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潮退却后,各地渐次开启农工商业复兴,鄢陵也不例外。
但说实话手段也就那些,除了降降税也没什么别的了;说到底,百姓的生活能够恢复秩序、更上一层,靠的是百姓自己,是因为农民的勤勤恳恳、工人的任劳任怨,还有商人对商机的窥伺,并非宏观调控的结果。毕竟这时候还完全是封建社会,一条条巧立名目的税收将一年的收成收上去六七成,和掠夺也没什么区别。
被掠夺得稍微少一点,能活得更好一点就感恩戴德,那不完全是被pua入味儿了吗。
说来上古时也有族长,族群形成规模之后也有“王”,但那时候讲究的是“内圣外王”——王,只是一个表面的称呼,一个人因为其崇高的品行与优秀的能力被推选出来,大家都自愿遵从他的管理,不渝地追随他——在民众的心中,这个人首先是个圣人,其次才是王。
不是后世理解的那种完美的、毫无瑕疵的圣人,而是一个有道德、有理想、有知识、有远见的人;他也会犯错,却不会被人苛责,最多只是失望,因为大家都知道,他首先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其次才是被推举出来的圣人。
封建王朝的“王”就不是“内圣外王”的“王”了,他不需要有仁慈平等的道德,不需要克制自守的品行,不需要有求存发展的理想,不需要有内忧外患的远见,甚至也不需要有多少知识,就算是个蠢货也无所谓,只要血统正确就可以。
我不是特指某一个人,我的意思是,凡是靠血缘上位的皇帝,我统统看不上。
古语有云,舍己从人,同厎于道,以人从欲,自绝于天。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裸的私心与贪欲,残酷的掠夺与奴役,反而让一个国家几千年迅速且长久地发展下来。可能这就是“水至清则无鱼”的现实反映吗?
社会的发展在后世不是依靠精英,在上古也不能只依靠圣人,终归是要交到平民的手中;这样看来,鼓励和利用平民的**来发展,期间着意塑造阶层差距,未尝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至于我心中那样的理想社会,也许只有在绝大多数平民都在教育中成为圣人之后,才会实现吧。
再说明白一点,大同也好,后世所说的共产也好,所面临最大的困境不是生产力的问题,而在于人是否能够克服内心的贪欲与暴虐。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虽然我前世今生都满肚子牢骚,但终归还是存在肚子里,不轻易往外说;如今我也只是当个平凡的染工绣娘,偶尔给医馆采点草药,帮点小忙,存点零花钱就买点纸笔,把细碎的想法慢慢写下来,尘封在一只小木箱里,和岑缨所赠的漂亮石头放在一起。
普普通通的日子普普通通地过,有一天我背上药箱,准备去山上找点草药——魔侵之后,附近山上又多了些灵药,不过其功效还需要试验——刚出了城,就看到一位容貌昳丽的青年背着弓箭四处张望。
这个人实在很有气质,锋芒含而不露,像珍珠一样,隐隐有些月华的光泽;我很想用“雍容”这个词去形容他,但他行走时身形极稳,暗含力量,又觉得“雍容”一词太过轻浮,配不上他。
他最后走到我身前停下,让我有些意外。
“请问姑娘便是黎行晚吗?”
“对,你找我有什么事?”
青年笑着一拱手:“在下长柳,受故人所托来寻姑娘,希望姑娘能照顾一下我。”
“……嗯?”
等等,谁照顾谁?
我还以为是哪里的长辈强塞桃花运过来了,结果是扔包袱吗?
长柳说:“此前我一直隐居世外,这回也是第一次来鄢陵,对如今的人间俗务不太了解,还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
什么,你难道是天上下凡小仙男吗?还人间,俗务……哪个故人让他找我添乱的啊,是仇人吧,真受不了,婉拒了。
“这个,我马上还有事情,要上山采药呢。”
“那正好,我略通箭艺,路上可以护卫一二。”
“……”
也行吧,如果他的弓射技术确实不错,至少到哪里不会担心没饭吃;自上次带着两个采药护卫在两个下等魔面前全身而退,我在军营那边也算有了点人脉关系,塞个人进去不成问题。
军队直招,包吃包住,遇见我真是让他捡到大便宜了。
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我带着小尾巴上了山。
路上我挑了些话题,问过他的家乡故居,平日隐居做什么事,对什么事情感兴趣,他都一一回答。我有意避开了家人**方面的问题,主要是想看看他有什么技能长处,或许还能给他未来就业提供点建议帮助……没想到这一问,发现他还真是一块不世出的宝玉。
他说他在赤水隐居,并无仆从照料起居,自己在院子里种了些蔬果,更多时候靠采摘和打猎维生;白天喜欢看书,晚上喜欢看星星,天文地理都会一点点,院子里除了菜园,还栽了几棵梅花树。
说话的语气是谦逊的,说出来的内容总让人觉得有点夸大其词;我随手指了路边的植物给他看,没想到他真能熟练地辨认出野菜和药草,有的品种说不出名字,但看着外形、尝尝口味也能对它的作用猜出一二。
——我还是前世了解过,才知道中医理论所说的“五色”“五味”分别与“五脏”对应,各有不同的效用,这辈子虽然跟着父亲认草药,那都是死记硬背了。
没有专研中药材,却有如此经验,又这么年轻,长柳这个青年真是前途无量;我又问了些星象天气、人伦物理之类的问题,他全都对答如流,看来方才所言确实是谦虚了。
我赞叹地说:“果真厉害。我学了十好几年,又有家学渊源,还不如你。”
原本还想扔军营里,或者替医馆收了这个人才,现在看看,总感觉去哪儿都浪费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综合性人才吗?搁前世定是考公的料啊。
——当然,在我看来,让他去考公一则太屈就,二来那种政场恐怕反而会摧折他这个人。
想来想去,还是隐居最好,作甚么非要来历人间的苦?
“对了,还没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长柳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我,顿挫的声音中有种微妙的韵感:“年方十八,看不出来吧。”
“十八?”我笑眼瞥他,心知这里肯定是在胡编乱造。
好吧,忘记年龄也不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别说这辈子了,就算是前生,说到年龄我都得先想想自己出生年月当场算呢。更何况一位独居山河,俯仰天地的隐士,哪里还会记得时间呢?
“那还未及冠啊。”我全然忘记自己现在也就是个才及笄的小朋友,感叹道,“这就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吧;不过你去谋生的时候,最好往上虚报几岁,说个二十又三、二十又六都可以。”
“啊,好……多谢提醒。”长柳摸摸鼻子,轻咳一声,“你想不想吃点野味,我去打两只鸟来。”
我想了想,说:“还是不了。药草闷在箱子里太久也不好,需要早点回去晾晒起来,不过你想吃的话,可以打两只带回去,我可以给你尝尝我的手艺。”
长柳一听,斩钉截铁道:“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