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紫]齐人之福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他坐在花丛里，发丝从粉嫩的花瓣间滑过，逆光下，他的背影模糊，只看得见一个金色轮廓。

蝴蝶飞到了他肩头，他缓缓转过脸，阳光透过了他的肌肤，他的指尖、薄唇，泛着通透的橙红色，总是在笑的嘴唇连说话的时候，都会吸引着自己的目光。

为了不让他发现，只有垂着眸什么也不看，那唇中的吐息是热的，炙热仿佛能随着他说出的话透出来！

想捏住他的下颌，让他抬起头来，露出长而白皙的脖颈，让这个永远倨傲，不容别人违抗的男人融化。

可紫胤从未将这样的想法实践过，藏在心底最深处，没有让人看出一丝一毫，他盘坐在石头上，双手放于膝，轻合上双目，白发垂于挺直的脊背后，随风微动。

仙人打坐修行，他的面容依然孤高冷漠，远山上恒古的积雪也不能比他更冰冷！他是剑仙，断情绝欲，高洁无暇，世人以为他绝不会有那样的**……但他心中有了情，炽烈地因那个人燃烧起来，再也不能熄灭，这滋味他从未体会过，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

“你总是在打坐。”杏衫的人从花丛里走来，忽而坐到了身边，紫胤感到那目光滑过了自己心口，淡然的目光，却总觉得藏着什么别的意味。

“你知不知道，看着你打坐，冷冰冰又无趣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想把你抱进怀里，为什么……你从来不对我动心呢？”

紫胤睁开眼睛，看看他勾起了自己的一缕白发，在指尖缠绕把玩。欧阳少恭……这名字在舌尖缠绕缱绻，却未发出声音，他不习惯做任何回应，总显得太过冷落对方，修道之人，本不该为情爱沦落于此，可就算只是看着他，看着他说话，回眸不经意地笑，心头就仿佛有了莫名的暖。

喜欢将白发洒在他紧绷的脊背上，看他将如雪的发丝噙入柔软的唇，这些小小的癖好也只有自己知道。

“又不说过话，真是像木头一样，为什么我会喜欢你？”欧阳少恭孩子似的撇了撇嘴。

“你自己不知，我又如何知道。”

欧阳少恭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怔怔看着紫胤，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和他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人，还能对他说如此冷硬的话。

“是，我的确不该问你……”垂下眼眸掩盖住神色，欧阳少恭抿嘴笑了笑，抬头依然是那温柔的笑容。

看着他把雪色发丝捋回自己耳后，紫胤心尖的颤动平静下来，不禁有些失落。

“回去。”淡淡道，紫胤抑制住那令人迷醉的一丝荡漾，起身负手而立，永远如剑如雪，花丛上吹来的香风却又将他拉入旖旎中。

无论欧阳少恭说什么不高兴的话，从来都只是说说而已，所以紫胤放心得很，绝没有想过他会离开自己，他当然也没有想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永远的疏离，总有一天会令人心灰意冷……

身后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海，一艘精巧的船停靠在岸边，紫胤率先上了船，欧阳少恭还不尽兴地采了一捧花带回船上，在海上几个月都见不到如此新鲜的花，放在房间里添几分鲜活气，或许能让紫胤不会那么闷。

方才那一丝激怒不悦……就忘了吧。欧阳少恭扯扯嘴角，他最是擅长笑，笑得温柔完美，此刻却是有些勉强。紫胤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定然不是有意的，平常这些事上多忍忍他也是应该，少想一些，也免得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为了远离所有的纷争，避开紫胤心里的天下苍生，也避开欧阳少恭心里的不甘和疯狂，所以他们住在这一艘船上。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年中飘荡在不见人影的大海中，这法子是欧阳少恭想出来的，听闻他曾经有个擅长偃术的朋友，难怪能搞来这么一艘精巧奇妙的船。紫胤没有多问，欧阳少恭的心里怎么会有别人呢，他对自己如此的好，心里怎会有别人的位置。

紫胤走进船舱，回到他们的房间，抚摸过门边、椅子、桌上的书，装药的瓷瓶……都是他每天摸过无数次的地方，就算入手是这么冷冰冰的温度，闭上眼睛，却还是想象得出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尖轻轻地抚过，留下一丝残余的药香。

想吻他的指尖，他的手指上有抚琴留下的薄茧，一定还有微微苦涩的药味，可他还是从没有做过，不知为什么，他如何的想也做不出那些举动。

如此的安宁……可以放下一切，什么都不用想，可以自私一些，不去想天下苍生，门派纷争，和心爱的人日日相对，这是他几百年都未曾想过的生活，那么平淡又是那么让自己沉醉。

“从外面一回来，才发现我们的房间好小啊，我这么高的个头都走不开了。”欧阳少恭抱着花进来，找了个大点的药瓶子，把花插在瓶中，“你一定很久没有闻到这样的花香了，我就让它多留一些日子。”

紫胤抬头看到那束红艳的鲜花，太艳丽的颜色，在这个朴素淡雅的房间显得刺眼。

“你自己喜欢就是喜欢，放着就是，何必对我几句说辞。”

整理花枝的手一顿，嘴角的笑渐渐收敛，欧阳少恭把花瓶摆好，转身面向门口：“我去做点东西吃，不打扰你了，方才扰你修行，你心里一定有些烦，抱歉。”

紫胤转过头来，欧阳少恭已经走了出去，杏色在门边一闪消失。烦？怎么会烦，你对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在心里，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听你说这样的话，明明语气还是带着笑，却会觉得心里难受……

船远离了岸边，海浪声会日夜伴着他们，风急的时候如急鼓，风轻的时候像是远歌。

世间纷繁已经远成了天际一条线，欧阳少恭提着一壶酒走到甲板上，海风吹得他发丝抚着脸颊，乱了视线，远处的太阳在下落，很快会沉入海里，海天融成了一片。

仰头，把冰凉的酒液灌进喉咙，辛辣刺激着整个身体，好像在体内生起一团火，欧阳少恭闭着眼喉间滚动，一口气就喝了大半壶，直到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喘气，酒液从嘴唇滴落。

“紫胤，你这个人有心吗……我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真想恨你，真想恨你！”

有人御剑而来，在海上几个月来，这是第一个造访的人，欧阳少恭甩袖，反手背在身后，转过身来时神情已经是从容傲然，面前站着的是紫胤的首徒陵越。

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来找紫胤，没有人会来自寻死路找欧阳少恭，陵越只是对他点点头，转身向船舱里走，欧阳少恭叫住他，语声却是和神情截然不同的轻柔：“有什么事先和我说，他在打坐，别去打扰他。”

陵越顿了一下，似乎并不相信他，继续向前走。

“你再给我走一步试试！”欧阳少恭语气森冷，说得又急又快，这句话还是把陵越定在了原地，他走到陵越身边，双眼中阴翳之色毫不掩饰，在那森寒阴毒的目光下，陵越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像有无数虫子在血肉里爬。

紫胤忽然推开门，走出来一步，看着欧阳少恭的背影：“让他过来吧。”

欧阳少恭率先转身走了过来，却没有在身边停下，径直走了过去，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前面，从身边错身而过。

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淡漠的面容眼角有一抹晕红，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他愤怒，现在他这带着一丝愠怒的表情，让他总是淡淡微笑的脸多了几分生气，不再是永远微笑，戴着面具的样子。

紫胤暗自叹气，他为什么会生气，愤怒得眼角像是要流泪，以为自己又要为了别人的事而走吗？

这次的确只是小事，百里屠苏继任执剑长老之位，他虽然不说，但必定还是希望自己的师父去祝贺他的，陵越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代他来请。

师徒情分，紫胤本该去，但他清楚的知道欧阳少恭不喜欢百里屠苏，却也知道，如果自己要去，欧阳少恭也并不会阻止。

真的爱一个人，怎会强求他，怎会阻止他想做的事，欧阳少恭从来不会，他只会把所有的情绪留在心里，所以紫胤决定不去，不想那带着一丝愠怒的面容，再变得悲伤失落，回来的时候，却还是原来一样温柔的笑容，什么都不让自己发觉。

“你要去么？”欧阳少恭伏在紫胤的膝上，仰头看着他，在听到回答之前又抢着说，“如果去一定要换身衣服，换回天墉城那身道袍。”捏起一缕雪白发丝摩挲，他又说，“你这身衣服会让他们想起我，想起我，他们会不高兴，他们不高兴了，你……岂不也会不开心。”

成仙百年，从来没有人在乎过紫胤开不开心，一个仙人就该没有悲喜，但现在紫胤真的感到自己心中的愉悦。在自己面前，他不是那样高高在上，想抱紧他，埋在他的颈窝里，嗅那淡淡的药香……

他在欧阳少恭面前已经放下了很多，可还是和以前一样端持着自己，除此之外，却不知该怎么和他相处。

“我不去。”紫胤说出简短的三个字，依然冷冷淡淡。

欧阳少恭抬起的眼眸中有一丝诧异，随即站了起来，站起身在小小的房间中徘徊：“那我去替你挑一份贺礼吧，这些事我比你熟悉，然后让红玉替我们带过去，放心，我不会因为他是百里屠苏就苛待，我会好好挑选他喜欢的东西，因为送出去的……是你的心意。”

一句话就能让他如此开心么？紫胤怔怔看着满眼温柔笑意的欧阳少恭，站起身，不知不觉已抚上他的脸颊，他显然也愣住，紫胤想说：“你早点回来。”可他还是没能说出口，他想吻这个人，可还是怔怔地站着没有抬头。

是欧阳少恭先低头吻了他，扫过他的唇，翻云覆雨……紫胤感受着这能将自己燃烧的热情。

欧阳少恭走了的第五天，紫胤就看到他金色的符鸟飞回来，蹦进窗台，叼着一只白色的贝壳。

这五天里紫胤没有打坐修行，也没有练剑，因为一闭上眼睛，全是他的身影，他的气息。或许是没有他在身边，所以心才不静，已经习惯了他，突然失去了，就觉得逼仄的船舱这么空，他在的时候反而不在乎，整日的打坐。

紫胤打开贝壳，里面竟传出了一句话：“我想你。”

短短的一句话里缱绻的思念，紫胤把贝壳贴在耳边，又一次更清楚地听见了：“我想你……”那么柔情蜜意又那么温情脉脉，带着戏谑的笑意，分不清真假，紫胤总是紧抿的冷酷的嘴角微微上扬，化了满天的冰雪。

他回来的时候天气炎热，推门进来就说：“事情我都已经办完了。”

然后转身把炙热的太阳关在门外，狭窄的距离几步就走过来，手指解开立领的纽扣，再把衣领向两边拨开，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用手往脖颈处不停扇风。

“这天气真是热，唉……我一回来你又在打坐，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借着打坐修行不理我。”炎热让肌肤泛出一层泛红，手掌扇出的几丝风远远不够，他随口说的话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紫胤眼角的余光止不住的瞥向他，完全露出的脖颈，健硕宽厚的胸膛，挂着一粒粒莹着光的汗珠，一滴汗水，顺着肌肉间的沟壑迅速流淌下，留下一道水痕。

喉咙突然干得要命，喉结滚动，咽下的却像是盐水越来越干，似乎只有那珍珠般的粒粒汗水才能解渴。

不能再看，只怕真的会忍不住，想把他拉入怀中……他心里那个高洁冷漠的紫胤就不复存在，一个俗人，他怎会去爱。

紫胤便紧紧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一眼，也不听他在说什么，周身的冷意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方才还在炎热中的欧阳少恭，突然冷得一抖。

“……你……我想去煮点东西，你要吃么？”欧阳少恭站起来只等了一瞬，他知道不会有回答，就转身走了出去。

紫胤松出一口气，额头上已渗出了冷汗，情关难过……除了心中的情，还有身上的欲，面对自己深爱的人，那些寻常微末的诱惑，都变得滔天洪水般势不可挡。

许久之后，门又嘎吱一声开了，欧阳少恭端来一碗冰镇过的桂花蜜汤，坐到床边，勺子搅动碰出清脆的声音，紫胤闻到一股清甜，他喜欢这种味道，忍不住轻轻呼吸攫取那清甜，只是修行中人，口腹之欲也要抑制。

欧阳少恭在笑，盛起一勺甜汤递到他唇边：“我知道你喜欢，还是尝一口吧。”

紫胤不敢睁开眼睛看他，摇了摇头，额上的汗珠瞬间滑下来：“我辟谷多年，不必了。”

手指一松，勺子掉进碗里，欧阳少恭站起来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已是一片漠然，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紫胤，他还是像冰雕玉砌而成，锋利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剑，没有丝毫温情！

一切都是错么，是我一厢情愿，是我活该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和感情，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杀个痛快！至少可以让自己畅快淋漓，把千年的仇恨发泄出来！可是……可是已经付出的，如何讨得回来……

“啊——！！！”无法再忍受的愤怒，他浑身发抖，一滴泪还是从眼角滑下，突然把手中的碗摔出去，无法忍受般嘶声怒喊。

紫胤被骇得一震，呆呆看着突然发狂的欧阳少恭：“你……你做什么！”

撑着桌子转身去看那个总是冷漠的人，终于有了点生动的表情，欧阳少恭低笑出声，突然满目冰寒，却又焚尽一切的愤怒！指着他：“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从头到尾都在敷衍我？用你的身体，把我困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可是你的心呢……你的心不在这儿！”

“不，不是……”紫胤无法回过神来，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上一刻他还是那么温柔，欧阳少恭扑过来抓住他的衣领，手背缓缓滑过那漠然带着一丝无措的脸，“不要否认，我在人间一千年，比谁都清楚，爱一个人就会有欲，会在乎他的感受，会斟酌对他说的话……”

紫胤被压在床榻上已忘了反抗，只能呆呆看着他痴狂的神色，欧阳少恭狠狠抓着他的衣领，迫使他抬头对着那双闪着水光的眼眸，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发怒，突然好像从爱变成了恨。

“你从来对我冷言冷语，不愿多看我一眼，从来没有一次……没有一次主动碰我，如果我真是你喜欢的人，你绝不会这样的，你不在乎我给你什么，不在乎我说什么话，就算是最最动情的时候，也只会勉强地迎合几分，是不是你虽然不拒绝，但心里依然觉得很厌恶……”

紫胤莫名觉得开始慌乱，前所未有，这一次他好像真的会走……抓住他的手臂道：“不是这样，我从没有厌恶过你。”

“那就是欺骗！”欧阳少恭突然甩开他，随手抓起东西砸出去，将满桌茶壶药瓶挥到地上碎了一地，回头恨恨看着颓倒在床榻上，终于散乱了衣冠的人，“哈哈哈……你不过是天下人用来锁住我的囚牢，或许你自己都这么想，有你在这里，我这魔头终于不能作恶了，为了一份情放弃了千年的恨，一定早就成了他们眼中的笑话……”转过身来指着紫胤，杏衫已滑到肩下，他从来看重仪容，可难忍的心痛和愤怒让他什么也顾不上，“你是和他们串通好的，你心里只有苍生，只有天墉城，我爱一个人绝不是不求回报，我没那么伟大，你不稀罕，我就带着它走吧……”

“你去哪儿？”紫胤终于无法冷静，慌忙下床抓住他的袖子，缓缓地摇头，“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不重要了。”欧阳少恭顿步，拉着紫胤指了指梳妆台上一面小小的铜镜，“你看到了么，看到我了么……”紫胤点头他却没有看，拽着紫胤的胳膊，一步步扯到铜镜前，镜中出现一张绝美却痴狂的容颜，“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这还是当初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欧阳少恭吗？我所追求的一直都是平静的生活，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我终于发现我根本得不到！”

紫胤只是摇头，白发已散乱，冰冷的眼眸里充斥着纷乱的情绪，却说不出一句话，他觉得自己不爱他？为什么？明明自己的心里全是他，为了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哪怕交出自己的性命！

欧阳少恭还是改不了习惯似的，为他理了理乱了的发丝，指尖把他的白发一缕缕梳好，扶住他的双肩，脸上的表情渐渐平复，平静得让紫胤觉得心底空了什么：“与其如此，我不如让别人恐惧我，至少他们看着我的时候，怕得眼里只有我一个……哈哈……”

“不是这样！欧阳少恭，你不要发疯了，如果我不爱你，为何要答应你？”紧紧抓着他想解释，可又能解释什么？紫胤只有说出自己心里想的话，却好像已晚了太久，还远远不够……

“够了！我本来就是个疯子！”欧阳少恭不愿再听这种话，好像只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妥协，“你连一声少恭都不肯叫我……呵，还是回去做你想做的事，不必再来找我。”

欧阳少恭拽出自己的衣袖，转身走出这个狭窄的门，这是他亲手打造的家，他走了，再也不回来，这小小的地方发生过的一切，是不是就永远漂在了海上。

留不住他……但他的心怎会突然斩断所有情意，紫胤不信，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那份情何其珍贵，难道要看着它被揉碎，舍弃在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会找到你，一定会找到你！堵上你的嘴，不让你说一句话，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