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明这一天过得忧心极了。
她本就身子弱,竺东还经常外出,家里的日常家务事几乎都被从小异常懂事的女儿一手包揽。而今天朔姯一声不吭便出了门,她将手中的衣服做完抬头竟找不到自己四岁的女儿,心里不禁火燎起来。四下问过了才知是随着大人们去城门边上的树林里择果子,但悬着的心依然没有沉下去。
等到她看到自己家女儿垂着头,似乎在自己的阴影里暗自啜泣时,积攒了整整一天的忧心酿成的一肚子责骂都化成了微咸的海水。
“阿母...”朔姯的声音还有些抖,想要咬唇强忍哭意,却怎料一口气喘不上来,出口就边成了一个微弱的哭嗝。
桑明赶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将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筐子摘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她感受到女儿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服,仿佛她咬紧的牙关。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了?”
“...”朔姯将她的衣服攥得更紧了。
桑明将按在女儿头上的手在其发间轻轻揉起来,心里成潭的咸水一点一点溢出了容器。
“阿母...”朔姯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将堵在心口的气冲散,“小姯要守着阿父阿母一辈子。小姯不要阿父阿母走。”
“我们不走。”她叹了口气,在女儿耳边轻声说。
“...嗯。”
“你看,你阿父再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啊,他又会背着一只刚杀的野兔回来。那只野兔大概刚刚长了三月,有些肥,你阿父见你大概吃不下去就拿着个兔腿跟别人换了点野菜。我们一家呀,就在院子后面取一团火,围在火边听你阿父说说路上好玩的事,听我在你阿父前夸夸你。”
“...”
她突然想起几十年前的一晚,刚逃出山林的她与师父一起来到千里外的北邙山。师父与昔日的好友一不小心喝得烂醉,尚且年幼的她趁着他们不注意便偷偷溜出去,结果在天策府绕来绕去迷了方向,孤零零站在马场里她仿佛回到了独自被关在深山里日子,“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不想引来了大晚上偷偷跑去撸马的少年。
军营里长大的小策太显然被吓得不轻,他左看右看,向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想了想便把一整筐的马草推到她一点点推到她面前。
那时的她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方式惊呆了,一时间竟忘了哭,扭头看着他。
“给...给你的。”小小的少年看着这个从没见过的苗衣少女脸白白净净,再想想自己刚刚被马踢了一身泥的样子,连忙局促地用衣襟擦了擦脸,“师、师父说了。明、明天会有皇竹草来,那群家伙都会吃的高兴。所以,你也会高兴。”
她不由得勾勾嘴角。
现在想来,那年的他准是把自己当马哄了。
“...好!”
桑明见女儿不哭不闹了,低头亲亲她的额头,牵着女儿的手站起身来,带她转身去看那个装得满满的筐。
“所以啊,现在吃些果子垫垫肚子不才是最重要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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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明,我来取前几日定的衣服。”草帘忽然被推开了,还在用晚餐的母女两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好的,你等一下。”桑明赶忙起身,在乱七八糟的工作处翻找出今天刚完工的衣物,递给了来客。
来人是朔姯家附近住的一户做骨雕的人家,与她父母的关系很是要好,前些天还一起聚餐。
“桑明,竺东还没回来吗?”
朔姯见母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最近不知怎么的,好像一直没什么消息回来。只希望是遇上些小麻烦吧。”
那人点点头,连忙安抚道:“你也不必太难过,竺东大小战事经历不少,也是族中老战士了,定会平安归来。”
他转过头见朔姯在,还想上前逗逗她,却被桑明拦下了:“这孩子今天有些倦了,刚刚靠着我都快睡过去...”
“...好。”
可正在这时,城里传来了城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便有些喧闹与哭声。
他们的战士回来了。
朔姯几乎是立刻便被这钟声吓醒了,又四下里想要去抓住母亲的手,结果摸了半天都没碰着,被吓得跳了起来。人声喧哗中似乎有些许哭声,但又不很确定。她离得太远了,隐隐约约地啜泣如同夜晚恼人的蚊虫,用细如蛛丝般的针不痛不痒地刺着耳畔,烦躁与无措逐渐在心里积聚、漫延,最终汇成无情的山洪。
“阿母...”朔姯战战兢兢道,“是不是阿父他们回来了?”
她仿佛希望母亲能给自己一个如之前一样的答案。
她的阿父好像马上就能出现在眼前,如同以往一样用还用着森森血迹的双手将她抱起,举过头顶,一路带着她去将新猎回来的食物烤了。然后他们一家围坐在火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攀谈着,就像所有家庭一样享受着美好的月色、微凉的晚风和微热的火苗。
“朔姯...”她的阿母没有直接回答她,“我们先出去看看吧。”
“...你长这么大了,我们还没有去城门迎接过他,不是吗?”她将小小的女儿圈在怀里,将刚刚摆好的果子,匆忙地随手拿了一个塞在她的手里,“来,拿着这个。你今天那么辛苦采回来的,也一定...想要阿父好好看看,是不是?”
她的邻居没有作声,只是暗自帮母女俩掀开了草帘,目送着跌跌撞撞的两人走出了不大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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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在这次战斗中损失惨重。
起先发出挑战的只是一支先前被西陵征伐过的部落遗民,以西陵战士的数量与实力,一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将其踏平。可没想到,这一部落竟私底下引来了一群异兽,这种异兽身形巨大,行动极快,很快就将西岭派出的那一小支冲散了。不成队伍的西陵战士在陌生的山林中又遭到埋伏,只有少数人得以脱身。
成功逃离的西陵人赶紧向族长请求支援,而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族长则立即将此事转交给了巫之堂。最终还是巫之堂的人赶到后将那些部落的遗民赶尽杀绝,又觉此事恨意难消,便将其尸骨带至西陵挫骨扬灰。
他们尽力搜索了所有西陵人的尸骨,只是时间着实太长,在被丢弃在山林之中,很多人都已化为骨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肉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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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的人很多,才刚长到母亲腰处的朔姯在人群中完全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只听到滋滋作响的人声在不停重复着“怎么样”“好惨”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只有当她真正靠近时才听得到那几乎断气的哭声与叹息。
绝望像菟丝子一般悄无声息地盘绕在她的身上,趁她不注意时便将养分偷取殆尽,只留下一副反应迟钝的空壳。她呆愣愣地站在那些破碎的遗物周围,看不到阿父随身带着的彩贝或是骨刀,心里不免庆幸:“她的阿父还没有死,他成功逃掉了,他作为英雄凯旋归来。”
她觉得她也许抬头就能看到她的阿父下一刻将那些她知道的信物亮在她眼前,故意吓唬她,然后背着新打的野兽与她一起回家。
他们可以走在西陵的晚风里欣赏这三日月。
他们可以在温暖的火堆旁品味外焦里嫩的肉。
他们...
她一下子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去,可入眼的却是拿着竺东遗物一点点向他们靠近的竺东的战友和母亲一点点发青的脸庞。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朔姯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过去牵住母亲的手。可就是这么一犹豫,让她失去了最后一次握住那双温暖的手的机会。
她的母亲一点点蹲下,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向前趴了下去,重重地砸在西陵的石砖上,没了声响。
“阿母———”
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将魂灵出窍的朔姯一下子唤醒了,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却无法阻止眼前的家破碎成了微冷的风里的一点残沙。
她痛苦,她喘息,却始终哭不出声音。她不停地用喉咙哈着气,仿佛有什么堵住了鼻腔的通道,让她宛如被人勒住了喉咙。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给她一碗温热的汤,却要在她刚刚尝到浓汤的美味时又亲手将那碗夺走,重重地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片划上了她的脚趾,痛楚却深入灵魂。
——
按照西陵的方式安葬了两人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朔姯说不好是几天,也许是几月,也许是几年,然而这时间对她而言已没有什么实际概念。
待她真的转过神来,却已是朔月之夜。
她想像过去一样走进房里,再与父母说一声“阿父阿母,快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嘴张到一半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就算说了也无人听得见了。
只是这月色如水,却是可惜。
她忽然忆起过去也在某个朔月之夜,族人们围着枞木作的棺材,带着斑斓的花束,在同样如水的月光中起舞。那舞蹈很美,宛若开屏的孔雀一般炫耀着蒙灵人引以为傲的婀娜身姿,无论男女老少,皆翩然轻舞,虔诚而庄重。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蒙灵在逝者头一个朔月之夜所做的仪式。
蒙灵族人渴望回归混沌,渴望以世界最初的方式回归世界,如此的舞蹈便是祈福方式之一。
可她不会。
她也不渴望回归本源。
她也不希望这一世的父母回归本源。
若是能有下一世,那便再度为人,走这一世未曾走过的路,看这一世未曾看过的景。
人终究是人。上天掠夺走人的寿命,还给他们轮回的机会,让他们只能用短暂的一生走一座城,却可以用几千年走遍天下。
所以何必回归呢?
可是朔姯觉得不能这么算了。
西陵对于葬礼没有特殊的礼节。战争太多了,人族始终如同一盘散沙,要这些礼节又有何用呢?更不用说西陵似乎自古以来便是以人自己的力量为尊,不信鬼神,不信本源,只忠于自己,那么葬礼也就是出于一种怀念,仅此而已。
朔姯觉得自己想要表达的感情远超过怀念。
她愣了许久,最后还是换上了母亲为自己做的最好的衣服出了门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父母的尸骨没有单独的墓地,甚至自己的阿父连个完整的样子都没有。
她沿着西陵城中的水流走,总算寻得一块有月光有水却无人的观景地。此时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城中人本就很少,朔姯便也顾及得少了些。
她伫立在水边良久,在茫茫的记忆中搜寻着关于那舞蹈的记忆。
她将拇指与中指相接,左手前臂抬至胸前,右手反举过头顶让掌心朝着那月光悠悠的水,恍惚觉得那老巫医拖着自己的手教自己跳舞那日就在昨天。
手上的动作好找,她摸索着好几个手位,又在心里回忆每个手位对应的星宫方位,逐渐将那舞蹈记了起来。
只是脚上的位子着实难找,屈膝保持动作又对体力消耗极大,没一会儿朔姯便满头大汗。
可她没有停下。
腿上变沉了许多,仿佛有人压着她的腿,还一个劲儿地批评那腿的角度。
多年未用,她早已不记得这舞蹈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了。可是肢体却不管这些,那些千锤百炼过的动作仅仅需要一点点回忆的引子,记忆便都会涌入肢体。
她慢慢地找到了节奏,在那水边如同灵动的精灵一般起舞。那舞蹈说由一人跳出有些牵强,无论从动作还是编排上都好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舞蹈。柔与刚,灵与魔,虚与实,似乎每一样都展现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看久了竟会觉得这人越跳越多,越跳越分裂,最后似乎真的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舞阵之中了。
她似乎要惊落星辰,要使月色黯然,要让这潺潺的流水止步不前。
身在自己布下的舞阵中,她早已浑然不知外部的情况,只是依照着由星辰主导的舞蹈算着魂魄的流逝,心中默默为父母添上一束月光花。
可这一切她却不知被有心之人记在了心里。
嗯,就是这样。
女主成这副样子最主要的原因是每一个世界中和她真正相处密切的人总在某种程度上与她过的时间很短很短,久而久之,她不太愿意付出和表达感情——说白了就是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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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