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应二年春,史朝义众叛亲离率最后的五千人马逃亡范阳,谁知其部下李怀仙献范阳投降大唐。史朝义无路可走,最终自缢于城外林中。
长达七年的乱世迎来了终结。
大唐此时国力已然有衰微之态,早已无力再威慑各个节度使,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得不继续利用史朝义部下的威慑力稳定叛区,于是任命赏赐都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天策府重建,将士们与其亲属都有所赏赐,但相比过去盛世,这些封赏可谓微乎其微。
师父因为伤病不得不提前隐退,回到老家调养续命。
我在战乱中失去了右眼,常年在北域受寒导致腿脚不能久站,也不得不离开前线,接手新兵的训练工作。
其其格与我一起回到了中原,定居在洛阳城中。安史之乱结束一年多后,我与她成亲了。
成亲那天,曲姑娘也来了。
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我见到她还是忍不住愧疚。曲姑娘虽然与小月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却情同母女。她来救了我,我却没能救下她的女儿。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她抬手在我的眉心弹了一下,“我救你又不是因为她,你是不是傻啊?”
“...谢谢。”
“谢什么?你要是还没走出来,我就得骂你了。”她用笛子不断敲打着手心,“其其格是个好姑娘,有那心思胡思乱想,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疼她。”
她说得没错。
离开前线之后,我闲暇时间多了起来。其其格出身游商家族却很少过关,我便带着她四处游玩。
我们在扬州城看烟花,在巴陵油菜花田里散步,在瞿塘峡看山峦叠翠,在成都街头品茶望月...
过去走遍大唐大多时候是服从调遣,公事多过私事。如今全因着个人的喜恶看江山美色,确实感触良多。
纵然战火燃了七年多,江河湖海依然是过去的模样,斗转星移却没有改变山水本色。
可是景不变,人却变了。
我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到了西南。南诏乱平之后虽然边境线上仍有冲突,但总体比北方战乱地区要安稳得多。西南夷族鲜少离开山林部族,仍然保持着许多特有的风土人情。这里宛如世外桃源一般,连时间都流逝的速度都与外面不同。
期间我收到了曲姑娘的邀请信。
我本不想带着其其格去五毒潭,但架不住她一直坚持,我最终还是带着她去了五毒总坛。
我们到的时候,曲姑娘出来迎接了我们,从她口中我才得知五毒教正在准备着五十年一度的大型祭祀,并要重新开启圣坛地室的大门。
——那是小月出生的地方。
“圣女制度已经废止,而且...没有了前任圣女的孕养,仙教也不可能再有能够担任这个职务的人了,你不必担心。”曲姑娘笑道,“姐虽然当年被追杀得这么惨,但也算做了件好事。这次开启地室,只是想把里面的秘密挖干净。毕竟...云姐姐想开始最后的清算了。”
其其格问:“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太是时候?我...是我要他带我来的,如果...”
“不,不,我还得谢谢你要他来,不然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来看她了。”曲姑娘斜眼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嫌弃。
“她?”
“圣女的魂魄会回归圣坛,五年后再通过圣坛去往混沌,融入洪荒之中。现在是第七年,她应该已经离开了。
“圣女的骸骨不会被毁灭,我拿着圣坛的寻魂珠用了五年的时间把她的尸骨收齐带回了总坛。所以...这次的祭祀不仅是给祝融大神的,还是...给她的葬礼。”
祭祀仪式进展得很顺利,苗疆的歌舞确实令人惊叹。曲云教主同意了曲姑娘带我一同进入的请求,第二天开启地室时我得以进入这个我唯一没有参与过的世界——她的童年世界。
地室其实是一个天然的地底巨洞,四周都是天然形成的外表湿滑的奇石,有的如刀锋冲出地面,有的如瀑布飞流而下...
在地室中,有微弱的紫色灯火,自然在用其强大的力量与宏伟的内在给予我心灵的肃穆。
地室里很冷,地面又很湿滑,对于腿脚不太方便的我来说,着实走起来有些吃力,但二十多年来的好奇与埋了七年的愧疚又支持着我继续走下去。
渐渐地,有水声传来——快到底了。
真正走到下面的时候,台阶变得十分平缓而好走,周围的石墙上出现了颜色鲜艳的彩绘。
“这些壁画的故事已经没有人能解释了,从好几百年前,就几乎没有人能读懂了。”曲姑娘小声和我说道,“少部分能够看懂的又和我们历史记载的出入很大,更像是神话传说。你知道西陵吗?”
“我只知道是黄帝妃子的原部族。”
“嗯。这上面有些故事说的是西陵如何覆灭的传说。但,为何中原的传说会出现在西南,我们一直不是很清楚。啊,到了。”
我抬眼看去。
地下祭坛与总坛的布置很是类似。雕刻着繁复咒文的石台四面环水,石台五方各有一尊五毒圣兽石雕匍匐在地。四周的水在左右两侧汇聚成湍急的暗河向更深处流去。
原来这座地下祭坛是一座耸立在“河谷”中的孤岛。
到达此处,石阶已经抵达最后,而前方是一个个耸立在无底深渊中的天然石柱。这对于常年练武的人来说并不难,我很轻松地便到达了中心岛处,只是刚刚从万丈深渊旁经过多少心有余悸。
总坛位于地底深处,自我们下来的洞口应有数十丈的距离。一路上我一直感到奇怪,总坛处在如此深的洞穴中,在没有灯的情况下,如何做到能让人在数十丈之外看着明亮。真正踏上这块简单的石板,我才发现总坛周围燃烧着一朵朵莲灯。那些莲花应是石头雕刻而后涂上了黑色的染料,其中引出一只烛芯,上面跳动着紫青色的火焰,映得恢弘的圣坛颇有些骇人的滋味。
“这些...是长明灯?”我低声问道。
曲姑娘点点头,没有作声,从身后取出一个小方盒,捧在手心里,庄重地朝前走,走到祭坛的最中央。我这才发现,原先走在前头的人都一一为其让路并整齐划一地在祭坛的几个方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有些懵,愣愣地站在原地。
夷族的风俗与礼节并不比中原来得简单,稍有不慎便会触碰禁忌,这是我在北境收获的教训。我也只有站在原地等待他们的调遣,只是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认为我的行为举止没有问题,继续进行着仪式。我愣着有些无聊,也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目光,只好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我这才发现那并不是简单的巨石,上面相当精细地雕刻着莲花,还篆上了文字。密密麻麻的花与字交织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在周围影影绰绰的灯光中发着浅紫色的光,仿佛整个石板镀上一层银花一般。
我不知道这个仪式的流程,更不知道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曲姑娘将方盒放着在巨石上,取出她那把笛,三条银蛇盘绕其上,深绿色的瞳仁在内力催动下发出荧荧光芒,仿佛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紧跟着猎物的蛇瞳,让人不禁有些胆战。即使隐退江湖多年,她依然还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曲洛泠,传说中的五毒圣手。
那把太上忘情已经不知道在她手上吸了多少人血,积攒了多少怨气。
两侧的五毒教弟子跳着他们的祭祀舞蹈,动作中带着狂热与克制,仿佛在压抑着舞蹈本身藏着的力量。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莲花灯中的火焰已经愈来愈烈...
突然,一簇深紫色的火焰从我的身后窜出,冲向正对面的天蛛石像。整个石像被火焰笼罩,而后面的火焰也跟上前者的步伐,逐个点燃了灵蛇、风蜈、玉蟾、圣蝎,还有不在五毒之列却篆刻尤为精细的碧蝶——这座圣坛就像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火焰中传来石头碎裂的声音,在烈烈的火光中我这才发现那些石像上连着无数黑色的细管,一直坠入深深的湍流之中。石块逐渐从雕像上掉落,其中明晃晃的甲壳、闪着水光的皮肤、还有散发着莹绿色的翅膀显现出来。
她成长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这些石像中,莫不是都是活着的...?!
曲姑娘的笛声还在继续,那些石像也破碎得更为彻底,最终里面的“圣兽”挣脱了外壳的束缚,以其虫之躯发出猛兽般的嘶吼,而后俯首——向着正中央的小方盒行礼。
大抵是仪式已渐入终局,曲姑娘放下笛子,低垂着双眸,口中念念有词,却是说着我无从理解的语言。
像是一串古老的咒语,唤醒了石板的记忆,让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案逐渐显现出白光。我下意识地后退,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动弹不得!
“曲姑娘,你...!”
“圣女命魂已归蒙灵,”曲洛泠站在中央,蹲下身子,打开那个小方盒,我原以为那其中是小月的遗骸,谁知她一打开却是个空盒子,“此盒所盛乃圣女所遗六魄,将之送还圣女之身,便可使其回归龙渊...吾等期盼万年之日已至!”
万年...?
我拼命地挣扎起来。
“曲洛泠你到底...!”
“六魄与圣兽之魂魄不可凭空穿过时空屏障。你还不明白吗,晏争?”她微笑着,缓步走到我的面前,有什么压着我的肩膀将我硬生生按跪在地,“这是你必须做的事,为了她,为了你,也为了我们。”
“你究竟、究竟把她当做什么?你们达到目的的工具吗?”我仰头看着她。这个女子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这么年轻,脱去了往日里跳脱的包装,露出的是不同于常人的沉静与典雅,仿佛真的沉淀了千年。
我还是无法将她和那个曲洛泠联系在一起。
“不,不只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她。”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争辩的意思,“我们一族,若是不得遁入混沌,便只有一次又一次痛苦的轮回。现世中的混沌早已所剩无几,我们能做的只有将其送回最初,也是最后的世界而已。”
“轮回...?”
“蒙灵一族没有死亡,只是一遍又一遍得重复着相同的故事,尝相同的喜怒哀乐...我们都已经厌倦了。为了挣脱这个命运,这一世我们这些蒙灵遗民藏匿在西南数千年,创建五毒教,将圣女藏于圣坛之中,等待着有朝一日圣女之魂能够抵达最初的部族,借其混沌之门重归那个人神共存的世界...也带着我们一起。”她叹了口气,想过去一样揉揉我的头,“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都想赶快结束这一切,那些悲欢离合我们已经咀嚼了太多次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无法理解,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已经超出了我的常识范围。
“也就是说,这样的死亡她已经经历数十次了,晏争。”
那日她的头颅悬挂在街市之中的情形又突破重重尘埃涌入了脑海之中,掀起汹涌的波涛。
“...需要我做什么?”开口的瞬间喉咙仿佛被什么刺破一般艰难而痛苦,吐出声音我才发现自己有些哽咽。
“不是我们的仪式需要你,晏争。”她说道,“是她需要你。”
=w=终于有时间更新了!
九月前的计划是两到三天一更,谢谢大家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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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番外 她死后的世界 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