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帘被粗暴地掀起,急切的脚步声中带着粗重的喘息。活人的声音敲打着她的耳膜,仿佛被地面上摇晃的藻荇缠绕的意识逐渐回流,她仍呆愣地向声源处看去,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来人似乎不止一个,但两者的气息都趋于缓和——屋内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她也没有受伤。
“他没死...他没死...”朔姯又垂下头盯着地上溜进来的月光,仿佛要透过那月色留下的水面看到过去的幻影,“太好了。”
巫炤与缙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而是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我那时候每天每夜都在想,想他死去时的模样。就在过去我们一起踏过的石阶上,他的身体被撕得四分五裂。我每天都...都在想...”说到最后哭腔已经盖过了所有声音,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溢出。但她浑然不知,就这样坐了很久,等到眼泪已经不可避免地滚入了口中,她才意识到这样哭泣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便缓缓屈起腿,将自己哭花的脸埋在粗布中,无声地嚎啕大哭。
即使已经有满怀的情绪,她依然更愿意将那些黄连般苦涩的过往放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人不断地、乐在其中地自我品尝。
巫炤深吸了口气,收回了想要上前的心思,转身离开了屋子。缙云没有跟上去,他也很清楚巫炤没有想要拉着他离开的意思。
他们都不擅长做安慰人的事,对于巫炤来说,他要说的早就在白日的时候说尽了,但对缙云而言,却莫名想要多留一会儿。
他看着少女蜷曲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不住颤抖的身体,最终还是上前去,挨着她的边上坐下。
月色已经大不如之前,薄云逐渐掩盖了她温柔的光辉,只留下一点点缱绻而暧昧烟雾般的光。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就算是被云层遮住,也抵挡不住月光的漫步——原本照在她身边的光芒已经渐渐向着窗沿上退去——夜已经深了。
少女也逐渐平静下来,但声音里还满是刚刚那场哭泣给嗓子留下的伤痕:“...害你们担心了。”声音闷在腿间,含糊不清掩盖着自己的脆弱,“抱歉。”
“没事。”见她已经恢复了神志,他便想要起身离开,可是总有一只手扯着他,想要留他在她的身边。只是眼泪干了,人清醒了,两人中间的沉默变得尴尬起来。缙云正要开口,却被朔姯抢了先:“有熊现在怎么样?”
“已经和原来一样热闹了。多亏了你,城中没有太多损失,而且现在姬轩辕和嫘祖都在,你放安心养伤。”
她点点头,依然不肯将头抬起来。缙云在凌乱细软的黑发中瞥见她仍微红的眼角,抬起了手,就在他触碰到那抹红前,朔姯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出声打断道:“你们...刚刚都看到了什么?”
她很惶恐。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的人中间展现自己的过去。在她近六十年的记忆里,从没有向别人倾诉过“过去”——她没有向晏争提起过她在圣坛中的事,也没有提起过被天一教带走后受尽的虐待;她也没有向第二世养育自己的老巫医提起过第一世的悲剧;除去警告前任鬼师那一次,她也极少和别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那些故事在自己这里是百嚼不烂的喜怒哀乐,在别人那里却只能是“故事”。
后来过了很久,她才从另一个女子那里偷听来了一句话,了然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全部,从他进来开始,巫炤和我都知道。”
缙云收回了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巫炤白天的时候说得对,对你来说,未来还很长。”
朔姯抬起头,望着窗外,在黑暗中勾勒出那人的模样,眨眨眼,那轮廓又被月光冲走。
她的时间太长了,许多事情都已经渐渐冲淡,可也许是死亡给她带来的冲击太过于强烈,强烈到那些在走马灯中浮现出来的记忆被活生生打成了刻字,永远都无法从其中抹去。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刚刚那句话让他降临人世的十几年里的脸皮都给磨没了,心里的滋味在害臊与变扭之间徘徊,挠得他心痒。他从没说过那么“安慰”人的话,还是站在一个不能算做对方至亲好友的立场上苦口婆心。可话都说出来了,他才想起他于朔姯而言可能只是一个平日里说不上几句话的普通朋友,而正是他这个朋友几乎触碰到了她藏得最深的秘密。
这时候,或许什么都不说,甚至道个歉才对。
然而他和朔姯都没有对此作出反应。
或许是他太紧张了吧。
“嗯,”朔姯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抬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勉强挤出了几簇笑意,“谢谢你。”
“...没事。”缙云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忘记抽回自己的手,“你...”
朔姯深吸了一口气,总算缓了过来,却好像没有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何异样之处,虚掩似的抓着他的手。平缓而轻柔的气息擦过指尖,犹如飞鸟的长羽,挠得有些痒。
“我...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收回手,捂着眼,“那些故事太长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己看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她小心地转过头去,抬眸看着缙云的眸子:“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不等缙云回答,她已站了起来。大概是脱力太久,而刚刚有大哭过一场,她的身形还不稳,可是仍拖着不稳的身子往外走。
时间已经步入深夜,月光比之前来得更为沉静,带着人走进了她无尽的深渊。
屋内没有灯火,黑暗与薄纱一样的月色在屋门形成一片朦胧的混沌,却将朔姯的脸照得轮廓分明,宛如一块镶了金边的玉石人像,温润之中犹有攻击性的美。
“缙云,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连忙跑出去,可那副月色下的剪影却久久挥之不去,胸口处微微悸动也迟迟未停。
两人沿着泥泞的石子路走上大殿平台,有熊的景况收入眼底,可两个人皆心事重重,再壮阔的景象都会被从脑海中抽离。
朔姯抬头望着那异常明亮的白玉盘,温和的光芒甚至有些耀眼,一缕缕绸缎般的光仿佛女仙的裙袂缠绕着世间,温柔地抚摸着万物生灵。
“难怪他会在今天出现。”朔姯背对着缙云,苦笑道,“你看,今晚的月色真的很好。”
风尘中大地色的部落,在银白色的溪流中闪烁,宛若波光粼粼的水面下藏着的龙宫。山、树、人皆成为其中游窜飘忽的鱼藻,整个世界都沉入了清澈的水底。通向大殿的石砖路泛着白光,宛如一条夜明珠铺设的道路,通向海底最为宏伟的宫殿。而那路的尽头,便是他们。
缙云并为觉得这夜晚的景色有何不同,只是感到这个晚上异常的冷,冻得他的身体都不听使唤,脑子也停止运转。
“夜晚,浊气弥漫,月色越盛,浊气越重,人间清气甚盛,清浊相融而成混沌。虽然不知何人为之,居心为何,但想必也花了不少气力才让他以灵体的形态短暂地穿越了时空。”
“穿越了...时空?”缙云不由得上前一步。
她转过身来,盯着那双泛着棕色的眼眸,其中倒映着一张苍白而悲戚的脸,不由得偏开的目光:“简单点说,就是我们并不属于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看向了他的眼睛:“我们的家在千年之后。”
缙云嘴唇微微颤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
那...他们对于她来说,算什么呢?
意思是,无论如何,她的家都不在这里,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还是想要回去。
这里发生的一切只会成为一次旅程中的尘末吗?
“我还没有和巫炤说过这件事,”她大概是有些累了,便在冰凉的石阶上直接坐下,寒凉刺得她缩成了一团,蜷在地上,“但他肯定已经猜到了。”她深吸一口气:“自从离开之后,我从未放弃过回去的念头,最好还是回到一切...发生之前。可是,看来他们并不希望我这样。”
“那个人,他是...”
“我们俩一起长大,几乎在生死相隔之前都一直在一起。”她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突然嗤笑一声,“最后我们一个固执地相信对方死了也毅然赴死以为可以黄泉相见,一个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却只能看到另一个追随他的‘死亡’而去留下的尸骨。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
缙云隐约感觉她并不想再继续详细地告诉他中间的事。
“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也是最深的执念之一。他和那些帮着他来的那些人,想必是想要我解脱吧。”
“那你...”
他发觉自己问不出口。
你是不是并没有解脱?是不是还被名为“过去”的枷锁拴住了手脚与心?是不是依然没有带着心来到他们身边?
“是,也不是。”朔姯听出了他背后的意思,“我在意的不是过去,而是遗憾。这里有我的亲人,我对你们的感情并不亚于过去的亲友,但是在这里我可以专注与现下,而对于他们我却只有回忆和遗憾。”
我并不是对过去的美好依依不舍,而是每日咀嚼着过去的伤痛。
我被愧疚和后悔伤得体无完肤,自责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浅浅地划破了我皮肤,最终将那并不坚强的保护壳划成碎片,只留下血肉模糊的自我。
“他来,”她的眼泪又止不住的留下来,沾湿了膝盖,“就是为了斩断这唯一的牵挂,放我自由。”
缙云没有动作,只是坐在她的旁边,脑袋被细微的哭声搅成了一团浆糊。好像有人拿着鸟类的尾羽挠着他的心头,想让这些年逐渐僵硬的情感逐渐柔软。
“现在的我,只与你们有牵挂了。”
新年快乐!
大家多多保重身体呀!
湖北加油!武汉加油!
一点点、一点点小进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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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