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打在油纸伞上,白墙青瓦,檐下挂着红色灯笼,他站在院中娇艳的花簇旁,对着一扇紧闭的门。
“你不信我说的话?”他对着门后的人说。
“我知道,我们不过见了两三次,这很荒谬,可是我的心已经不在了,不知何时就随你去了,我无法控制我自己,这些天我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疯子,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什么都不顾了。”
“既然你明白离经叛道,那还不走?”门后的人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冷,语气却那般温柔。
他握紧了伞,眉宇间哀伤又迷惘:“我不会走的,我这个人从不会隐藏逃避,或许在别人看来我是在犯傻,发疯,但我自己很清楚,我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发生了就一定要面对,所以我来找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就像人间的夫妻,一生都不分开,我……我想和你成亲。”
“够了够了,我整个人都被你打乱了!我一贯是喜欢掌控一切的人,你却把我的一切都搅乱了,我不想伤你,也不想与你过多纠葛,你本得道修者,和我这样的天弃之人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门后传来的声音急躁起来,他从未如此失态,在别人眼里,他永远优雅而温柔。
“我不在乎,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有没有我?”
“……我……我不知道……”
“不,你心里知道。”雨点越来越急打在伞上,打湿他雪白的发梢,或许只是他的心在发烫,跳得越来越快。
“好,既然你非要一个答案,你真的要放下修行,和我做人间夫妻么?”
“我说出的话没有半分虚假!”
“好……这很好,可修道之人断情绝欲,我还是不信你,修者知道我精于丹道,可炼成仙丹灵药,更兼有上古神器在手,难免不起贪念,为此故意利用接近于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为我死,证明你的心是真的。”温柔得近乎蛊惑。
“我心甘情愿为你死。”他竟没有丝毫犹豫,“可怎么才能证明我的心是真的?”
“这儿有一面窥心镜,无论你是否愿意,是否相信,用它就可以照出你真正的想法,若你口是心非,则必定在镜中魂飞魄散,任你几百年修为也无济于事!你敢一试?”
“如果不敢,我怎么会对你说这些话,以我这三百年修为起誓,我对你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你等我回来。”
他带着窥心镜离开,雨仍在下,空气中冰凉潮湿,让欧阳少恭从里到外只觉得闷,是想让他回来,还是不想让他回来,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人类的感情从不可靠,纵然修道多年,放不下杂念的一样比比皆是,就算他回不来了,也是他自作自受!
谁不知紫胤真人发了痴呢,自见了那风姿绝美的丹芷长老,整个人就像得了离魂症,无论在做什么,心里有一个念头总牵挂在他的身上,用世所罕见的昆仑玉亲自铸造一对匕首相送,只为了寻理由去见他一面,可紫胤是得道成仙之人,怎么能轻易地为他去死。
“主人!你怎能为他做这种傻事,他就是想让你死,他本为妖孽,安的什么心你难道不清楚?”红玉拉住他,极为愤怒又近乎哀求,把他阻挡在闭关室外。
“你凭什么这样指摘他?红玉,你堕入非道千年不入轮回,他比你更痛苦千万倍!他是神明,不是妖,谁也不能在我面前说他是妖孽!”他扯出被死死攥住的衣角,推门进了闭关室,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怀抱着窥心镜,继续道。
“你是我的剑灵,本不该动凡尘心思,如今你犯了错,我也犯了错,我们都是心甘情愿,你还不了解我在想什么吗?”
“可是,主人也不该这么做。”
“我只是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我说过的话就该由我证明,有什么不对,我说了,所以我证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闭关室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繁,窥心镜中,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人,那样温柔的笑意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你怎么还在茶馆中睡着了,可是等我等得心急?我去买了些药食,回去为你做汤,你定会喜欢的。”
“我们……”
“我们自然是回家去了。”
回家,回属于他们的家,他不曾真正有过家,就连天墉城也只是落脚之地。
欧阳少恭挽他起来,走到茶馆门口,似乎有意阻挡他们的脚步,天又忽然下起雨来,路上行人开始奔走,幸而少恭他带了伞,对他狡黠的一笑,将伞撑开:“出门时我说可能有雨,把伞带了出来,你看,这些事上我还是比你可靠多了,你只管跟着我,就享尽旁人求不来的福气。”
他忍不住笑,心里只觉得满满的,什么都装不下了,三百年来他甚至从未笑过,别人觉得他一心修道,早已经无欲无求,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连他自己也开始这么以为,可现在他的心好热,有一团火在烧。
家中有管家,一些下人,几个使唤丫头,就是个人间普通的富贵人家样子,他们一起住在这儿,下雨时水泛涟漪,金色的鱼儿游在莲花下,也是一番人间仙府的景色。
晚上有最好的手艺煲出的羹汤,特意买来的玫瑰点心,清风带着莲花的淡香,雨时的空气凉凉的,丝丝透入心里,身边是温柔的说笑声。
这样的生活他从未拥有过,如此平淡,可他想要的好像都在这里,他曾经只想求仙问道,现在他甚至想永远留在这个幻境里。
“你会觉得冷么?”欧阳少恭把衣衫披到他肩上,“去休息吧,方才有人找来,我要去出诊,晚些回来。”
“好,我等你。”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他本不会这么做,窥心镜究竟窥视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夜色中他所执着的人与一粉衣女子相拥,是……如果有一天欧阳少恭变了心,自己所得不过一场空,徒留失魂落魄罢了。
“不,不对,就算只见过两三次,我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会变心,都是幻境!”紫胤握到腰间的昆仑玉匕首,另一把在欧阳少恭的手中,本是一对。
“如果怕他变心就将他拱手让人,爱与不爱又有何分别,结果都是一样,我骗不了我自己,我就是想要他!”
“你不怕你心爱的人变心,不怕自己修为尽失,难道天劫也不怕?”幻境中有个声音问。
那是紫胤的声音,这就是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吗?
天劫……天弃之人,再行逆天之事必受天劫责罚,无论错的是不是他,哪怕是自己一心拉他坠入凡尘,可天弃之人本就戴罪之身,都会将天劫降在他的身上。
“我……我不能看着他为我受天劫。”
紫胤默然回到家中,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却黑云压城,整个天地都暗下来,莲花池里波澜层层,花叶无风摇摆。
他回头看到欧阳少恭站在莲花池中的石桥上,抬头仰望遮天蔽日的阴云:“你看,要变天了……”
欧阳少恭伸手向着天空,莞尔一笑:“天道终不容我。”
一道闪电照得天地亮如白纸,满池莲花尽折,紧接着欧阳少恭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白荷,落叶般颓败在地,没有一丝生机。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与他在一起?
心底的声音在问自己,紫胤无法回答,他整颗心都乱了,抱起欧阳少恭,喃喃叫他的名字:“我知道这只是幻境,但我不明白为何我的胸口疼得要窒息一般,我不想你因我变成这样,但我也不想放下你,我该怎么办才好,少恭,难道你也只想我走么?”
欧阳少恭柔声道:“你为何不走?你修道成仙,怎能前功尽弃……我堕入凡尘,早已不是太子长琴,世人视我为怪物,本也配不上你。”
紫胤忽然冷静下来,看着日思夜想的面容,觉得说不出的陌生,欧阳少恭是上古神明,从来自持高傲,绝不会说出自轻的话。
“你不是他,幻境终归只是幻境罢了,哪怕是心之写照,也太虚假。”
幻境中的欧阳少恭化为虚无,天晴了,一夜已过去,阳光洒在莲花池上,波光潋滟。
他想甜而不腻的羹汤,想特意为自己买回的玫瑰酥饼,想夜深披上肩膀的衣衫,想那个温柔的声音说“等我回来”。
“就算我得道成仙依然看不透,就因为他是打落凡尘的罪人,就因为我是凡人修成的仙,就不能在一起么?我们在一起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甘愿与他一同赎罪,何错之有?我不会让他死,如果天道要责罚他,错在于我,我替他受死,偿还我的罪孽,如果一定要我们死,那在我死之前也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我要他,我要定他了!”
整个世界轰然崩塌,窥心镜应声破碎。
他回来了,迫不及待想见那个真实的欧阳少恭,从未如此急迫,如此坚定。
欧阳少恭看他回来站在自己面前,意外,也不意外,坐着一言不发等茶烹好,为他添了一杯。
“你竟真的用了窥心镜试心,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你笑起来太温柔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知不觉听了你的,看到你洗手作羹汤,深夜去出诊……”
“还有呢?”
“还有,你另结新欢。”他说得平淡,欧阳少恭却皱起了眉头。
“这一关也未能难住我,我自然相信你绝不会变心,紫胤在你面前不敢自诩道行高深,却有识人之能,你定是个用情极认真的人。”说起来他有些扬眉得意。
“你这便赢了?”
“没有……下来是,天劫。”
“天劫!”欧阳少恭手中的茶洒了,他的手在抖。
“你惧怕天劫?”
“我怕,我是怕,我的原身为天劫所毁,每想起来都觉胆寒,可那又怎么样,天劫也不能奈我何!我偏要逆天!”
紫胤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我也愿意陪着你,如果天道不公,我也不必修什么道了。”
欧阳少恭想笑,却只是哭笑不得的轻叹:“好好好,我输了,算我输给你了,我认输还不行吗!就与你做一世的夫妻!”
白墙,青瓦,红纱。
府里外挂满了办喜事的红纱,红色的花,红色的喜字,映红了满池的莲花。
这真像一场梦,紫胤换上绣金的红色吉服,戴上珍珠玉冠,他快不认识镜中的自己,那神采令他整个人焕发着光晕般,朦胧不真实,再也没有了冷漠,没有山巅冰雪那样的孤寂。
欧阳少恭站在石桥上,一身红衣,碧水映着他的身影,抬眼望向窗外就能看到他。
“少恭,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欧阳少恭笑了,温柔,明媚,这一次却那么不同,他笑得没有丝毫虚假,“你一眼能看到我,我便也能一眼看到你,吉时快到了,出来拜堂吧,从此我们就再也不分开。”
从此,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拜堂礼成,欧阳少恭一身红衣走到莲花池旁,满池莲花被天雷所毁,凋零成灰。
“紫胤,你可惧这天劫?毁了我精心种出的莲花,当真无礼呢。”
“现在怎么还这样问我,毁了,我为你种一池新的,等到来年夏天,满池红荷,与你……却不知哪个好看。”紫胤握住他的双手,两人大红的吉服艳如烈火。
“天墉城的人说你不善交际言辞,我看他们十有**,不是瞎了就是聋了。”
“试问谁不知道丹芷长老风姿奇美,我说的有错?”
“呵,你夸我美,我却是不会高兴的。”
新婚之日,欧阳少恭便把他在幻境中见到的,一一为他实现,夜深,红烛映纱帐,更极尽柔情。
他在琴声中醒来,琴音锐利如剑。
天光大亮,欧阳少恭换回了杏衫,在桌边抚琴,见他醒来便停下:“这是我为你一人所作的曲子,很久以前就写好了。”
“很久以前?”紫胤挑起了眉。
“是啊,我从没想过会有今日。”欧阳少恭走来坐到床沿,便觉一双手臂环抱住自己的腰身,“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我不会后悔,几百年来,我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快活。”
欧阳少恭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也从没有昨夜那样快活过,是不是?”
紫胤只作不懂:“昨夜怎么了?我们还有今夜,明夜,无数个明夜。”
可他的耳尖脸颊已泛红了。
是否有无数个明夜,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