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夜,辉利哉遵照母亲的吩咐,拧干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父亲手臂上尚未病变的部位。他很仔细地不碰到紫斑,生怕刺痛到父亲。近来,他照料病榻上的父亲越来越娴熟了。亲眼目睹紫斑一天天扩散,幼小的心灵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多么想向神明乞求不要拿走父亲的生命,同时还暗暗祈愿自己不要罹患相同的恶疾。
——但……神明不会原谅我们的。这就是神明的诅咒……为什么?我们生而为产屋敷一族就是罪过了吗?
年仅八岁的他领悟到一个真相:原来他最害怕的不是死,而是等死。
“辉利哉。”安静躺着的父亲突然唤了一声。
沉浸在思绪里的他一惊:“对不起!父亲,我会再小心点的……”
“不,不用道歉,你没有弄痛我。我是要问你,今天,我让你留在我身边旁听柱合会议,你有什么收获吗?”
“是,我之前很少有机会接触各位柱,今天的会开得很长,就能对他们每个人的性情都有一些实在的了解了。”辉利哉简要形容了他眼里的每个人。他敏锐地观察出最高级别的九位部下的不同特点,给出中肯又一针见血的评价。产屋敷对他的答案还算满意:“不错……将来你也会成为鬼杀队的主公,鬼杀队的父亲,所以,你要尽快熟悉他们,了解他们,才能领导他们,知道吗?”
辉利哉习惯性地点点头,想起父亲目不视物后方赶忙补充:“是,孩儿记住了。不过……有一事想要请教父亲。”
“说吧。”
“明日大人所提的第一条和第二条提议,不算非常新颖,父亲此前……难道没有考虑过吗?”辉利哉不解,为何向来有洞见的父亲不在属下提出问题前先解决问题。
“辉利哉,你先不用擦了,坐好听我说。”
待孩子听从他的话放下毛巾,估计他应该端端正正坐好了,产屋敷开始教导:“你也知道我的身体情况,你只有八岁,但作为鬼杀队下一代主公,下一位‘父亲’,留给你慢慢学习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接下来会用最直白浅显的话教你,可能只有这一次,你要记住,自己去揣摩、领会和融会贯通。”
“我先问你,鬼杀队成立的宗旨是什么?”
“消灭鬼舞辻无惨。”
“我们所有的行动,都是只为了消灭无惨。我们产屋敷一族无法与他正面作战,但可以把握所有有利于这个目标实现的资源和力量:我们的预知之力、金钱、人脉、属下的强大乃至于他们的情感,全都是需要你善于加以利用的对象。尤其是要觉察、接纳、沉浸、认同与回应属下的愿望和情感,你方能最大限度地统领他们,所以我们向来以‘父亲’自居,无关年龄,我们都是他们的‘父亲’。不是扮演,唯有发自内心地相信你就是‘父亲’,你才能真正成为他们的‘父亲’。但无论如何,这个身份都只是为了我们的目标,如果它与目标相悖,你要以目标优先,向属下坦陈你身为‘父亲’的失责,并表示都是为了大局考虑。”
“緑今日所言,我并非没有想到过。但在不同的阶段,我们要有不同的考量。上千年了,无惨几乎无懈可击。在抓到它露出破绽前,我们必须全力使鬼杀队存续下去。倘若在内部实行太过严苛的筛选与淘汰,鬼杀队无法存留这么多年。所以我们只在最初设置了入队选拔的门槛,之后大大降低硬性要求,都是为了留住人。好在如今终于有上弦死亡,每一丝裂痕都是一个宝贵的机会,最终必将影响到无惨。那么,鬼杀队也到了求精而不只求量的阶段了。比起我们自己,由緑来提出改变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既可以巧妙回避解释我们此前的不作为,又给了那孩子一展风采、在同僚中树立影响的机会;顺水推舟,赋予九柱着手去办的权力,展现作为主公的贤明。故緑所言之事,不宜由我们来提,而她恰好在此时升为柱。一切时机,都出现得刚刚好啊。”
父亲细致的教导结束了,辉利哉一言不发地细细揣摩,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明知剑士死得很快,却没有做出改善的努力,九柱当中,假若有人觉察到父亲的用意,会怎么想呢?”
不会……怪父亲吗?或者说,将来我也这么做,他们会不会怪我?他不敢这么说,但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会理解我的,孩子总会想要维护父母、和父母一道战线,不是吗?”产屋敷偏过头,向辉利哉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那和蔼亲切的笑容在告诉他:所以你大可放心。
“是,孩儿明白了。”实际上,辉利哉还不甚理解其中深邃的含义,但他相信只要先记下父亲的教诲,终有一天,他会透彻地了悟于心的。
(二)
真正的吉原并没有因滔天的大火而付之一炬。在旧址重建期间,许多财力雄厚的老板强行租下了吉原周边的沿街商铺,将一楼的墙板拆掉,改造成带有木栏的张见世。短短一周的功夫,临时的“吉原”重新开张了。烟花之地的旖旎繁华再度重现。
自緑成为值守此地的柱,她从未放弃寻找娟代、夕雾和桃若。几日后终于经过多方打听找到荻本屋的新址,她立即动身去了。临时的花街不似吉原会限制一般的女子进出,虽然平日其他良家妇女根本不会想要踏到这边半步,所以白日里穿一身队服晃悠太扎眼,还得换身普通的行头过去。她走近张见世,往里细看端坐在其中每一位女子。她们被不是客人的緑盯得不耐烦了,交头接耳道:“这人是来做什么的啊?看热闹?好讨厌喔。”
“请问这里有没有叫娟代、夕雾或者桃若的女孩子?”緑先向她们搭话了。游女们面面相觑,人堆中,坐在正中央的女子拖着笨重的华服站起身,女人们纷纷向后腾挪,让那满头插了累赘首饰的女子款款走到栏杆前。緑觉得这位慈眉善目的女子很眼熟,当她走近时,她勉强记起她似乎名叫若紫,曾被夕雾踢过胸膛,还跟夕雾打了一架。
若紫的纤纤玉手轻搭在朱红色的木栏上,雪肤花貌在格子栅栏后半遮半露,丹唇一启便是娇柔婉转的廓词清音:“真遗憾,荻本屋现在没有叫这些名字的女孩了。”
“也就是说之前有啰?您知道现在她们都在哪吗?”緑着急地抓着栏杆凑近问。若紫听这普通女子竟对她这样的游女用上敬称,不禁心花怒放,咬着烟管笑得妩媚,说出的回答却犹如隆冬寒风:“谁知道呢?火灾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们了。也许她们被烟熏死了,也许被烧死了,也许趁乱逃出去了。”
“逃出去……有可能吗?”
“有可能呀。”若紫也凑近了緑,完全不眨眼地凝视她。浓密的长睫毛下的眼瞳,漆黑得像两个小黑洞,几乎要把人吸进去。她用讲笑话的轻松语调,故作姿态地轻声细语:“可是她们都是无依无靠的人,出去了很快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被火烧死来得痛快。在外面狼狈又凄惨地被慢慢耗死,肯定不是她们会选的路吧?娟代是个聪明人,桃若还怕吃苦呢!不过,夕雾就不好评了,谁知道那疯女人还会干出什么来?”
緑不甘心地低下头,蹙眉咬唇,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上一线夕雾本就预谋轻生,这一次没人拦她的话,是不是会成功?她仰头慎重地问若紫:
“您……不想离开这里吗?”
“在张见世里待过的女人,一生都走不出来啦。纵然身子走出去了,可心还是会被困在看不见的张见世里的呀。你不会懂的吧?”若紫不相信童话,陪她东拉西扯的兴致快消耗光了。身侧有女孩扯了扯她的衣摆,暗示她快别聊了,她和緑站在那里挡了她们的生意。男人们无暇挑人,注意力都在这栏杆里外两个女人对话的古怪场景上了。
“哎呀,你挡了姑娘们的财路呢。”若紫朝屋里的同伴轻哼一声。转身将一只温软柔腻的手穿过栏杆,调戏地挠着緑的脸和下巴,水葱般晶莹的指甲魅惑地轻抚慢扫緑的手背,媚眼如丝地微笑说:“我可和她们不一样哦~我呀,男人或女人都来者不拒的,有什么关系呢?有钱就没关系呀。何况你长得这么美!我喜欢漂亮的人,和你玩耍一定会舒服又愉快吧?想想都觉得好新鲜呢~呐~进来找我玩嘛~”
“啊?你说玩什——诶?诶!”待緑反应过来她所指的玩耍是什么后,目瞪口呆地躲开她的手倒退两步。她的邀请无疑是给緑的观念丢了一颗前所未有的大炸弹,轰得緑呆若木鸡。纯情的她面红耳赤地嘟囔着“不了、不了”便傻乎乎地落荒而逃时,那边的游女们爆发出一阵大笑,似乎还听见若紫冲着她逃跑的方向又笑又嗔道:“讨厌,浪费人家时间喔。”
冷静下来后,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花街。此后她再也没能找到关于那三个女孩的更多线索。她们如果还活着的话会在哪?会做什么?难道真的会像娟代所说的,找不到养得活自己的工作就沦落到去私营馆子了吗?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殊不知已有人在花街外一角等她很久了。她魂不守舍,根本没注意到那个惹眼的存在,直到对方摇摇晃晃跟了过来,余光才捕捉到那个身影。緑大为惊讶地伫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回头。
“牧野君?!”
“是啊,是我……好久不见。”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从前对谁都是自来熟的牧野露出了僵硬生疏的笑容。他瘦了许多,桔黄色的卷发剪成了便于打理的短发,质地厚实的鼠色和服外套着一件御寒的茶色长羽织。令人瞩目的是他只剩一只脚,双手撑着拐杖。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用狐步般轻巧的步伐滑移到她面前,而得先伸出拐杖,然后协调全身一步一步晃过去。緑赶忙走到他面前,省得他挪过来的功夫,本能地想扶他但没有地方给她扶,牧野的两只手已经抓拐杖抓得紧紧的。
“原来你住这附近吗?”緑忽然尴尬起来,不知道说什么。
“不,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听说你现在在管这一带了,所以在这里等你,结果真的遇上了……你今天没穿队服啊,是在休假吗?现在有空吗?”
“我没有在休假,只是有别的缘由……不过有空的!”緑赶紧说,东张西望地找茶屋之类的地方,“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谈吧。”
她发现了一家有在户外摆长椅供客人小坐的菓子屋。买了点点心意思一下后,她端着茶坐到牧野身边,后者刚把两把拐杖放在一边。她递给他茶,叹了口气:“怎么不先写封信告诉我呢?就不用等着了啊。”
“也不是有很要紧的事,何必耽误你时间。”牧野捧着茶杯,非常客套地干笑了一下,不马上直言自己所为何事,“咱们有几个月没见了吧?最近过得怎么样?当上柱的感觉如何?”
是有三个月不见了,但以前还有更长的时间没见。那时他们都很忙,时间一倏忽就过去了。退出鬼杀队后,牧野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又过得好快。适应一条腿的时光度日如年,最简单的事情常常要满头大汗地拄着拐杖折腾折腾,仿佛还一事无成,一天就结束了。
“这里以前是上弦六的地盘,他们死了后,源源不断地有新的鬼在这里争地盘,毕竟这里是活人失踪了或死了也稀松平常的地方。所以每天都不能大意啊。”谈到工作,緑的脸色立马沉着下来,“其他工作还好,但情报收集变麻烦了。特别是游女死了,调查起来很困难。据说以前宇髄先生会以客人身份去店里和人聊天套情报,我女人的身份就办不到了……虽然这阵子店都搬出来了,也不限制女人进出,但经常和店里的人聊没两句,就有中郎出来赶我走。”
她把刚才荒唐地被游女揽客的故事讲给牧野,他笑得摇头晃脑,茶杯举了两次都举不起来。“高明。”他蹭了蹭眼角笑出的泪,终于能说得出话,“她赶你走的手法还挺高明的。要么她真的对你有点意思……我觉得这个可能性还更大点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跟什么啊!有这样赶人的吗?”緑见他笑得那么夸张,嘴角不爽地垮下来,实则心里很高兴他终于自然多了。牧野的脸上是緑熟悉的狐狸笑,单眼皮双眼笑得弯弯:“有啊,直接轰你走会闹得不好看,就逗逗你呗。你看,这不就有用了?”
緑撇撇嘴承认有道理,随即又问:“那你怎么会觉得她对我有意思的可能性更大啊?”
“噢,她要是真喜欢你不是很好玩吗?男女通吃,厉害啊你!”
“……先不说女了,男又是哪里来的?我哪里男女通吃了?”
“会有的,总会有的吧。”他念叨着这句话,垂下眼睛微笑。如果有的话,她会不会成家然后离开队里?如果现在没有的话,她又是因为什么而留下的?牧野对此迷惑已久。他真正想知道的,是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的緑,何以能坚持那么久?
“緑,你为什么会留在鬼杀队里?当年,只有我们三个回到了藤袭山山脚的鸟居。看见你的时候,你的头发乱糟糟的,穿土布做的上衣和袴,一身小村子出来的乡土气。从你这打听到跟鬼也没有什么仇怨后,我擅自认定你肯定不会在队里待很久。谁知道你会是我们当中唯一还在队里的人,还升为了柱。”今天坐在他身边的人已经出落得更加英气与雍容,走起路来的笔挺的姿态、轻捷的步伐也常引人侧目。时光荏苒,她变得更好了,而他呢?牧野攥紧了茶杯,望着茶叶梗沉浮。
“因为我是女孩子?”緑直白地问。
“对,因为你是女孩子。”他也坦率地承认了,“我一开始是小看你了,不知道你是不爱出风头,也不知道后来阶级最低的人反而是我。”
緑对他语气和眼神中沉重的落寞有些讶异,过去以为他是非常自信的人,从不稍减半分激情,殊不知虚浮的自信下掩饰与暗藏的是不愿人知的自卑。她思考许久后,得出答案:“牧野君,我是为了自己而留在鬼杀队的。”
“真的吗?只为了自己能成柱吗?”牧野不相信。
“……只是为了自己的话,哪有什么当柱的理由。我留在鬼杀队是因为舍不得离开鬼杀队里的人,这不就是为了自己吗?要说当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牧野君,因为我是踩着他人的血晋升的家伙,包括你在内。我斩断了下弦一的脖子,也列车因此翻了。是我的‘成功’导致了藏原和你,还有很多人的牺牲。所以当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柱’是我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你很向往当柱,说可以成为最高级的剑士特别威风。可是我现在觉得柱的风光只有表面,我只希望自己作为柱的确对鬼杀队有价值。如果我再犯错了呢?我已经犯过很多错误了。作为柱,无论正确还是错误,成功还是失败,我都要有承担的觉悟。”句句皆是肺腑之言。走到今天,她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了。话说回来,还有回头的路吗?她的眼里只有这一条了。緑说了太多口干,低头一看手中的茶杯见底,随手将它搁在边上。
牧野握在手里的茶水纹丝未动,已经凉透了。错误是指无限列车任务?以牧野的角度思考,找不出那次任务里緑犯了什么错,他很好奇緑面对负面结果的反应:“如果你负责一个的大任务失败了呢?”
“我还活着?”緑想用开玩笑的语气,牧野却一本正经得接不住。她照旧微笑戏谑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切腹来谢罪吧?那有什么用啊,干脆就认了,然后多贡献咯。”
牧野能预见她的职责与负担将像一团从松树枝头掉落的雪球,滚下陡峭的山坡越滚越大,大到把她全身包进去一起滚到尽头。那个尽头会是什么?是功成身退的宁静吗?是平复躁动的安息吗?还是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堆未完的“可惜”?他奇怪地打了个寒颤,吞了口唾沫。
“我以前太幼稚了,把一切设想得太美好了。而我只是丢了半条腿都受不了,弱得丢人。”
“牧野君,换谁缺了半条腿都都受不了,我们为什么要给自己强加这种‘坚强’?”
“緑,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吧?”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膝盖,和服之下空空荡荡,可总有一种右小腿触碰到衣料的触感,连痛楚都那么逼真。他的腿不时会出现类似被重物压烂骨头和血肉的痛苦幻觉,医生说那叫“幻肢痛”,无从医治和缓解,只能忍受。他疼得大汗淋漓,捏住木椅边缘不住深呼吸,抬起手回绝了緑想帮他的打算:“没办法的,吃药也没用,腿都没了还有什么办法?”
緑坐在一边手无足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掏出手帕帮他揩汗。待疼痛略微褪去些,牧野终于有余力继续讲:“回到家的头两个月,我天天都在想死。我……只会杀鬼,虽然水平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事业。但是成了这幅糟心样子,别说杀鬼了,干什么活都没人会要我。真正让我想死的不是无事可做,想死的人是不会去考虑以后的事的。我接受不了残疾会落在我身上,对未来的很多很多想法一下子,”他摊开双手,哽了一下,硬憋住哭腔,“一下子都、不可能了。”
“那段时间,我脾气变得很差,甚至经常拿着日轮刀刀鞘乱砸房间里的东西,叫我妈妈他们吃了不少苦。我必须要跟你坦陈……我甚至怪过你,很想找到你,把这些全都归结到你身上,埋怨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我一起上无限列车。”
緑僵住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又盯着牧野的左脚。她不急于道歉,因为牧野还没说完。
“现在想想,以前还在鬼杀队的我太蠢了,把伤口当作荣誉来夸耀,自尊心廉价得可怜,一受挫就心里郁闷半天。我一直都没有什么长进。明明那天晚上是我自己还跟你说,谢谢你带我出这个任务。其实我也清楚真的不是你的错,是我倒霉。然而最可恨的缘由就是没有缘由,就是‘倒霉’,人们却把它称为‘命’!我不能接受,无法释怀,卡在半生不死之间,更像一个笑话。”
“我爸看不下去了。有一天他做了一件出乎全家人意料的事情——把自己右手的五指完全用布条厚厚地裹起来,裹到整只手不能用,然后开始学单凭左手拿东西和做事。我妈忙问我爸这是要整哪一出?他要我们就当他的右手是废了。”
“我不能懂他的苦心,还在听见他对邻居孩子戏称自己是独臂侠后,从窗户里骂他丢人现眼。他直接站在院子门口对我的房间吼着回话:‘怎么就丢人现眼了?为什么要自卑?干嘛要天天窝在房间里后悔?我儿子怎么会是废人?你是心先废了!你没那么多时间后悔了,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他故意在院子里用左手练剑,让我在房间里也看得见。他即使仅用一只左手,也能挥出小时候震慑过我的、风之呼吸的狂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都用了快十年的风之呼吸,可是那天再看我爸挥木剑,居然会像小时候一样心潮澎湃,感动得想哭……”
“后来我听说了我爸妈年轻的事,他们都不爱讲。我妈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只惦记着爷爷未报的仇,天天只盯着鬼杀,饭都不好好吃。我妈娘家是开饭馆的,我爸去光顾的时间是不固定的。但他无论什么时候去都有饭吃,因为我妈总会特意给他留一份。然后有一天我爸又是饿到胃痛才想起来吃饭,我妈终于忍不住大声骂他:‘复仇就不用好好吃饭了吗?能吃饭却不好好吃,跟白活了有什么区别!能活一天就不要白活!’我爸说把一日三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我妈的气话,在他听来振聋发聩。他之后老老实实把吃饭这回事放到心上,也把教他用心生活的我妈放到了心上。”
“我,成不了英雄。被现实暴锤了一顿之后,我想先做个能过好日子的普通人。”牧野望着在他面前嬉闹追逐而过的孩童。他们奔跑中的脚向后扬得多高啊,曾几何时他的脚步也是这般飞扬。童年时幻想成为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而现在他只想要重新找到赛道,再度驰骋起来。
他的以后会如何?緑默默地想,哪怕为了“普通的生活”,四肢健全的人都要不懈努力,而牧野必须比常人付出更多。“要是遭遇了大变故还能好好过,就很了不起啊。”緑真心佩服经历了变故、仍有坚守生活的勇气的人,“这未尝不是自己的英雄呢?”她端起茶点递给他,后者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拿了一块撒了黄豆粉的点心放进嘴里。
他吞下点心后接着说道:“听说你当了柱,我心里破天荒没有不平衡或嫉妒,最先想到的,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藤袭山相遇的那个晴朗的清晨,我笑着先上前和你打招呼,你和我说喜欢吃柿子;想到我们一起出任务、吃饭……你还记得咱们有次以为招惹了恶灵,结果搞半天是个装神弄鬼的占卜鬼吗?当时要不是有藏原,我们全完蛋哈哈……我以为会和藏原话不投机,没想到那小子表面闷闷的,其实慢慢放开后也能玩到一块;想到他说过几次要我们凑出个时间,带我们去他老家山梨爬富士山、赏花;只要想到你,就会想到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那些往事,又想到他已经不在了……我也走了,而你还在最危险的一线,你还在战斗。”
“我忘记了以前那些混账想法,只是……很担心你。”
“我是没资格对你说三道四的,但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呢?緑啊,我想拜托你,”他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嗫嚅道。
“好好活着吧。我们都要好好的。”
他对已是柱的她如此请求。不谈责任,不谈其他,纯粹是出于朋友的关心。他从茶色羽织的袖子里掏出一个小东西,緑定睛一看,那是一枚精巧的墨绿色御守,用金色的线绣了平安的字样和花纹。
“不介意的话,就收下这个吧。我在浅间神社求的,听说挺灵的。”他把御守放到緑的掌心。緑端详御守,忽然意识到它的来路不简单,抬头问:“浅间神社?你去山梨了?去藏原君的家了吗?”
“嗯,藏原的弟弟阿部领我去了富士山上的大社。”牧野告诉她,藏原一家近日都还好:藏原先生的腰疾好多了,可以正常生活了;弟弟阿部则离开了工作了几年的大商店,和妹妹三叶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开了小店,也好经常回家照应。浅间神社虽到处都有,但总社是富士山的本宫浅间大社。牧野不但撑着拐杖去看望了藏原,还一晃一跳地登上了富士山。
“你爬上了富士山?”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从前是小菜一碟,可如今的牧野上山绝非易事啊!
“是啊,你说神明会看在我专程爬山上去的份上,给你的御守多点福佑的灵力吗?”狐狸笑脸在她眼前晃啊晃。他多花了两倍的时间上下山,只希望是值得的,“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事了。”
緑将小小的御守合在手心,鼻尖一酸:“谢谢你,牧野君。我才是那个什么都没做的人啊,不管是对你,还是藏原君……”
“咳咳!我们还是不要一直相互道歉了吧!”牧野像突然后脑勺发痒,狂挠起头发,“没完没了了都。我来找你也不是来听道歉啊。”
緑转悲为喜:“是啊,我还欠一顿牛肉呢。”无限列车上她允诺过要请客,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兑现。
“不对,是龙虾。”牧野严肃地纠正她,这可混淆不得,牛肉也很好,可他更喜欢龙虾。
“好好,龙虾就龙虾。”緑翩翩站到牧野面前,效仿西洋男人左手置于背后,右手安放于胸前,俏皮又优雅地行鞠躬礼,“牧野先生今日有空赏光让在下请客吗?”
“没空,人家可是很忙的。”桔发狐狸狡黠地咧嘴,摆了摆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完全不配合。茶杯一放,他拍了一下腿,边拿起边上的拐杖借力站起来,边说:“多谢款待,今天就到这吧。”他哪有什么要忙的,不过是清楚緑的时间宝贵,不愿再过多占用了。他杵着拐杖渐行渐远,緑目送那个即将隐入人流的茶色背影,电光火石间,一个绝妙的点子闪现。
“牧野君!牧野君!等等!”她在他背后大呼小叫,追了上去,“我说啊,你以后不如做我的助手吧!”
牧野闻声费了点劲转身:“哈?我给你打工?干什么?”
“帮我搜集情报呀!”她喜滋滋地十指相扣,眼睛亮晶晶地不停眨巴,“这不正好嘛,你是个男的好说话,帮我打听完事儿有报酬,也算个副业啦是不是?你又是鬼杀队出来的,咱俩打配合多容易啊!连磨合期都省了!”
“……你想低价买个牛马吗?”牧野眯起眼睛打量她,假装矜持地欲迎还拒。
“什么话!怎么会是牛马呢,我肯定不会亏待你呀,你就是我隐匿于群众的侦查助手!”她立马把名字都想好了,为自己一箭双雕的机智沾沾自喜。
“是是是,以后就跟你混了,大姐头。”牧野佑太故作无可奈何,实则心里喜不自胜。至少,他又有用武之地了。得到同意的緑雀跃地嚷嚷起来:“太好啦!走走,跟我手下的隐一块吃个入伙饭,相互认识认识就开始干活吧!”
“啊?这么快!”
“那不然还拖拖拉拉地等什么?牧野君,不单单是我,应该说是我们真的很需要你!”巧笑倩兮的女孩简单地说了句中听的话,牧野便马上心甘情愿跟她去找时柱医疗队聚餐了。谁叫她灵动的目光、迫切的表情看起来不掺半点虚伪呢。
(三)
緑不想让他人察觉自己知道得更多,解释原因将会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幸好如何不暴露身份地把上弦的情报传递出去很简单。为了不留下笔迹,她订购了一台打字机,自学打字,但太慢了!她还在低头盯着键盘、用两个指头一个一个键慢慢敲、还经常敲错或卡壳的阶段。等不及练熟打字技术,她遂花钱请专业的打字员帮她敲出四封包含了上弦四与五的情报密信。信自然是匿名的,内容先简略解释了此信并非恶作剧,而是出于某些难言之隐而出此下策,后将上弦四和上弦五的情报细细道来。
这是寄给时透无一郎、不死川玄弥、灶门炭治郎和甘露寺蜜璃的信。准备好后她犹豫了一下:寄出的时机也是个问题。吉原事件提前发生了,锻刀村事件还有可能发生吗?会在什么时间发生?村子遭到了袭击,说明鬼方应当是提前掌握了位置。它们是怎么发现的?或许只是寄信不是最好的办法,当务之急应是先转移锻刀村,让敌方扑个空,再在原址设埋伏。但是,转移一整个锻刀村是件大事,緑有什么理由在风平浪静之时提出转移?况且要是在鬼掌握地址前转移完毕,锻刀村事件不就不会发生了吗?如果上弦四与五活到了无限城一战,对鬼杀队更是有害无益,所以能提前去掉两个麻烦对手是最好的。她对着整齐摆放在客厅桌面上的信,苦恼地抱着胳膊,彻底犯了难。
再者,上次的锻刀村事件是顺利解决的。虽然村子里的刀匠和驻扎队员死伤不少,但甘露寺那几名剑士成功斩杀了上弦四与五,参战的全员四肢健全地存活了下来,已是很好的结果。贸然插手未必会有好走向,无限列车事件不就因为她的介入而恶化了吗?还有,一旦寄早了,若收到信的四个人将信公之于众会引发什么后果?
緑苦恼得抓耳挠腮,一时半会想不出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毕竟只要看了就会有收获,哪怕他们不信,信息的印象也会留存在脑海里,在发生的时候派上用场。不过,情报至多缩短在对战中的反应速度,知道了并不意味着绝对能够获胜,实力的差距恐怕还是需要他们用技巧和配合弥补。
总之,锻刀村事件似乎是一件充满了偶然的事件。緑知道蜜璃和炭治郎当时是去锻刀村修整日轮刀,却不知时透和不死川玄弥是去干什么的。这一回他们还会恰好地凑起来应对上弦吗?谁也不能保证。关于这点,緑本有对策,她放下了手中的信,望向了静置于刀架上的日轮刀——
她双手将其从架上捧起,抽刀出鞘,转动手腕,瑰丽的渐变蓝绿色光辉随之冷冽地在刀面上流淌。严格来讲,这柄长刀不是她第一把日轮刀。第一把日轮刀早在四年前被下弦之三俘虏时,被悟丢掉了。上一线的人生里,手中的第二把刀折断在了无限列车的车轮之下。如今,在使用剑油、优良磨石和细纱布的精心保养下,它还完好如初,面细腻,刃锋利,平滑得不易寻出细微划痕,可见主人毫不含糊的爱护和用心。
貌似能申请去锻刀村的理由只剩一个了吧?她的指尖缓缓划过打磨了无数次的日轮刀,这是和她出生入死了四年的伙伴,怎么可能会不心疼呢?但她还是狠下心要砸坏自己半条命根子。从庭院里捡了一块趁手的大石头后,她高高举起,将要落下之际,忽听见有人在竹篱外吆喝:“时柱大人!时柱大人!您在吗?大事不好了!”
緑赶忙一骨碌从濡缘边跳起来,抓着刀纵身翻跳过篱笆:“快说!什么事?”前来她的居所的隐简明扼要地通报了在下谷发生的紧急事态,緑听罢后又匆匆返回屋内,弯腰抓起地上的刀鞘,扯下衣架上白羽织便冲出家门。“我先走一——”隐尚未来得及听清最后一个字,披好羽织的緑已经风驰电掣地飞跑到远方了,带起的风甚至吹起了他遮脸的布罩子。
那四封令她纠结不定的信还放在客厅的方桌上,像被遗漏了。但她没有忘。只不过不差这一小会罢了,待她执行完任务后再回来继续考虑,没准也不迟啊。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偶然。
一个又一个偶然的细节,微不足道,积累起来后却具有能共同对历史做出裁决的神秘力量。在她忙于处理下谷的突发事件时,在蝶屋的灶门炭治郎向总部提交了前往锻刀村的申请。二十个小时后,他已和妹妹祢豆子抵达了那座隐秘的避世村落。三个小时后,在刀匠聚集的村落之外,在月光都无法窥探的茂密古林中,羊肠小道上凭空出现了两个不同寻常的身影,惊飞了在枝头小憩的鸟雀。
若此时能有谁目睹一下这个组合,都会感慨二者实在太不搭调。一只绘有大朵繁花的白壶壶口,伸出半截形似人类、细看之下完全非人的生物。本该是眼睛的部位生着一对丰厚的唇,双唇一闭一合,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
“能和您一块行动,百年来还是头一遭。想到马上能端掉鬼杀队的锻刀村,在下兴奋得不行呀!嘻嘻嘻!”
“您说,那里会有很好的素材吗?啊!在下似乎有了个不错的点子,您要不要听一下?”
可惜它的同伴完全不感兴趣,当它是空气似的,自顾自地向村落奔去。它感到十分扫兴,果然和这位是没什么共同话题的,可偏偏无惨大人却安排它们一起行动,只因为这位最近没有什么成绩。大人可真偏心,明明这个地址是它玉壶先发现的,却要和同僚分功劳。
不管了,说不定真的会有好素材呢,还能顺便替大人分忧。玉壶更激动了,在同伴背后嚷嚷了起来。
“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猗窝座大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