者离开,都是你的决定啊,我都会支持的。”炼狱望着她,“你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比什么都重要吗?”
“是啊。”他说,忽然感到哀怜,“你要平安地生活,不再受伤,不再忧虑死亡。去找到珍爱你的家人,去享受你们错过的时光吧。”
她稍微歪头看了他一会,长长的茶色发带被风吹得翻过去,卷进了一片樱花花瓣。她不知情,只抬手从他头顶拈下另一片来给他看:“你顶着它走了一路呢!”
女孩眉眼弯弯,撅起嘴吹落了掌心的花瓣。炼狱望着这一幕,胸腔里某个部位若有所动。眼睛忽然有点痒,他揉了揉眼,身边的女孩如一场幻觉消失不见了,周边的干净的街景变成了静肃的神社庭院。
站在古老巨大的樱花树下的是一位新娘,仅有她一个人。墨黑大振袖铺开大片寓意吉祥的绚烂金纹,冶艳的朱红带扬,隆重的织金腰带,高耸的文金高岛田发髻上插了精致的泥金画玳瑁梳和簪子,鬓边的银流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新娘背对着他,仰头沉醉在樱吹雪的盛大美景中,似乎忘记了其他,低低的衣领露出的白皙后颈美得像冬日雪峰。当她张开双臂要把春风与樱花揽入怀中,慢腾腾仰着头地转过身时,他看见了她略施粉黛的姣好容颜。和服上的金线、明灿灿的首饰与她的眼瞳相比都黯然失色,清透滟滟如两烈酒,浸泡其中的杏寿郎体会到近似微醺的飘飘然。
纷纷扬扬的樱花似漫天飞雪,緑用两只手心接了一小捧飘落的花瓣,又把象征好运的花瓣肆意地抛洒到空中,为她庆祝舞蹈。忽然,她发现了他的存在,于是捏住长长的袖子,孩子气地朝他大力挥手。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觉得这一幕画面会在脑海中永远循环下去,直至余生耗尽。他听见画面的主角无忧无虑地笑道:
“听我说啊,我现在真的很幸福!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如果大家都能和我一样快乐该多好啊!”
杏寿郎对她的喜悦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他同样非常兴奋,好像喜事是发生在他身上。
——原来如此,原来我只是想从你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而已,只是想看见你这么欢喜的笑容而已。
“这次你一定要过上美满的生活啊,緑。”他走到她面前,道出了心里话。
“当然了。我们都会的,不是吗?”
是谁那么幸运呢?他想问却问不出口,只把当下过去的几分钟一秒不差地收藏在记忆深处。她瞧他不行动,就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大家一定也久等了。”当她的指尖滑进他的指缝,肯定地握紧时,迟钝的他终于反应过来,要与她结为连理的人是自己。
——居然是我吗?我能让她幸福吗?
对啊,听闻她要去相亲,他真正的想法是,如果那个让她幸福的人是他就好了。向前走了一步的绿察觉到身后的人牵不动,回头问:“怎么啦?”
“为什么是我呢?”
“呀,你在等我夸你吗?真狡猾。”緑顽皮地用指尖点他的额头,“还是说事已至此,你想打退堂鼓吗?”
“不是!”
——为什么我那么在意她有没有幸福?
因为曾经,一切都为时已晚……她不仅没有找到家人,就连她宝贵的心意也……不对,是什么时候的事?有发生过吗?无缘无故的恐怖感攫取了心脏,使之漏跳了一拍。头皮发麻,直冒冷汗,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异常的神色被緑看在眼里。她不再打趣,上前捧起他的脸,坚定不移地告诉他:“虽然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但我所爱的、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只有一个,除了他我没想过别人。那个人就是你啊。我只想要你。”
告白来得突如其来,人的心脏可以跳得这么乱啊,赛过出现斑纹时的悸动,脸又红又烫了。他握住脸颊上那两只手,牵在掌心里。新娘翻脸比翻书还快,假装不满地娇嗔:“你是故意的吧?就是想听我表白嘛!真是的,一直都是我在说啊!”
她想抽出手,就被捏牢了。“我不是故意的!”他大声否认,急于表明心迹,“我只是太高兴了!高兴你能选择我!谢谢你,緑!”
她霎时变得狡黠妩媚如魔女,继续循循善诱杏寿郎:“我想听到的,难道是谢谢吗?”
“我、我喜欢!非常喜欢!特别特别喜欢!你!”再雄辩的口才都会在此刻贫瘠。啊,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嘴笨起来!“我真的,也只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就够了!”
緑的眼珠子一转,脸上伪装出的阴云顿时消散,恢复了晴朗:“好吧,算你过关!走啦走啦!不然真的要误了时辰了,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他们快步走进正殿,受到了满堂亲友宾客的迎接。在三三九度的仪式上,他们交换着喝了两次清酒。第一杯酒代表过去,是为了感谢先祖的保佑,让新人相遇。第二杯酒代表现在,新人要携手共进,迈向美好生活。
在巫女往最大的杯子斟象征“未来”的第三杯酒时,身侧有饱含着温柔又期许的目光望向他。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深情地低语:“今后,请把你的幸福与痛苦都一同交给我吧,从此不再沉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你也一样。我想分担你的幸福、痛苦和未来。请把它们交给我。”他饮下杯中一半的酒,又递给緑。她优雅地低头饮完剩余的酒。也许他是醉了,头有些眩晕,弄不清时间的流逝,恍惚间做完了几项仪式,进入到宴会的环节。
他一个人坐在一个新房间的主位上,隔壁新娘的位置是空的。緑呢?他问,喜气洋洋的宾客笑话他喝醉了,新娘不是刚去更衣补妆了吗?原来如此,那么她待会会回来的。杏寿郎盘腿坐在软垫上,晕乎乎地看着下面已经先饮酒欢歌的客人们。等待她归来的时间里,每过去一秒他都更期盼和快乐,听见侧面小门被拉开的声音,他的满足达到了巅峰。可到来的不是新娘,而是一名身着白衣白袴的神官。他跪坐在外面行了一礼后,捧着一只方方正正的大漆食盒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新郎面前。
一般的高级食盒有好几层,但这个大漆食盒只有一层,高度有普通的三层那么高。神官揭去贴了精美螺钿的盖子,望见盒中之物的杏寿郎刹那感觉头被猛击了一下。
食盒里的白瓷盘上盛放的不是佳肴珍馐,而是新娘的头颅。她的面庞洁净白皙,妆面依旧精致,抹了胭脂的唇娇艳欲滴。发髻已经解散成长发,精心梳理后柔顺地围着首级圈成几圈放在盘子上,甚至斜插上了几支新鲜的樱花枝做装饰。那颗被冰冻的头颅散发着凌厉的寒气,她是那么柔情似水,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口说话了。
“她真美,是不是?二位真是佳偶天成。”
杏寿郎抬头看向那个说话的神官。他刚刚一直没去注意,明明他有一头显眼的白橡色长发,流动着彩虹色微光的眼睛深不可测,毫无笑意,面孔俊美却不该是人类应有的姿容。雪白的袴上反光的白色八藤丸纹,象征着神官是神社的大宫司。
“恭喜,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皮笑肉不笑的大宫司又说。
杏寿郎小心翼翼地捧起的緑的头,坚硬、沉重,寒气刺在了掌心里,手指连带着结了点点白霜。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冷。
——不是说过不会离开的吗?
——我不想再和你错过了。
他轻轻吻了吻她冰块似的嘴唇。“我马上就来找你。”他说罢,将她抱在怀里。这是一场梦,那他就要死去。他单手抽出供奉在案上的刀狠狠斩落了大宫司的头颅,随后又往自己的脖颈一划。他的热血洒在新娘的脸上,如血泪一般淌下来。热闹的婚礼变成了悲惨的血光之灾。他醒过来了。
真是糟糕的梦。太大意了!循环了三次的人还会中计!杏寿郎懊恼不已地抓着头皮,忽然惊诧地发现,这节二等车厢只有他睡着了,其余乘客反常地乱成一团。有人惶恐不安地朝前张望,有人警惕安静地缩在角落,还有人趴在过道的门上探出头。
“发生什么了?”他按住那个伸长脖子窥看的男人的肩膀问。男人有些害怕又按捺不住看热闹的好奇心,扭头告诉他:“有个蒙面人劫持火车!拿着这么——长的一把刀跑到前面去了!欸危险啊!你往哪去……”
杏寿郎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门冲到前面车厢了。跑过一节又一节混乱的二等车厢,前方凄厉的尖叫一齐爆响,他加快脚步继续前进,拉开一等车厢的门,眼前豁然出现古怪的一幕:十几个人叠成了人肉塔,周边的人一脸麻木地向前继续往上躺,再放任不管,最下面的人会被压死。他注意到底部的夹缝有一只手伸了出来,无助地抓挠空气,指尖都泛白发紫了。
他冲上去扒开人群,抓住那只努力求生的手用力往外拔,身边的乘客都在莫名其妙地阻挠。把那个人扯出来的瞬间,他先调头拉着人朝外跑,甩开那些诡异的乘客。路上他出于习惯,回望了一眼,惊奇也没有拖慢逃跑的速度。直到躲在车顶上,他站在便衣打扮的緑背后,半信半疑地询问:“你没事吧?有受伤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一定又做梦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是梦到緑,是有段时间没见面的缘故?一会散步一会婚礼,这会出现在以假乱真的列车里,想见她的心情都迫切到这个程度了啊!连鬼都在利用这一点!
他眼中的幻象从容地徐徐走近,容颜和姿态都十分逼真,呢喃本属于他的台词:“……我没事,还想问你怎么会在呢。不过不重要了,因为都是梦,是我在做梦。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她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张开双臂,虚虚地搂住他的脖子。
鬼为了维护梦境,会让做梦者回避现实。她的话语,她的动作,都在表明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面前的明日緑并非幻影,是活生生的人。得出判断后,他呆愣在原地,急于处理汹涌而来的大量信息。
——那她是不是喜欢我……不不,这个先放一边,她怎么会在这?穿着和服而不是队服,只是刚好搭乘列车之后换乘去和歌山?还是说她回和歌山相亲只是幌子,真正目的就是登上无限列车?她能未卜先知?怎么可能!
串联起每一线时空众多蛛丝马迹,最有可能性的假设浮出水面——緑也是时空循环者。离奇但合理,许多事情由此解释得通了!他聚精会神地思考,以至于忘了做出任何回应,全由她搂抱。她误以为这是消极的拒绝,于是灰溜溜地松开了他,低落地说道:“能梦见你真好。我要是能再见到你就好了。”下一刻她抽走了他腰间的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他来不及阻止,情急之下大吼,日轮刀竟变成了布条子,倒让緑毫发无损。
——刀会变软,唉,果然是在做梦啊。那么緑也是假的了。
即便是做梦,他也不愿再看见她受到伤害。可梦境里的緑跟只滑溜溜的鳗鱼似的,不仅难以抓住还会随便乱来,自刎不成就扑通跪下预备撞地。他几番阻拦,而她的激进背后是沉着的考量。她说要醒来去见真正的炼狱,有话要对他说。
“你要跟我说什么?”他当然很在意。緑依然不配合,回避了作答。他都不知道答案,她怎么回答得了呢?面前心急火燎的女孩个性十足,也许比温婉的新娘更接近真实的明日緑。那个梦就是个出于私心的白日梦。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情境的巨变再次让他确信当下是梦——现实里的列车不可能腾空飞向月亮。趴在车顶上的緑仰望不规则的明月,突然说出一句童趣的话:“炼狱先生!我们马上就能知道月亮上有没有兔子了!”
“什么?兔子?”
“对啊!就是做药的兔子!玉兔啊!”她刚才的执拗强硬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清澈明媚的欢喜。是啊,她有时是会把话题跳跃到一些奇思妙想上,他也常被感染,觉得有趣。
——真是鲜活啊,她是我心目中的样子,还是真正的样子?
他放弃了甄别緑是否虚实,因为他照样会保护她。若她是真实存在的,他会以行动阻止她以自尽来苏醒。就算是捏造出来的幻象,他也绝不会在她有危险的时候坐视不管。从飞行列车上掉落到江户时代的废弃神社时,他的从天而降吓坏了两个在神社玩耍的孩子。为了支走她们,他随口指派她们去找一个穿条纹和服的女孩,才能在她们离开后用刀自刎。无论切多深,伤口会在产生的刹那愈合,证明这场大梦已不能用自刎来结束了,情况比预料得更加复杂。破解之法究竟是什么呢?冥思苦想时,孩子们带来了他没奢望真能再见到的人。
在登车前,他做好了再也回不去的心理准备。无论如何,能在与她在梦的旅途同行,等于有了重新认识她的机会。他在路上悄悄观察,好奇那个向他表白的緑,到底是喜欢上了什么?他自己又是怎么看待她的?折下一支庞大的蜂斗菜递给田埂上的她时,她转动鲜嫩的菜叶罩在头顶,不经意问出了相似的问题:“对了,作为继子来说,你觉得我做得怎么样呢?”
“作为继子而言,我想你很快会超过我。”他对她的认可与欣赏是真心的,上一线的她作为柱当之无愧。仅是加强培训和考核、提升全队实力的方面,她比他更胜任柱的角色,剑术与任务完成情况也无可指摘。得到回答,緑很满足了,他却不满意。倘若不是作为继子呢?
守护她,是要以什么身份守护她?哪怕知晓了自己的心意,又能为她做什么?他可是在任务与她之间当机立断地选了前者,那他的心意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
——緑,你不知道我有多贪心吧?我什么都想要。
——常想与正确为伍,最终却快要弄不清什么是正确。你说你支持正义,但要选择家人,当初我不能赞成。
当法庭逼迫緑认罪,他挣脱束缚行动的厚幕,冲出重围去解救她,高声反对所有人给她定的罪行:“你是无罪的!不管他们给你安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我都不能看着你去死!我会保护你!走!”
——如今我也一样。伊黑说我的原则很灵活,没错。你有没有罪不重要,你是不是对的也都没关系,我就是想和你站在一起。
——我从来就不是无私的人,今天我认识了自己的私心。
——我怎能将所爱之人推进正义的陷阱?爱,根本就不该和对错放在一起。
——是你让我领悟到,力量最好的用途是保护所爱之人,这便是真正的太阳。
(二)
炼狱杏寿郎的故事讲完了,回归了现实的緑陷在靠枕里,长久地无言。百感交集、心潮最为难平之际,她往往是缄默的。
“我一直不知道……”她声音嘶哑地说道,“一直没有发现,你独自背负了这么久。”
“要说独自背负,你才是啊。”他从椅子坐到病床边,覆住她攥紧被单的手。她对这双手的宽大厚实、粗糙微硬的触感和温暖都太熟悉了,是它们一次次牵住她,作为她与世界的联结。她回握住它们,哽咽地说:“炼狱先生,我、我很高兴我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这样说会不会很过分?对不起,但是,谢谢你,谢谢你。”
“不,是我该向你道歉,要是我能更早发现就好了。我太迟钝,在各个方面都是。我有很多机会发现你的心意,有很多机会发现你在轮回,也有很多机会认清自己的心意,却全错过了。”
当你鼓励我给铃奈机会的时候;
当你说我可以拒绝治愈伤口的时候;
当你塞给我那个烫手的烤红薯的时候;
当你为我请来了父亲的时候;
当你义无反顾地、舍命救人的时候;
当你离开我的时候;
爱是长流的细水,缓缓又安静地流进心的深处,从此永远改变了它的形状。
当他亲耳听见她说“我爱你”,第一感受不是惊讶,不是喜乐,更不是尴尬,而是痛。那是比撞击心灵的喜悦更深沉的悲哀,那是爱的忧伤。当你说“我爱你”,痛入骨髓、震荡心魂的悲伤告诉我——
我也是。
跨越了三段人生,緑与杏寿郎第一次心无旁骛地拥抱彼此。
她贴着他的肩膀,热泪盈眶,有些晕头转向,体会不到太多实感。昏眩来得刚刚好,让她不必太清醒地去思索命运。
“緑啊,其实今天,在你告诉我身世前,我是准备好了要劝你退出鬼杀队的。”
“恕我拒绝,我是不会一人远离危险、在后方等你处理好一切的。我不要等你,我要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战斗。我知道你喜欢正大光明地击败敌人,毋庸置疑,你很强。再强大的人也有盲区和弱点,所以我想要守护你的后背。我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保护的孩子了,不想再目睹任何人为了保护我而死。我想要由自己来保护心爱的人。”
她的爱人在她的耳边发出了一声强烈的长叹,明白她的决心是难以撼动的,唯有默默向其妥协。緑话锋一转,坚毅的语调顷刻化为春雨:“我不想奢求太多所以一直不承认,我其实很想走进你的心里。”
“只是走进吗?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啊,你早已经在里面跑来跑去了。”他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从头顶顺到长辫。
“听起来我在你心目中的样子很有精神。”
“有精神的,没精神的,精神一般般的,不管哪种样子都令我很在意啊。”
“什么跟什么啊哈哈。”她笑了,微笑与眼泪难以抑制。杏寿郎听见了她的哭腔。
“怎么又要哭了呢?”
“你不也是吗?”
她扭过头来看,杏寿郎的脸颊也是湿漉漉的。两个历经千辛万苦的人互诉完衷肠,拉着对方的手,傻乎乎地又哭又笑。前所未有的亲密,是此刻与对方面对面笑着落泪,又细心地为对方揩去眼泪。
并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们对生活,从当下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热情。这种热情会安静且热烈地燃烧时间。直到小护士小清推门进来提醒緑去餐厅吃饭,他们讶异不知不觉间到了饭点。
“咦?炼狱大人您还在呀,要不要一起来吃饭?”
杏寿郎遗憾地婉拒小清的邀请,他必须得赶去巡逻了。临行前,他特意嘱咐緑:“我明天会再来的。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她温柔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人一走,小清便紧张地蹦到病床边:“小緑姐,你不舒服吗?你的脸好红啊。哇!还好烫!你发烧了!小葵!小緑姐发烧了!”
“不要叫人啦,我没发烧。我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緑身子一仰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后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办啊!小清——”尖叫完后她把头钻出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又管不住多动的双手去拍床。
“到底怎么了嘛!你这样我好害怕。”
“你别怕!哈哈哈哈哈!我只是太高兴啦哈哈哈!”她突然跳下床,抱住小清摇来摇去,“我好高兴啊小清!世界~真美好~生活~真快乐~”
“什么呀?你这是干嘛呀!救命啦——”小清张皇失措,因为緑把她整个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后丢下她,独自在屋子里转圈,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看起来更不正常了。开心过头,她也撞到了前几天炼狱撞到的床脚,倒在床上抱着小腿骨一边嗷嗷叫痛一边疯疯癫癫地傻笑。惶恐的小清三步做两步后退,赶忙离开了房间。
与她相比,杏寿郎也半斤八两。
他只用了比平时短一半的时间就巡逻完一遍辖区,紧接着因为无法平复激动,又围着广阔的辖区狂奔了两圈。
“炎柱今晚怎么了?休息太久憋坏了?”随行的橘医生扶了扶眼镜问身边的年轻后辈,面罩被某人疾驰而过的风带得扬起。后辈畏惧地评价:“不知道。他的脸好红,头好像冒汽了,你不觉得好像火车头吗?喂……他是不是在笑啊?又往妖怪的方向进化了吗?可怕……”
实际上,只是陷入了恋爱的笨蛋而已,不过是两个笨蛋。
“天怎么还不亮啊!快点天亮吧!”杏寿郎跑了一圈后突然冲同伴大喊,忘了压低音量,吵得民居里有人破口大骂。
“我懂,我也想快点天亮然后回家睡觉。”后辈唉声叹气,用手指张开了困倦的眼皮。
“虽然不清楚炎柱为什么着急着天亮,但我想你俩不是一个意思。他看起来完全不想睡觉,兴奋得跟打了一斤鸡血一样。”橘医生淡淡地指出区别。
黑夜怎能如此漫长!每个鬼杀队成员都熟悉的念头,今夜,在炼狱与明日的心目中产生了与过往完全不同的含义。
约定的明天快点到来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