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究竟是在何种情形会产生自己能够掌握命运的盲目乐观?三个月前,上一秒刚刚罹难、脑壳迸裂的明日緑从枕头上猛地睁开双眼,在惊魂未定之余,凭记忆提笔巨细无遗地写下所有已知的十二鬼月和鬼王的情报。收藏着这份独一无二的至高机密,从此心里犹如点了一盏散发着恒定光芒的明灯。还有什么理由不能相信事态是可以尽在掌控呢?无限列车事件是意外,但每一次无限列车任务都有伤亡。而吉原任务、锻刀村任务都是顺利解决的。加上她手中事先已有情报,进展应当在预料之内,只需保持警惕,不必过度忧虑。
所以在冈找到緑的半个钟前,她仍在平心静气地等待重演的时机。还早,还早,今天是九月五日,距离进入吉原的十月一日尚且还有二十多天的时间。
先把面前撒满了玉米粒的味噌拉面吃完了再说。
她和相对而坐的炼狱不约而同地从筷筒里抽出木筷,夹起面条呼呼吹气然后“窣窣”地吃起来。炼狱尝了一口便例行高呼感慨“好吃!”。吃饭的时候,緑的思维自由奔腾,尤其是刚从菖蒲家出来,她不免由炼狱的际遇联想到自己:如果倒霉的人是她的话会怎么样?
这问题细究起来真叫心一截一截凉下去。緑既没有菖蒲那样的家人,师父也不在了。当下那个时间点,蜜璃还在琦玉,义勇与她形同陌路,和炭治郎等人也没熟到朋友的程度,藏原和牧野……唉。队里其他人会不会像炼狱先生失踪时那样,平淡地看待自己的失联呢?如果那晚先遇见菖蒲的是她,大概率真的会栽在铃奈的手上,因为她想半天也想不到谁一定会对她的失踪耿耿于怀。
緑故意算漏了一个人,因为她不想把他归为“应该不会来找我”那一类,又不敢自作多情地去肯定他会像她那样去挖掘自己的下落,也不好意思问他这种问题。何况他现在吃面吃得很香,把这种敏感的问题塞在大口嗦拉面的间隙中多不合适啊。緑透过氤氲的热气讪讪地瞄了一眼沉浸在拉面中的炼狱。
——如果我不见了,你会在意吗?会来找我吗?不对……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有没有占一席之地呢?
——算了,我宁愿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免得自找难堪。
“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炼狱打断了她丰富的心理活动,挠了挠自己的额角,又夹起一筷子面,但没有着急吃,“肯定积压了很多事项给你处理了吧?辛苦你了。”
对面的緑笑了笑:“没关系啊,你回来了就好,平安回来最重要嘛。”
炼狱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执行不见一滴血的任务。若不是有你在,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怎么会呢,我只是说出了你自己的想法。如果你不想放过铃奈,我真的拦得住你吗?”緑用筷子灵活一卷,夹起一大团面往嘴里送,面已经不太烫了。
“如果我执意不放过她,你会怎么做?”炼狱难得不着急吃了,正色问道。
嘴里还鼓鼓囊囊的緑愣了一下,将食物吞下去后仔细思忖一番,放下筷子回答:“那我会坚持请你放过她。若你杀了铃奈,可能我会生气,还会失望吧……你还记得上一次柱合会议吗?听说九柱里多数人都支持处决灶门兄妹,你也包括在内。我当时问过你,什么样的正义不能容忍一个人去保护无辜的家人?那是你想贯彻的正义吗?难道我们不能选择一种更灵活的处理方式吗?况且,我很能理解菖蒲女士的心情,就像我不想失去你。她之所以能袒护鬼化的女儿,一定是把女儿看得比独自活下去更重要吧?要是真的杀了那样重要的存在,无异于也抽走了她半条命啊。”
他垂下眼帘,筷子也搭在碗边:“更灵活的处理方式……做起来会比单纯的斩杀更难吧?”
“但也很有尝试的价值,不是吗?”緑歪头明朗地一笑,浓眉弯弯,眼神清澈。她很高兴他们终于在如何看待鬼的问题上向彼此靠近了些。炼狱还在思考,他拿起筷子端起碗,盯着她问道:“你刚刚说什么?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嗯?我说很有尝试的价值。”
“不是这一句,再之前。”
“……杀死铃奈等于抽走菖蒲女士的半条命?”
“应该是再前一点。”
“你想贯彻不能容忍别人保护无辜家人的正义?”
“我不想。不是,我不是指这一句,更后面那句话。”
范围越缩越小,緑渐渐领悟到他所指的哪句话,面红耳赤地瞪了他一眼:“你在逗我玩么?你明明就知道是哪一句吧?还故意问我。”真想找条缝钻进去啊,她害羞得想落荒而逃,不敢直面他的反应,但又必须使用极大的勇气强迫自己钉在原位,看他接下来的反应。因为能探出他的态度也说不定。他会反感吗?会要和她保持距离吗?緑的心怦怦跳得很快,好像可以摸索到一点答案了,所以脑袋里紧张得一片空白。
“啊,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不对!我是有意的!”出乎緑的意料,紧张传染给了炼狱,他竟然语无伦次起来,神情有点慌乱,耳廓微微发红,头顶的发丝好似完全直立地竖起来了。緑忽然感到有趣,见他一扫平日的磊落正气,陷入懵懂的样子太好玩了。她“噗嗤”地笑出来:“你在说什么呀!”
炼狱又挠了挠额角,耳廓的淡红消退了:“你说不想失去我的时候,我想好好地谢谢你。”
嗯?谢谢?为什么要说谢谢?谢什么?谢谢她救了他?还是“谢谢但是很遗憾”?只需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搓出一大团疑问泡泡,緑的脑子转不过弯,只能老老实实问:“你说‘谢谢’是什么意思嘛……”
“我只是很高兴啊,原来我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啊。”炼狱说完,乐呵呵地继续吃他第五碗味噌拉面了。
——这个“也”又是哪来的啊!是说我看待你跟看待其他人一样重要,还是说你也觉得我很重要?“重要”是哪门子重要啊?这个表达太暧昧了!说清楚一点啊!我想的“重要”跟你指的“重要”是同一个“重要”吗?可恶,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头脑里的一堆弯弯绕绕的问号迫使緑几乎要抓狂地拍桌而起,但最后她努力忍住了,放在桌面下的十指不自觉地打架,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对面光顾着嗦面的吃货:“我说,炼狱先生,假设、我只是假设……假设是我被藏进——”
“不管你藏在哪,老子都能找到你!”
上方有个难听的大嗓门突然打岔,拉面馆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緑头上——一只黑黢黢的鎹鸦耀武扬威地站在她的头顶。她错愕地仰起头,那对小爪子还不客气地往前一跳踩在她的额头上,低下头与她倒着大眼瞪小眼。那一瞬间,緑回忆起了小时候村子里的直子婆婆教给她的所有脏话,恨不得如数送给冈。
“嘎!”冈短促的惨叫一出声便堵在嗓子眼里,因为气急败坏的緑以快出模糊残影的速度钳住了它的小脖子,极其粗暴地把它从头上扯下来。
“老板~请问你家对面的烧鸟屋收购乌鸦不?”她一手抓着冈,冲着拉面馆老板所在的方向大幅度抡圈,灿烂的笑容美得残忍。鎹鸦则在她手掌心中奋力扑扇挣扎,杀猪般的刺耳尖叫响彻拉面馆:“炼——狱!你的继子要谋杀搭档!你不管管她吗!艹!你个死丫头!小心眼!区区小緑——噶啊!”
炼狱只是看热闹地哈哈大笑,早就习惯了他们打是亲骂是爱的相处模式。緑相当娴熟地用两根指头捏住噪音制造者的喙,好防止它继续出言不逊:“讲正事,不然滚。”她松开手把它放在桌子上,反被它恶狠狠咬了一口。
“没鸦权啦!呸呸呸!”冈还在抱怨。见緑举起手刀佯装要劈它,它不屑地扑棱翅膀飞到炼狱那一侧,凶巴巴地转身对緑说:“快点吃你的面!吃完马上出发去千叶县!千叶县!”
“千叶?你要出差了啊。”炼狱风卷残云地吃完第七碗面,把大碗叠在旁边吃空了的碗堆上。緑依稀对千叶任务有印象:事发地是一个位于东京湾某侧的小渔港,那里常有渔夫出海无归的现象。两名渔夫驾船出港时遭到了埋伏在舱底的海鬼的袭击,彪悍的二人手持一把短短的杀鱼刀同海鬼殊死搏斗了足足半个时辰。后来所幸緑雇船及时赶到,二人的伤势还不致命,事后渔夫们说无以为报,硬要给她塞两大箩筐各色海鲜。緑拿不走,只得留在他们家里受了两顿饭的招待便离开了,没有回东京,而是受队里的指示继续北上去茨城县办事。这趟出差前后花去了近一周的时间。
她才刚找到炼狱就要出远门了,连喘口气的休息都没有,不禁轻轻叹口气:“看来是的。”
“那你不用等我了,先回家做准备吧。”他仍在埋头狂吃,还没吃够,虽然已经在吃第九碗了,不打算让緑白白等他。“好吧。”她起身去结了自己的账。肩上的乌鸦全程吆五喝六,嫌她磨磨蹭蹭。
“催催催,催命啊!”緑很想弹冈的脑门,看在它脑门太小可能禁不住暴击的份上才勉强饶过它。她心里很是不满,若冈没有来打岔,她就能问出那个问题了。它一乱叫唤,她就再也问不出来了。错过了那个时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开口。都怪这个没眼力见的臭乌鸦,緑心想,一人一鸟边拌嘴边走出拉面馆。
老板端着新煮好的四碗拉面来到炼狱的桌边,后者正用双手举起碗把汤喝到底。“好喝!”他豪爽地摔碗大声说。老板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他放碗的动静,而是——
“哇,这位客人您不要紧吗?您的脸怎么像喝醉了酒一样红啊!”
“哈哈,该不会是因为老板家的汤太好喝了,醉汤了吧!”其他客人善意地打趣,炼狱也跟着大笑,刚好不必回答老板。不然他怎好意思解释是因为后知后觉到自己不小心承认了某个事实呢。
(二)
任务基本在按緑的预期进行。她顺利斩杀了海鬼,两名渔夫只受了些浅伤。他们又一次盛情邀请她留下用餐,桌面上摆放了相同的鱼虾、贝类和螃蟹,味道还是那样鲜美。不过上一线緑无心享用,食不知味;这一线她总算能够放松品尝,宾主尽欢。
第三天天色尚未破晓,緑便出发前往火车站,预备搭乘通往茨城县的列车。身着雅淡的蜜合色旧和服的旅人,背着长条的灰紫色剑袋,左手提着一只藤编的小行李箱,看起来就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旅客。候车厅里一个报童卖力地叫卖今日早报:“号外!号外!昨夜东京浅草吉原发生特大火灾!昨夜东京浅草吉原发生特大火灾!最新消息!不要错过咯!”
如有从天而降的一锤暴击了緑,她快步走上前抽走一份报纸,因为太着急找钱还把硬币弄掉在地上。抖开报纸一看,头版用最粗最醒目的字体写着:“昨夜东京吉原突发大火,原因正在追查”,旁边密密麻麻的小字说明了吉原的大火从昨夜烧到报社凌晨截稿时都没完全扑灭,火情危急,涉及范围广,死亡人数预估将超过二百人,现在有关部门正在全力救灾和统计伤亡人数。新闻写得相当笼统,根本没有提及在火灾发生前有无人员注意到异常的骚动。緑又读了几遍,没有获取到更多的信息,报纸其他版面是例行的股市波动、鸡毛蒜皮的告示等内容。如果和上弦之六有关,冈会来通知她,但飞得再快的鸟也没有电报快。緑不信这会是一场普通的火灾,上弦之六和音柱必然打过,但在冈来之前,她无法肯定他们之间的战况如何。
乘务员快吹哨了,其他行人匆匆忙忙跳上列车。緑还伫立在不断聚散的白烟中,攥着报纸。“小姐,你上不上车啊!”远处的乘务员在大喊,她没有听见。她还去不去茨城?还是改乘去往东京的班次?
“喂!要发车了!”有人又冲她大喊了一声。一个快迟到的路人撞开她的肩膀跳进了车厢,她回过神来,跟着在关门前钻了进去。找到位置坐下后,她默默低头思忖:结果还是决定先去茨城,不去东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死,但不去茨城就一定会有人死。每次摆在鬼杀队队员面前的选择题都如此沉重。
抵达茨城县后,根据之前队里的指示先到一户紫藤花家纹的人家做准备。女主人刚将她迎进玄关,从里屋走出来的男主人严肃地递给她一张纸:“果然,您今天来了!东京那边发来了给您的电报!”緑瞬间神情凝重,接过纸一看上面那一串由代码解读出的假名:
“上弓玄六已死立日木主阝车亡氵女归东京后辶束见主八厶”
将假名组合在一起便是:“上弦六已死,音柱阵亡。汝归东京后,速见主公。”
吉原一战真的提前发生了,结局却和緑所经历的不一样,宇髄天元阵亡了!其他人的情况如何?电报没有提。只是在这个时间点面见主公的指令所代表的含义,緑非常清楚。
女主人忧心地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出大事了。我想给总部回一封电报,可以麻烦您去邮局帮我发一下吗?”緑开口请求男主人,喉咙干涩。
(三)
今年的枫叶红得格外早,不过九月,街道上的枫树便染上了一抹摇曳心魄的红。金泽平藏仰头一望,第一次突发奇想,觉得那大团大团在秋风中起舞的枫叶宛如流动的血,鲜活动人的……独属于生命力的艳丽。身旁同为隐的橘医生无心赏枫,他还在感慨最近发生的大事。
“唉,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能见证打败一位上弦的事件啊,我爷爷的爷爷都未必经历过,真是见证了历史啊。可代价却是音柱大人的性命……我脑子里还存留着上次他风风火火地闯进小医院想找女队员的模样,他气势压得我不敢多言,如今这么个人说没便没了。”
在緑出发去千叶县的当天,宇髄天元毫无征兆地跑到小医院寻找女队员来替补在潜伏中失联的妻子。慌忙扶眼镜的橘医生不安地应答:“女队员?这里没有!小緑今天没来。我只听说虫柱大人的蝶屋好像有,不过您是不是得先跟虫……”忍者出身的宇髄不等他把话说完,已奔逸绝尘地跑不见影了。在蝶屋闹腾了一场后,依旧是炭治郎等三个少年自告奋勇随他去吉原。一场恶战再度触发,宇髄天元却不如上次好运,他与上六兄妹苦战了两个时辰,终究顶不住镰刀上的致命毒素而当场暴毙。随后赶到的蛇柱虽与三个少年合力砍下了鬼兄妹的头颅,但也失去了一只眼。三个重伤的少年至今仍躺在蝶屋的病床上昏迷不醒。
回顾往昔种种,橘医生心怀愁绪地感怀道:“死亡和明日,真不知哪一个会先来。”
余光中有个移动的身影又吸引了金泽的注意力:“明日会先来。”
“……金泽先生,您的话真比秋风还冷啊。”橘医生也看见了緑远远走过来,为金泽的冷笑话回答汗颜。二人向远道而来的剑士欠了欠身,彼此寒暄了几句“辛苦了”之类的话。橘医生忍不住好奇地问:“话说,今儿个开柱合会议,叫我们医疗部和情报指挥部的人在外头待命是为啥?”
“会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緑说完,自行从偏僻的小道上山了。产屋敷宅邸藏在深山老林,只有鎹鸦带路才能找到。这次抵达宅邸,她已经能够轻车熟路地走进屋内。一个雏人偶般的孩子跪坐在玄关等候。
“日安,明日大人。主公大人让我领您去房间。”孩子行了一礼,别在乌发上紫藤花头饰一同轻轻垂下。产屋敷辉利哉,产屋敷的独子。緑从未见过主公的孩子,只听说过,甚至不知面前这孩子的真实性别,所以她也半鞠一躬:“有劳小姐了。”
辉利哉并不纠正她,默认了这个称呼。他领她到二十四叠大的会议厅,拉开门,朝里面欠了欠身。緑走进屋,发现八位柱依次坐在房间两侧,独不见主公。除了悲鸣屿,其他人都将视线落在这位后来者身上,直接地打量她。緑被盯得有点尴尬,虽然她见过所有的柱,但对他们多数人来说这是初次见面。迅速瞄了一眼众人的位置后,她走到甘露寺身侧的空位落座,甘露寺朝她莞尔一笑。
无人提问为何緑会出现在柱合会议上,所有人都对原因心知肚明。众人屏气凝神,鸦雀无声。辉利哉也走进屋内,跪坐在屋内另一边密闭的障子前通报:“父亲,九柱已经到齐了。”
“好。天音,有劳你。”所有人都能听见主公的声音从障子那边虚弱地响起。障子被一个和辉利哉容颜相似的白发女孩从容拉开,门内的主公正在天音夫人的搀扶下晃悠悠地从床垫上坐起来。夫人把被褥整理了一番,便于主公尽可能体面地端坐。包括緑在内的队员讶异地注意到主公的身体恶化了许多——脸上的紫斑已扩散到脖颈以下和双手。
他刚要开口就先咳了一阵,几乎斜倒在天音身上,喘着气轻声说:“请原谅我以这么不得体的样子见你们。如各位所见,我这身体一日是不如一日了。”
众人还未见过主公如此虚弱,纷纷关切地问候。主公轻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的健康暂且无关紧要,现在最关键的是鬼杀队的未来。
主公深吸了一口气:“诸位……我的孩子、在座的伙伴——宇髄天元壮烈地去了,我很痛心,也深感骄傲。天元、小芭内、炭治郎、祢豆子、善逸和伊之助成功打破了我们百年来难以战胜上弦的僵局,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但为天元的离去悲伤落泪之外,我们不能停下脚步,不能辜负他的牺牲,要乘着这股向好的趋势继续努力。我们进入了比以往更需要团结奋进的时期,更需要集结全队上下的力量。因此,为了填补柱的空缺,”他略停顿了一下,接着往下说。
“明日緑,我以鬼杀队主公的名义,现任命你为‘时柱’,接管天元过去负责的辖区。今后,你也是九柱之一了,请多指教。”
“是,属下定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还望各位请多指教。”緑沉稳地向众人行了隆重的一礼。当她直起身板,坐在斜对面的炼狱杏寿郎蓦然发现,她的神态已比两年前初见时成熟了许多,变得更加坚毅与笃定。这个总让他习惯性要照顾一下的后辈已经是和他平起平坐的柱了。
她有过打败下弦一的战绩,是实至名归的第一人选,全员对此无异议。新的柱诞生了。但若仅是此事,还不至于紧急召集全员开会。资历最深的悲鸣屿率先道出众人所惑:“能见到出色的后辈活跃在一线,我等也感到欣慰。不过,主公大人今日召集我等,应当不止是宣布此事吧?”
主公轻轻点了点头,柔声回答:“不错。实际上,召集诸位于此是緑的请求。緑,跟大家说说你的想法吧。”
“是。”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偏转向其他人,稍稍清了清嗓子,“我于明治四十年入队,至今已有五年,期间目睹了众多同伴死伤,却无力挽回。如今我成了九柱之一,决心必须要改善这一点,因此,我要提出三条举措与各位商议。”
“第一,开展中低阶队员的训练。现在队里成员的剑术水平参差不齐,所有人一通过入队考核便直接执行任务,剑术全凭自觉修炼,也少有人能得到有经验的前辈的指导。实力不够就是死路一条——”
“你说的我们都知道。”不死川实弥一拍腿,无礼地打断了她的发言,“从之前的蜘蛛山事件都能明显感受到,队员的素质掉得有多厉害,大部分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人。依我看,首先就是育手这里就没把好关,选人的水准马马虎虎。现在队里人手已经很紧缺了,哪里匀得出人力和时间去训练他们!”
“不死川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低阶队员天赋不足,就可以放置不管了么?”緑盯着对角线方向的不死川。有些胆小的队员和他对视都会打一个寒噤,緑虽不解他为何总是没好气的烦躁态度,不过一点也不怕他。“低阶队员能力不足,经验不足,于是轻易就丧命,最后队里又是人手不足,再不做出改变只会一直恶性循环。这样的理由,可以说服你吗?”
不死川被驳得说不出话,轻声“啧”了一声,没有回答。甘露寺隔壁的蝴蝶忍开口了:“但人手不足的确是事实。关于怎么分配训练的工作,你有想法吗?”
“是,我也了解,但我认为训练是不管做不做得到,都必须要去做。虽然投入期会比较长,但只要训练有成果,无论是对队员个体,或是对鬼杀队整体都是有利的。至于怎么实施,我也有初步的想法:全队分为不同的训练组别,间错开训练时间,由情报指挥部协调,尽量避免和任务执行冲突;由丙级以上的高阶队员负责主要的训练工作,每人负责指导一定数量的队员;九柱也要参与其中,负责每月轮流给全队的成员开展专项特训。具体实施的细节,我们可以同情报指挥部的人员一起敲定。”
“嗯!”炼狱摸了摸下巴思索她刚刚说的话,眼睛一转,“不如你先把后两条一起说了吧!”
緑点了点头:“有了训练,自然就应该有第二条——考核。所有甲级以下的队员都要定期接受剑术考核,考核通过,阶级保持不变;连续两次考核不达标者降级,连续三次不达标降两级;连续四次不达标者、或已经无级别可降者调至隐部队或退出鬼杀队,回归一线需要重新参加入队选拔。”
原本专注聆听的柱们动摇了,个个面面相觑,各自的神情是程度不同的讶异。戴着眼罩的伊黑小芭内用另一只完好的蓝眼瞟向她:“刚刚不是说了人手不足了吗?你反倒把人往外赶?”
“我觉得挺好的!没用的人留着也是没用。”不死川倒认可了这一项提议,“到第四次不达标才调出一线,给三次机会太多了,第二次不合格就该调出去!”他的嘴角微微一扬,此时的笑容不仅没有显得他可亲一些,反而更可怕。“只是剑术的考核吗?”边上的悲鸣屿低声嘀咕,朝不死川所在的方向偏了一下头,但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点,都在琢磨此提议一采纳会导致什么后果。
“这样的话,队里的人可能会少很多呢。”甘露寺面露困扰地设想。
“是的,但试想一下,训练和考核一起实施的话,留下来的人应当会越来越强,至少任务的存活率会有所提升。鬼杀队需要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现实已经够残酷了,假如队里对剑士的要求还不更严格,到头来只会徒增伤亡。”不够强大就要被淘汰,以前的緑不可能料到自己有一天在一定程度上支持猗窝座的观点,但并非出于碾压他者的残忍快感,而是为了那些年轻的生命不被轻易葬送。
“我赞成,鬼杀队成员宁缺毋滥。我们缺的是精锐而不是滥竽充数的炮灰。”一直看似发呆的时透无一郎表示支持。思路严谨的蝴蝶忍则提出了一串现实的疑问:“初衷是很好,可是谁来负责考核?考核的频率是多久一次?每个阶级的标准应该不一样,我们也掌握不了队里每个人原有的剑术水平,那怎样制定标准才算客观有效?如果有像我一样用毒或者其他工具辅助的剑士,单纯的剑术考核是不适用的吧?”
她问到了点子上。緑清楚自己的建议尚且还在非常粗浅的构思阶段,但她觉得必须先提出来再去一一解决其中落地实现的困难。见她在冥思苦索蝴蝶忍的问题,炼狱用指尖轻敲膝盖,道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派发任务的情报指挥部算是对剑士情况最了解的了,编辑部也有收集详尽的任务执行记录,可以让隐深度参与进来协助。至于采用非传统剑术战斗的队员,也可以视实际情况来制定考核。说起来,我们也未必只考剑术,可以设计更灵活的形式来考验成员的综合能力!包括判断力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但是,如果还是高阶队员来负责考核,”惜字如金的富冈义勇开口了,“训练和考核都会占据大量时间和精力,势必会影响到他们完成任务的效率。要是因此有更多民众死伤就麻烦了。”
语调毫无起伏变化的时透无一郎简短地建议:“干脆不如再让一些出色的育手也参与进来?”
“啊,这项工作越来越复杂了,但若能顺利推进下去,对鬼杀队来说无疑是好的。”悲鸣屿合掌落泪,终于表态支持。“嗯!我也希望大家能一起进步!”脸颊红彤彤的甘露寺小鸡啄米般点头。超半数的柱认可提案,讨论的氛围渐渐炽烈至热火朝天,柱们不断指出提案的漏洞又互相出点子完善,慢慢集思广益成一套大致可行的方案。緑是做好了被质疑和反驳的心理准备来的,而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顺利多了。不过,那个拥有一票否决权的男人始终处于讨论之外,同幼子在缄默中微微笑着聆听众人近于争论的探讨。沉浸在如何实施训练和考核的问题中的青年们似乎暂时地把主公的存在遗忘了,末了,悲鸣屿方低沉地中断了讨论,询问产屋敷:“我等在此只顾讨论,却疏忽了主公大人的意见,真是失礼至极。不知主公大人意下如何?”
“无妨,行冥。你们能这么集中精神地商议,是应当的。不必对此多虑。”产屋敷优雅地轻轻抬手制止,“你们已经有了基本的方案,就尽管放手去做吧。情报指挥部和医疗部的人员都在外待命,如果你们需要再具体定下细节,现在便可以传他们进来了。”
“医疗部?为什么医疗部的人也来了呢?”甘露寺歪头问。
“因为我的第三条提议。”适才讨论得太专注以至于緑找不到机会继续讲第三条,“是研发防毒面具和给全员配发特殊口罩。烟雾型血鬼术总是难以抵挡,我希望忍小姐能和医疗部一起开发出更有用的防御用品。”
“了解,那就交给我吧。”忍爽快地答应了。她不光自己擅长制紫藤花毒,也会与医疗部的隐合作开发应对鬼毒的药剂。医疗部里不乏懂中医或西医的人才,所以做出有用又不太过于限制呼吸的面罩与口罩的任务,还是托付给这些专业人士更好。
得到了主公和其他柱的支持,緑心里欣慰,但不敢松口气。成为了柱,无论何时都不能大意,她暗暗告诫自己。形势的发展已经和认知出现了巨大偏差,未来究竟会如何?已经活过两次的緑竟不能肯定,只能尽可能地找出她认为对所有人最有利的那条路。
为了完善整套新制度和分配好具体的新工作,整场柱合会议足足开了两个半时辰。中途还因为甘露寺和炼狱的肚子不受控地大声咕咕抗议,天音夫人和四位产屋敷女儿忽然变戏法般地端出了一桌桌盛满了家常料理的食案,供所有人边吃边开会。众人辞别时,已是午后两三点。一踏出宅邸的院落,多数柱说了句简单的“再会”便倏地跃往林中不同的方向不见了。緑接下来要去浅草、下谷那一片的辖区,正估摸着往哪个方向下山最近,听见了炼狱在后面叫住她。
“你现在就要去辖区了吗?”
“对啊。”
“从今往后,你我就同为柱了。加油啊!”
緑望着炼狱如火苗般神采奕奕的眼瞳,由衷地说:“炼狱先生,你真的很厉害。作为你的继子,我和蜜璃都成为了柱,这都有你指导的功劳。”
“不是的。那是你们自己有决心了。”炼狱矢口否认,“去年还是前年?甘露寺当上柱的时候,你还告诉我做继子不是因为渴望力量,也没想要成为柱。但是今天我发现了,无论是实力或是心胸,你都是当之无愧的柱。”
树叶暴晒于阳光之下,明媚耀眼的浓绿环绕着他们。林间清爽的风将一片枯黄的落叶吹到緑的头顶,炼狱说着话,自然又顺手地拿掉那片落叶。风巧妙地掩盖了緑原本均匀的全集中呼吸的短暂紊乱。炼狱目光直率地端详緑的脸,她的容貌和一年前瞧不出太大区别,可是气质却悄悄发生了某种改变,从前那种若隐若现的踌躇与青涩正逐渐转变成老成练达,变成一种平稳的决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无限列车任务之前吗?在他看不到的时间里变化的吗?而迟钝的他却意识不出自己的言行所令她产生羞涩的惊讶。緑很快将表情恢复自然,稍微深呼一口气。
“是,因为我找到了愿行之道。也许还不是很清晰,但我已经能看见了大致的方向。”她往山脚下走,和炼狱并行在山道上。
“那是什么?”
“刚刚你说我是当之无愧的柱,可能有点过誉了吧。”她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我啊,大概还没到你那么高尚的程度。我能为鬼杀队做到什么程度呢?我自己都不清楚,也不想夸下海口。死亡的荣耀对我而言虚无缥缈,我想好好活着。‘不必羞愧,活下来才是胜利’,这句话,是宇髄先生说的,我很喜欢。我所愿行之道,不仅是自己活着,还要想办法大家一起活下去,就是这样。”
——不愿再看见谁死去,就是这么简单的冲动而已。话虽如此,身为剑士一日就难逃一死,我的努力可能到头来还是无法抹平一点点人鬼的差异,可是我至少……不能什么都不做……
“炼狱先生,我们能不能去追求活下来的胜利呢?你愿意吗?”緑扭头问他,笑得像要哭了一样,那是她发自肺腑的请求。炼狱见状,第一反应是强烈不解:为何要用低声下气的样子说出这么合理的诉求?他忽然有种将她搂到怀里拍她脑袋的冲动,就像以前安慰千寿郎那样。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真诚地回答:“那是自然!”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緑难过地想。脑海中猝不及防地跳出来炼狱的胸腔被贯穿的场景,她悚然一惊,刹住了前进的脚步,倒吸一口凉气。
“你怎么了?”
“没事……”她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刺激的记忆甩出去,一股热血上头,赌气似地去牵起他羽织的一角:“炼狱先生,你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不会让我孤零零的吗?你不是在随便乱说地哄我吧?我可是当真了的!所以,哪怕从今天开始,我们作为柱要去往不同的地方,不能像以前一样经常见面了,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了承诺过的话!”
——不要死。那是我真正想对你说的。可我该用什么立场那样要求你?我不是你的家人,不是你的恋人,我对你来说算什么?我只能可笑地抓着你许久以前轻飘飘地说过的话,也许你只是随口一说,也许你早都忘了。可是我一直非常珍惜这句没人对我说过的话。
她激动得脖子、耳朵、脸颊和眼眶都在发红,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她也在有所保留。可但凡此时炼狱能极其脱线或感兴趣地往下追问一句为什么,她都会脱口而出承认自己的感情。不过炼狱没有问,他伸出宽大的手掌,乐呵呵地把緑本就有点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我当时不是乱说的,现在也还记得。以后见面是会少很多吧,你有时间就可以来找我过招或吃饭啊!我有空也会来找你的!顺便说一句,柱的工作可是会忙得连感到寂寞的时间都没有噢!所以在你觉得寂寞之前我们都会见到的!”
又来了,每到这种关头,炼狱似乎都不会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给出哄小孩似的答案。緑对此已有清晰的了解,却依然忍不住窝囊地感到欢喜和满足,不再抓着不放。脸红得更厉害,甚至容光焕发起来。他们都看见前方的山道岔出了两条小路。“你走哪边?”他们不约而同地问对方,然后又一起笑起来。
“往这边是北,往那边是西。我应该是走这里。”
“是吗?去浅草那个方向的话,是走那条更近吧。”
“对。”
“要分别了啊。”
“是啊。”
“……那么,希望我们马上就能再见啦,炼狱先生!”緑大声说,抢先一步跑向了自己那条路,她不要做留下来目送对方背影的那个人。跑了几十米远,她鬼使神差地回望了一下,惊喜地发现他还站在分岔口凝望着她,火焰般的长发和羽织在山风中飞扬。她快乐地在原地一蹦一蹦,孩子气十足地大力挥舞双臂,由风送去她的高呼。
“保重!保重!”
见炼狱也远远地挥手回应后,她报以烂漫一笑,转身跑远了。秋意的红与黄温柔地染在林间,掩护着远去的女孩。长长的马尾在她颈后肆意地甩动,也扫在了目送者的心上,一个微弱的疑问伴随着至暗的记忆在炼狱心中浮现。
“她当上了柱,这是好事吗?”
“这样真的好吗?”
耳畔仿佛又听见镜中鬼的尖细的低语:“哪一个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