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悲伤来得多晚,生活总要在其之上继续走,就像抽刀断水一般,没有停息,只会来得更为凶猛。
没有了大人的管束,朔姯越来越与人群相隔,明明身处城中,却活得仿佛离群索居的隐居者。不爱说话、不爱搭理人的本性一下子暴露出来,一开始还让邻里们相当不习惯,只当她受到的打击太大,可过了一段时间,大抵是因为少有接触,大伙儿对她的关注也再不如以前了。
这正是朔姯想要的。
大概是这样的离别经历许多次,又是从战乱中走出来,这种丧失亲人感觉竟然让朔姯有些习以为常。日子里每一项事物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检查蛊虫、上山打猎、琢磨心法、街市交换、闭门修炼...她将自己安排得不像一个四岁的孩童,而仿佛一个精妙的钟表,每到某一个时辰,上面的精致泥人就会表演不同的“节目”。
“朔姯那孩子...变化真大啊。”
“可不是吗?虽说先前也不大爱说话,可现在见了面还没等我们开口她就点点头匆匆跑远。总觉得...这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几岁。唉,你说这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前些日子有熊族长的大儿子不是来了,我看现在估计是谈下来了。你没见他们走的时候,族长和巫之堂的那些祭司送行仗势有多大。依我看,这次准成了,两个强大的氏族联盟,怎么着也让那些心怀不轨的稍微胆怯一阵吧?”
“唉,只能怪这天不饶人了。”
“对啊,朔姯那孩子还那么小。要是他们早点给她跟我们家定下亲事,现在她也不至于这样。”
“去去去,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说风凉话!你要是可怜她,平日里多帮把手,感情你就琢磨着说媒的事!”
“嘘,小声点。那孩子已经这样了,还嚼什么舌根啊?”
“嗨!那也得看她领不领情啊!你想想,一个女孩子,成天躲着人往山里跑,偷偷摸摸还不知道她干什么呢!而且当年她不就是被捡回来的?哪个西陵人会无缘无故丢孩子?依我看就是她本来就‘与众不同’,才会被...”
“......”
一个离群索居的孤儿终归成了一些人口中的煞星。
煞星本人则不太在意这些。仇恨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况且这个地方就算再如何对她,也依然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二的亲人曾经珍视过的家园。
所以,只需要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而她现在最想要完成的,便是一点一点回忆、琢磨出曾经的五毒心法。
生在远古,却不在南疆,纵使珍兽异虫仍遍地开花,但无法用于五毒心法。不论是什么样的蛊,对于蛊虫的选择都颇为讲究。原先在五毒中时,自然是人为驯养繁殖蛊虫,那些配方也相对稳定。而对于朔姯来说,一切都要从最初开始。
经过之前的试验,她的第一只天蛛已经基本成型,但是要以其做千丝的原料还为时尚早,更不用提别的了。
她叹了口气。
想一个人追上五毒教数千年的传承果然还是不行...
她想过,等她再长大一些,将蛇蛊炼好之后,就从西陵出去。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离群索居,专心做一个不为他人曲解的普通人。
这个计划实施得看起来有条不紊。她常年生活在山林中,早已摸清了山林中比较好走的路线,甚至逐渐从原来的家里搬了出来。
可是,依然有东西绊住了她——父母。
她真的能撇开这个他们曾经爱过的地方吗。
这种情感在她某一次回家途中被猛地激发了出来。
西陵城中水脉丰富,甚至整座城都围绕着一条极高的瀑布而建。朔姯很喜欢在回家途中围着那不算盘绕的溪流散步。她通常没有固定的方向,对于从未走过的路更是颇有偏爱。这天,她正是发现了巫之堂方向一条支流人烟稀少却偏偏生得树影丛丛,树下泛着淡粉色的花朵层层叠叠一路延伸进了水的尽头。
她愣一会儿,随机转身,走入画中。
可没走几步,她便感到这地方阴气极重。明明是清气正浓的人界,却有如此阴寒的浊气之处。联想到巫之堂,她更为不安起来。
而接下来从溪流深处漂来的点点黑色的花瓣将她心中的不安点燃,一点点烫伤最后变成了一场熊熊大火。
“怎、怎么这里也有这种莲花?!”
黑色的花瓣微微有些泛红,倒真是像极了血液干涸之后留下的污迹一般。随着她越走越深,那些莲花也越来越多,最后竟如同杂草一般将整个水面覆盖得没有一丝缝隙。
前一世那晚血淋淋的记忆如同洪水一般冲进她的脑海。眼前的黑色莲花曾经被种满在蒙灵族住地大大小小所有的水域,有权有势的人家为了将自己与混沌的距离“缩小”得比其他人都来得多,甚至破坏山体,私自人造池塘。本因她而被山之灵眷顾的一族触怒了山灵,以至于终于酿成大祸时,山之灵选择了袖手旁观。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沉睡。魔族从人的身侧晃出,最后洗劫了村落里所有的生命。他们围着人的尸骨疯狂地啃啮,将本就死无全尸的尸骸咬得面目全非、四零八落。
可怕...
恐惧...
绝不能让这东西继续蔓延。
她动用灵力略施技巧,倒是毁掉了一些,但她所学灵力之术少有攻击类的法术,导致如此毁坏极其缓慢。更何况她现在的灵力甚至还比不上那些莲花中蕴含的力量,如此耗费体力,多半最后自己会被那些花朵吞噬殆尽。
朔姯在此之后便开始四处打听关于黑色莲花的事,出乎她意料,几乎所有西陵人都了解那种莲花。他们称之为半魂莲,是巫之堂的祭司们口中的神物,但却不太了解其中的玄机。
三千多年前,便已经有了这种植物,甚至还被作为“神物”。
想想就觉得讽刺。
——
长明灯的火焰摇曳在巫之堂昏暗的内室中显得有些刺目,而背对着大门私自在长明灯中央长思的人却更令人寒战。
天生强大的灵力,后来形成的冷漠,如此种种都将这个四岁多的孩子划在了常人的领域外。
那孩子忽然向空中投掷用墨笔画着古怪图案的骨片,随即掏出怀中的骨笛。有些尖利的声音催醒了无心的骨片,原本凌乱无章的骨阵突然有序向数个方位同时攻击。只瞬间,那隐于房内的老人终于显形。
“很好,巫炤。如此繁复的针法你都能短时间内推演出阵眼,看来你离接班不远了。”
“师父过誉了。”男孩闭着眼,微微欠身行礼。
“接下来...”
“报——”来人匆匆忙忙,似乎发现了不得了的事,还未等被打断的鬼师开口便道,“今日巡城发现城东北的半魂莲大片枯萎,鬼师大人...!”
“怎么回事!怎会大片损毁?!这些天你们巡查都在干什么!”虚黎振袖,血眼中锋芒毕露,引得堂中祭司皆战栗。
巫炤也是一惊。半魂莲乃是西陵八百年来一直珍视的巫之国遗物,半魂莲被毁无异于对巫之堂甚至整个西陵的挑衅。
只是半魂莲多半保护在城中,这几日又无外人到来,到底是什么人能够且不惜性命也要与巫之堂针锋相对?
“巫炤。”鬼师稍稍平缓情绪,抬高声量,怒道。
“是。”
“这件事交给你处理。”虚黎道,“就当是你接过鬼师之位的第一试。”
巫炤垂眸道:“是。”
——
西陵的夜晚往往不是平静的。傍着瀑布而建的西陵,每夜都有或轰隆作响,或泠泠作响的水声入人梦来;到夏天的时候,漫山的蝉齐鸣,如轻轻擂鼓,余声盘绕在人周围却显得轻柔绵长,清凉得如浴天泉。
喧闹,喧闹,朔姯沿着潺潺的溪流一路寻找。
...什么?
这片地方明明昨天才清理过!
这半魂莲竟繁殖得如此迅速,灭了一瓣便又如韭菜一样一瓣一瓣又冒出来不成?
“莫非...巫之堂竟将此花看得如此重要,连排布方法都如此讲究不成。”朔姯喃喃自语,“果然还是先毁去一些...”
这条溪流再往下走便是西陵最繁华的街市!
朔姯端着半魂莲释放出灵力,略施小技将之勒断,重复几次后却觉得有些目眩。
糟糕,想必是这些时日动用灵力过多。这一世的身体灵力本就稀薄,长时间使用更是将最后一点灵脉都榨了个干净。
朔姯有些不甘,可身边有没有趁手的武器来驱使天蛛。进退两难下,朔姯只好选择暂时退走。
然而,还未等她完全转身,几簇黑雾簇拥的箭矢就向她飞来。朔姯想要躲开,却发觉那箭矢周围散布着毒,及至此时她已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意识完全离开的瞬间,她看到一个长相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男孩亦在自己面前倒下,他的手紧紧抓着心脏,一副将死的模样。
“巫炤大人!”
“别...杀...”
她。
——
巫炤被送回巫之堂中没一会儿就醒了。他盯着绘着血眼的屋顶愣神,熟悉的巫之堂看起来也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究竟...
是了,他接受了鬼师的第一试,却在任务完成前的一刻受到了某种感应。他,八百年难遇的奇才,心口如同万箭穿刺般剧痛——他竟然对这弱小的猎物有了恻隐之心?
“巫炤,你醒了。”
他转过头,怀曦正一脸担忧地端着药向他走来。
“师父说你命门受蚀,需要多加休息。”怀曦估摸着这个人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便将药水递到他的手上,“感觉如何了?”
巫炤看着手中深棕的药汤,皱眉道:“...怎么?”
怀曦摇摇头:“鬼师似乎想要同你亲自说,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带我去见他。”
怀曦有些为难。他无法违背这位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大人的命令,可鬼师亲自提审罪人,此番就算去了也未必能够见到。
“师父在审问犯人,你现在去也是...”
“我说,”巫炤睁开了红如血蜜蜡般的双眸,“带我去见他。”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弱小得可坠尘埃的女孩,身上没有巫之血,如何能动用此番灵力牵动他的命门。
而且...
他居然本能地在阻止自己杀掉那个女孩。
怀曦无奈,只得道:“你先把药喝了。”
未来鬼师像是喝闷酒般一饮而尽。
——
朔姯醒来时周围没有一丝光,她仿佛重回到那幽暗的祭坛底部一般。
是,死了吗?
呵,要是真的“死”了,倒也不错。
可是膝盖那略有石砾压迫刺痛之感和那潮湿冰冷的空气与地面都在提醒着她
——还没死。
“醒了?”
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声音依然铿锵有力,甚至朔姯却在其中品味到了一些嘲弄。
她没有回答,只是嗤笑一声,像极了一只被抛弃街头还死要面子趾高气昂的家犬。
“看来是醒了。”虚黎抬手示意身边的祭司,“但是我们还需要一些过程。如今没有了传说中的罪渊,永生之术却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朔姯不了解巫术,对自己的处境也没有清晰的认识。她想要开口争辩,却发现那施术者竟被拦下了。
虚黎将捕捉到的那一缕灵力放在手心里琢磨,却从中找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个生来没有巫之血且清浊不分的灵力,他这一生仅见过一例。
那便是,四年前被巫之堂遗弃的女婴。
“竟是你...”
朔姯惊讶地看着停止动作的祭司,隐约听见老人的惊呼,一时有些茫然。
牢房的顶部还在滴水,冰凉的水珠一下一下把她昏沉的脑袋敲醒。
“我原想着没有巫之血的婴儿就算没死,也只是做个普通人长大,却怎想你居然还跑回到巫之堂头上算账...”
“什么?”朔姯嗤笑道,“报复?我从未接触过巫之堂...又何来的报复!咳、咳咳...”
喉咙像是要烧穿一样,焦灼得令人撕心裂肺。奈何她手脚皆被束缚,根本无法用任何方式缓解。
老人身旁的祭司手中骨片隐隐泛着红光,手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施加咒语。
“可...咳、恶!”
虚黎站起来,缓步跺向她,有些和蔼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拖着威胁的尾音道:“孩子,先与我说说吧。”
“你为何要毁去这半魂莲?”
关于小时候的巫炤我只是大胆的臆测了。巫炤生而强大,只求成全,但是对于仍是个孩子的他来说应当还保留着一点对血脉的珍惜。无论再坚强的孩子,在血亲面前孩子总会露出软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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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半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