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的交界线不断前移,逐渐模糊。
夕阳无霞,透过玻璃却映出七彩的光色;在民众宾客不约而同的屏息之中,新郎与新娘从道路两端相向而行,踏着轻盈的光尘,慢慢靠近,携手登高。
我所站的位置不算靠前,在他们登上半数阶梯后,才隐约看到他们交握的双手,脚下的每一步都齐头并进,没有遮掩和无谓的谦恭,没有任何交托,两人仅出于自身的意志结合在一起,光明正大地接受天地、亲朋的祝福。
这样简约的露天婚礼,放在人间古今乃至未来千年都要被说一句无礼,我心中却忽然升起些许向往,心想假若未来有一份姻缘,我是不愿意蒙上盖头,被家人送出去,再被夫家接进家门的——我一定也要像北洛和云无月这样,坦坦荡荡地走在人群当中,理直气壮地接受所有祝福。
礼成之时,掌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有别出心裁的小孩子更是带头唱起歌来——也不是专门祝贺新婚的音乐,只是先前老师曾经教过的曲子——轻扬雀跃的小调就这样在人群中响起,最初只是稀稀落落的歌声,后来便如溪流汇聚成河海,成年辟邪们也唱起来,从没听过的亲朋宾客也哼起来,像是一种单纯的、充满喜悦与生机的祝福,为两位新人铺出一条平坦的路途。
天色暗下,时间就要留给新郎新娘亲热甜蜜了,大小辟邪们心照不宣地散开,又各自在家门口的街道上聚集起来,喝酒吹牛赤膊上阵打擂台,武德非常充沛……虽然娱乐活动不如人间多彩,但辟邪们自得其乐,未尝逊色人间欢乐了。
这擂台又分了专业组、业余组,还有不同年龄组,不过这只是大致上做个区分,有未成年小辟邪想找岚相讨教的,他也没有拒绝。
看到中规中矩的,就简单鼓励,让他继续努力;竟然遇见想要出奇制胜的,多少要教训两句,少琢磨偏门招式,踏踏实实打好基础功之类的话。
羽林便笑道:“毕竟力量、速度都相差太大,不取点巧,怎么争胜?”
岚相则更加黑下脸色:“胡闹!投机取巧,哪怕一时取胜,又有什么意义?”
随即便是“我们的敌人是魔”“同族切磋获胜的伎俩,放在与魔的战斗中可有一丝一毫的作用?”“不锤炼力量,尽耍小聪明,真是自取灭亡”之类的话,距离把小孩骂哭真的只差一点点。
羽林劝道:“大喜的日子……”
岚相大怒:“这是日子的问题吗!”
“好了,”最后还得是玄戈下来,才稳住场面,“锤炼力量,才能稳住正面战场;但若要真正战胜魔,谋略与勇力同样重要。”
岚相:“……是。”
看来玄戈就算历过死劫、妖力清零了,在岚相眼中也并没有直接掉到废物辟邪那一档,说出的话仍然是很有信服力的。
小辟邪几乎要眼泪汪汪了:“谢谢玄戈大人,谢谢岚相大人,还有羽林大人……我会继续努力的!”
玄戈摸了摸小辟邪的脑袋。
另一边,谢柔与曲寒庭并肩行于廊中,望着围成一圈热情比划大声叫好的辟邪们,说:“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人族面对魔物几乎没有足以抗衡的力量,这次凭着运气才能出奇制胜,没造成太大损失;辟邪一族恰恰相反,常年为战,有强横的力量,倒容易遭到算计,瞬间被化去大势,反而面临倾颓之祸。倘若二者能通力合作……”
曲寒庭轻叹一声:“且再看看吧。”
明明是一个婚礼,宾客的交际之中却多有自身的考量,即便他这个北洛的师父,此刻除了诚心的祝福,也多少有些合作态度的观望……这时才会感觉到,当初那个坚强稚嫩的孩子,如今已是一族之主;婚礼宴席,都难免要衡量着给各方利益合作寻求契机、牵线搭桥了。
岑缨作为黄帝后人,机缘巧合得了些阵法之术的传承,若能成长起来,对天鹿城大阵的修复、完善定是大有裨益的。
凌星见带来了些许修炼精神术法的心得,但专精这个方向的门派暂时没有贡献独门秘技的意向;幸而,目前辟邪一族恐怕只有玄戈在修习精神术法,整体接受度还不高,有长期磨合的机会。
另外也不知北洛那小子从哪里认识的两个妙人,竟然把基于天鹿城发展现状的教育规划都搞出来了,乍一看很有插手人家内政的嫌疑,却作为私人礼物送出,只建议不干涉的态度也摆出来了;一套丝滑的明谋操作,直接把辟邪一族的教育成长与人族文化紧密联系到一起了,真真是长远之计。
就是多少有点伤感情了。
我家好徒儿诚心诚意邀请你参加婚礼,你给他搞这一堆小心眼子?
干什么?以后见不到了,非得挑这天送是吧——虽然说,等北洛着手天鹿城政务,确实是很少能有时间往人间跑了吧——但这还是太过分了!
谋划手腕令人钦佩,但站在北洛角度难免心中忿忿,一会儿因为自己同样在观望态度风向而羞愧,一会儿又不禁畅想:
人族和辟邪一族能否达成合作呢?倘若成功了,人族的发展中又能得到怎样的助益呢?
怀着复杂的心情,欣赏此时天鹿城热闹的盛景。
次日清晨,我们这些来自人间的宾客就要回去了。
我和长柳自然是回鄢陵,本以为岑缨也会同行,没想到她与北洛的师父师娘一起要去栖霞,我这才想起来,都过了三个多月,岑缨要整理的那些魔物资料肯定已经整理好了,也没有问问成果如何。
“当初整理完,其实我来找过你们,不过看你们忙得焦头烂额的,就悄悄地走了,”岑缨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知道也不迟。”
岑缨将整理好的魔域情报编纂成册,有师兄提议不如命名为“魔物大全”,岑缨表示这里只收录了很少的信息,远远称不上大全,于是最后敲定叫做《下等魔简览》,里面有岑缨的手绘图,细致标注了各个下等魔的构造弱点,记录了行为模式与生活习性,还有一些对战建议。
由于岑缨的素描技能实在是稀罕货,这本书就很难寻人手抄保存,岑老爷子便做主寻了技艺精湛的木工手艺人做简易的图画雕版,以印刷的方式生产了一批三百本的《下等魔简览》,试图送给各个将军门第、藏书之家、读书人、乃至于任何认得字的人。
然而不太受欢迎,用某些权贵之人的话讲,很不理解有人还给魔画人物画,真是晦气;也有人认为,如今魔侵已经平息,没有必要看这些内容;还有无知之人听说送书,想占个便宜,准备把书页撕了包饼子吃的……
有的读书人收下了书册,却说只作收藏用途,直言说道,以自己的体格恐怕无法对抗魔物,说到底还得靠护卫、军队,既然如此,这册书除了收藏,对他来说也并无他用……
岑缨一度陷入对人生的怀疑,只能自我安慰着,只要下次魔侵之时确实有这些知识流传下来,就一定能够起到作用。后来北洛知道了这件事,把她引荐给了自己的师父师娘,于是《下等魔简览》便被列入了曲先生私学书院的必修课程。
现在,岑缨作为《下等魔简览》一书的主编作者,已经成为了栖霞书院的一位年纪最轻的小老师;当然,比起讲学,她最主要的任务是给相关课程的教学方式与计划提供建议,只要大致上的教学方向定下来,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至于从此留在书院当讲师……岑缨是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还差着很多资历和阅历,不能担当这样重要的责任。
现在去栖霞,只是因为她认为自己要善始善终,而不是一本书整理出来便撒手不管了;等这一切开始走上正轨,她还有云游世界的梦想呢。
了解到岑缨这段时间的经历,我感慨颇多;其中固然也有波折,我却不由得觉得前路仍是光明伟岸的。
我想,总能给他人带来希望,或许也是岑缨的特质之一吧。
我和长柳是最后走的。
逐个送别了凌星见、岑缨、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北洛终于纡尊降贵地看向我,手臂一抱,眉毛一挑,不冷不淡道:“啊,你们还在啊。”
我捏捏口袋,目移道:“真是不好意思。”
“兜儿里装着什么呢?还不拿出来?”
“啊……”
我只得掏出一条毫无包装的纯手工编织手链,心虚过后理直气壮道:“首先,我没有钱!”
北洛摊开手掌,等我把手链规规矩矩捧到他手上,才哼了一声:“我缺你那点钱?”
……心好痛!上面穿的那颗珠子是小缨子送的!我最喜欢的那一颗!超闪的!
不等我吐槽,北洛很快把手链揣进怀里,又向长柳伸出手:“东西呢?”
“哎?我们两个送一份礼物还不够吗?”长柳试图狡辩,看北洛完全不为所动,才故作遗憾地叹息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显然充满粗糙的原始风情的骨坠编穗,被北洛劈手夺过,“哎呀!也不用这么凶吧。”
北洛收到预期里正儿八经的礼物了,这才缓和了脸色:“没有下次!”
等空间裂缝打开,又亲自把我们送回鄢陵,临别时说:
“你们写的东西很有用,谢了。”
等到他挥手离开了,我与长柳才相视一笑:
“没想到你也准备了嘛。”
哎,没有评论超寂寞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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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