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猪子好慢啊,我们等不了她了,先回去吧。”緑向桃若提议道。她们都洗完澡穿好衣服了,她清楚伊之助是不可能会来的,心急火燎地想快点回去打听情况。她们低调又快速地从后门回到荻本屋时,发现全店上下乱作一团,气氛躁动不安,每个行色匆匆的中郎和遣手、番造却三缄其口。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桃若悄悄拉住一名路过的秃,弯腰询问。
“刚刚姐姐们发现牧绪花魁不见了!而且,还有个新来的新造砸破了墙,还打晕了一个客人!楼主和老板娘很生气,现在要去把那个新造抓起来,丢到天井里打呢。”小女孩掩着嘴向她们窃窃私语。緑一听,脸色大变,将怀里装洗漱用品的包袱往桃若手里一塞,拜托她放回房间里,便急忙奔向天井。
緑猜捅娄子的人十有**是伊之助。果不其然,那孩子已经被遣手盯上了,却还在走廊上狂跑,不肯被抓着。緑猛地推开挡路的中郎,抢先一步冲上前,拽住了伊之助的袖子,惶急地压低嗓音说:“伊之助,你听我说!别跑了,让他们抓住你,他们消了气这事就会过去了!待会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口说话!不管你多委屈、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开口说话!一切都是为了任务!明白吗!”
伊之助刚要张嘴大声嚷嚷的刹那,被緑气势汹汹的眼神瞪得怔住了。下一刻中郎和遣手扑过来押住了他,把他扭送到天井。五花大绑加棍棒伺候,勃然大怒的老板娘显然不打算轻饶了他。
“混账!全都不是省油的灯!供你们吃供你们穿,结果呢?!昨天那个打架,明天那个逃跑,你这该死的蹄子砸坏了我的墙,竟然还敢打晕客人!真把自己当回事儿是吧!”花魁失踪,她决定把烦躁和不安全都发泄到猪子身上。伊之助虽勉强听从了緑的话被捆着,但他哪受得了这种屈辱,气得七窍生烟,牙齿磨得咯咯响。老板娘见伊之助不思过反而怒目相对,直接抄起木棍往他身上抽。眼看他要挨打了,旁观的緑实在忍无可忍,一个箭步滑跪在她面前,攥住挥向伊之助的木棍。
“真的非常抱歉!老板娘!我替不懂事的猪子向您和客人道歉。她和我同乡,几乎算是我的妹妹。请您原谅她!我们会努力工作的!真的非常抱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行动起来。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关你屁事!努力工作本来就是你们应该的!你窜出来装什么装!”老板娘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想将木棍抽出来继续打,竟完全拽不动。
“猪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能让您稍微消气的话,请连着我一起处罚吧!”明明让伊之助一个人受罚就算了,緑不清楚自己干嘛要多此一举。老板娘见她如此正气凛然,对比之下自己如同龌蹉的小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满足她的要求,冷冷地命周边的中郎:“老规矩,除了脸,其他地方随便打。”
棍棒接连落在二人身上。緑凄惨的哀鸣刺激着伊之助的神经,额头青筋暴起,忽然对上了她的目光。她的头抵在地上,扭过来直视伊之助,那个角度只有他能看见她拼命压抑着汹涌的情感的眼神,他莫名理解了那个眼神的含义:
“别开口,忍耐,伊之助,一定要忍耐。”
忍耐吗?为了失踪的牧绪忍耐吗?为了继续进行任务忍耐吗?为了杀鬼忍耐吗?为了救这帮披着人皮实则吃着人血馒头、连猪猡都不如的人类忍耐吗?
她叫得更惨了,像是快承受不住殴打,闻者都会以为她快晕过去了。她能感觉到中郎下手的频率逐渐降低,大约在等待老板娘的下一步指示。一个慵懒的声音悠悠然地飘过来:“奇怪,猪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呢。”
夕雾事不关己地抱着胳膊,歪着身子软软地倚靠在门边看戏。她的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都起了疑心:谁听过猪子的声音吗?
“道歉。”老板娘睨视着伊之助,从番造手里接过烟杆,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一团烟。糟糕,緑原想着她来掺和一脚,混乱中也许没人会注意到,让老板娘出出气就能混过去。现在伊之助被发现真身只是时间问题,最坏的结果是他被赶出荻本屋。调查任务还没有结束,緑起码要保住自己,最好在此基础上再拖延点时间。伊之助死活不开口,只是恶狠狠地瞪着老板娘,表情像要活吞了她。
“老板娘……猪子……不会说话。她是哑巴。”緑语气虚弱地编造新的谎言,边上那个吊梢眼遣手的脸色唰地苍白了几分。老板娘的烟杆在烟盒边缘狠狠磕了一下,她冷笑着对遣手说:“怪不得这么便宜呢,原来是有毛病的。你的眼力退步了啊,什么货色都往咱们荻本屋里拉。还振袖新造,差点在残废上砸钱了,你担得起店里的损失吗?”
遣手吓得唯唯诺诺地上前不断地鞠躬道歉,最终一同受罚。一名游女恭恭敬敬地走到老板娘身边,说楼主请她过去。她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地吩咐旁人:“把她俩扔柴房里去,看到都心烦!然后找个医生来给她俩体检,谁知道这浓眉丫头是不是也藏了什么毛病。再联系一下给猪子开/苞的事情,省得浪费钱。”说罢,她拂袖而去。众人也散了。緑和伊之助被人从地上拉起,拉到柴房里关起来。
緑在心中哀嚎,宇髄先生为什么不让伊之助当个中郎呢?好歹能开口说话,不至于处处受限。至少,在医生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如果医生的行程很满,或许过几天才会上门。柴房门“嘭”地关上的瞬间,緑紧蹙的眉头立刻松开,一扫刚刚苦情凄楚的可怜相,大咧咧地蹬腿往后一仰,若无其事地瘫在柴火堆上。麻绳勒得胳膊难受,她只需用某种特殊技巧扭一便就挣脱了。伊之助有些愕然地盯着骤然翻脸的緑:“喂,你没事啊?刚才都是装的吗?”
緑满不在乎地撇撇嘴:“那不然呢?一声不吭只会让老板娘觉得我在逞能,更不爽。叫得惨点,她听舒坦了就会早点放过我们了。那几个中郎都习惯体罚了,下手有分寸,没往死里打。加上用全集中呼吸,这点程度还能应付。倒是你啊!”
她直起腰板,马上气呼呼地开始训伊之助:“墙砸坏了就罢了,怎么能打客人呢!你忘了我们要保持不起眼吗!现在要有医生来体检了,马上就会发现你是男的了。这才第二天耶!”
伊之助也轻而易举地从麻绳中挣脱出来,不满地比手画脚:“可是有鬼啊!这里有鬼啊!长这个样子的鬼!”他的双手叠在一起演示,十指舞动,像某种爬来爬去的大螃蟹或大蜘蛛。“牧绪的房间没人,什么都没有,我感觉鬼就藏在天花板上,一路追,还是叫它逃了!还有人出来碍事。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所以它一直在墙里面?是会变形的鬼啊。”目前掌握到的情报寥寥无几,牧绪已经被带走,生死不明,下一步该怎么做?首先要把这个发现告知宇髄,定期联络的日子是明天上午。话说回来,既然伊之助和鬼都已经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它未必会逃逸,可能还会再回到荻本屋来消灭他们,所以在联系上宇髄前他们还不能离开。緑打定主意,将想法告诉伊之助,他哼了一声,表示早就想到了。
是吗?緑有点怀疑。“牧绪的房间,有什么痕迹吗?”
“天花板和墙壁有很多划痕,但是没有血迹,一点血味都没有。”
“只有划痕?大变活人啊。况且她的房间这几天还有人声回话,不排斥鬼有转移活人的血鬼术,牧绪……可能还有希望。沉住气,伊之助,要是在我们揪住鬼的马脚前就被赶出店就麻烦了。”緑碎碎念。他背对着她横躺在地上,支撑着头,愤恨地嘟囔:“真想把那些混蛋抓起来打一顿。”緑也不喜欢性情暴戾的老板娘,不单是荻本屋,整个吉原她都憎恶,但有什么办法呢?她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躺下,战斗随时会来临,先养精蓄锐吧。
牧绪,花魁,女人,出事的是女人,闭目养神中的緑迟钝地反应过来:虽还不能肯定这鬼是上弦,但十有**不是猗窝座。她沮丧地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想,是啊,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追踪到目标呢?
不知被关了几个钟,柴房越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身处黑暗中的緑和伊之助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大力拉门的噪音将他们从睡梦中吵醒。
“你们还挺安逸的嘛,赶紧出来做事了!”开门的中郎诧异地催促道,外头天都黑了。
(二)
他们错过了晚饭,还要梳妆去陪客。今夜有几位大人物在荻本屋设宴,本该出场的花魁牧绪缺席,楼主只得尽可能安排容颜最姣好的姑娘陪同。即便如此,他还得跑到客人面前点头哈腰地致歉,推说牧绪得了急性病不便见人,招待不周实在诚惶诚恐云云。
重新装扮一新的緑和伊之助被安排在某位渔业协会会长身边,斟酒聊天,在娟代等高级游女登场前陪客人打发时间。说是聊天,实际上有遣手事先给他们培训,要求她们尽可能只答“是”或“谢谢”,不可以瞎扯,更不能反问问题,以免影响客人心情。
緑悄悄抬眼观察其他新造,她们连倒酒的动作都十分轻柔优雅,每个细节都像经过精心设计与练习,致力于呈现出最美的姿态,不像她这种临时拉来凑数的,只能依葫芦画瓢地模仿着给会长倒清酒。伊之助则作为一个纯粹的花瓶坐在緑身后,给其他人养眼。她的目光很快被面前码放了满满的粉嫩肥美的刺身的豪华小木船拉过去,嘶,好饿,上次进食还是那份简陋寒酸的早餐,好想吃肉。可游女陪客时是绝对不能吃东西的,本来已经饿得像有猫在胃里挠,还不得不嗅着和牛的诱人香味、亲眼目睹别人享用顶级金枪鱼,简直是酷刑,比下午挨打还难受。她垂下眼帘,免得被人瞧见那馋得口水快从眼睛里流出来的目光。
“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会长长了张马脸,粗粗的眉毛都发白了,嘴唇上还留着一撇小胡子。
“是。”緑乐意贯彻不许多话的指示,甚至连假笑都懒得装。
“叫什么?”
“緑。”
“哦,好普通的名字。”
要你管,緑想翻白眼,但不敢。“谢谢。”她答得敷衍。真是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会长笑了起来。工作耐心不多的緑非但没有惹他不快,反而让他觉得这位态度不殷勤的姑娘要么很蠢要么好玩。何况穿着桃色和服、衣领和袖口都露出一片大红色襦袢的緑看上去颇为清纯秀气,是和风韵成熟的游女有所不同的青春美好。緑再怎么垂眸都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露骨凝视,令她有几分不悦,又不能有所表示。
纸门缓缓拉开,几位体态婀娜的女子亮相于华贵的屏风前,俯身向众宾客行礼。会长在妖娆妩媚的夕雾与眉目如画的娟代中挑了半天,选定娟代到他身边。她步步生莲地来到会长的另外一侧,与緑相对。
“好久不见呢,会长。”娟代娴熟地从緑手里接过酒壶,为他斟酒。“您刚刚在和小緑说什么悄悄话呢?”她完全没有了中午的豪爽气场,笑容柔情似水。
“正说到她名字普通呢。”会长很是享受。
“这孩子是最近才来的新人,还没来得及取艺名。我有一主意,只是不知老板娘会不会采纳呢。”
“你说来听听。”
“名为‘浮舟’如何?”娟代望向緑。
緑第一反应并不喜欢,她有名字,怎么老是有人要给她改名?之前是悟叫她“葵姬”,现在又要改成“浮舟”。“浮舟”出自《源氏物语》中那个夹在两段无望的情缘而投河自尽、最终出家的女子。緑不懂自己哪里和她像了,何况这个名字会让她联想到大海,真不吉利。
“为何起这么老式的名字呢?从前吉原挺流行,现在已经不时兴了。”会长饮了一口酒,专注地看表演。
“嘛,或许是出于羡慕。浮舟虽是带‘罪’之人,却能够寻找救赎呢。”娟代的笑容别有深意,不知在想什么。但会长无心谈论文学,很快同他人热络地聊起时局来,开怀畅饮,将琐事抛之脑后。緑和伊之助沉默地坐在一边,腿都坐麻了,这对好动的伊之助来说是漫长的折磨。緑百无聊赖地替载歌载舞的人们打节拍助兴,期望冗长的宴会快点结束。
“哦呀,小緑,来来,你也喝一杯吧!”又饮酒又跳舞会长有些醉了,自行倒满了一杯酒,突然递给緑,“喝吧!”空腹的緑一点也不想喝,又不好回绝。两难之际,娟代忽然娇嗔道:“哎呀,会长,这么好的酒,您怎么不先请我尝尝呢?真偏心。”她大胆又巧妙地接过酒杯,“给不识货的孩子才是浪费呢。”说罢,她一饮而尽。会长没有责怪她,高兴地又给她满上。
“我就喜欢娟代的干脆!嘛,小緑这孩子瞧着也不错!有牧绪那种飒爽的气质!娟代,你回头替我跟老板娘说,等她要开/苞了就来找我吧!”他醉醺醺地地大手一挥。
“会长啊,你这么快预定下了啊?果然是喜欢年轻姑娘的会长啊。”其他宾客笑起来。娟代也抬手掩嘴轻笑:“小緑好受欢迎呢~”,仿佛这是什么喜事。
緑微微低下头,众人还以为她是羞涩,更加兴奋。她的胃恶心得直翻腾,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情不自禁想要抓起酒壶往死色鬼头上砸,不过,她费了十足的劲,总算是忍住了。在房间的另一端,一道始终毫无笑意的目光越过醉生梦死的人群,冷冷地观察着寡言少语的緑与伊之助。她的嘴角挂着虚假的浅笑,默默地抿了一口酒。
宴会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酩酊大醉的会长被扶到了娟代的房间。“会长说要吃宵夜。快叫厨房做两碗乌冬,送到我房间来。”她上楼前嘱咐一位中郎,转身又向緑招手,悄声细语:“你和猪子来帮我卸妆。”
“姐姐的房间不是还有客人吗?”
“怕什么,他睡得跟死猪一样。”她小声说,像个小孩似的窃笑。会长睡在屏风后,鼾声大作。緑和伊之助则坐在梳妆镜前,替娟代一根根拔掉玳瑁簪。
“娟代小姐,乌冬好了。”门外响起某个番造的声音。娟代向二人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后提高音量朝外头喊:“知道了,你放门口吧。”
“是。”托盘置于地板,来者远去了。緑半跪在地上悄悄开门,把那两碗放了炸虾天妇罗和油豆腐的乌冬面端进来。
“吃吧,你们还没吃晚饭吧?”娟代脱下外衣,挂在木架上。话音未落,伊之助立刻抓起筷子狼吞虎咽。緑惊讶地问:“姐姐怎么知道?”
“下午天井的动静那么大,想不知道都难。”她蹲下来,温和地望着大口吸面的伊之助,又歪头冲緑一笑,“听说你还要求一起受罚,这是什么侠义武士的情节啊?真傻。不过我还蛮喜欢的。”柔和的暖光照在那张雪白的笑脸上,如同光滑细腻的瓷娃娃,美得如梦似幻。
“谢谢你。”緑的鼻头微微发酸,她夹起面条吃起来。滚滚热气暖和了深夜发凉的脸颊,煮得软软的几近融化的天妇罗和吸饱了酱汁的油豆腐暖和了辘辘饥肠。不知为何,心里也热乎乎的。她没想到在吉原会有这样的邂逅。
“两碗面而已嘛,至于这么感激涕零的嘛~”娟代大方地摆摆手,过一会,开玩笑问道,“那你现在相信我会善待我的姑娘了吗?”她还记得白天说过的话。
“嗯!”緑笑了,数月以来第一次真诚的笑。
疑问也有了答案,如果是为了这样的人而忍耐,那应该是值得的。
(未完待续)
可能爱与正义都需要有具体对象才能更好地坚持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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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回 棍棒与乌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