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抄风波后,裴砚在书院的日子过得憋屈又微妙。沈青梧依旧是那个沈青梧,讲台上,她身姿挺拔如竹,授课条理分明,清冷的眼神扫过众生,无波无澜。对待他裴砚,与对待其他学子并无半分不同——该提问时提问,该训诫时训诫,一丝不苟,也一丝温情也无。
仿佛墙头那狼狈的初见、课堂上朱笔戒尺的“凌迟”、那句轻佻又令人面红耳赤的“罚你今晚不要吃饭”,都只是他裴小公爷一个人的臆想。
这让裴砚更加憋闷,他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的不服气和被戏耍的羞愤无处发泄。他开始暗暗观察她,试图找出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女先生的破绽。
夜色如水。
白日里练武,裴砚不慎拉伤了右臂的筋骨,夜里疼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学舍里同伴的鼾声更是让他心烦意乱。他索性悄悄起身,溜出学舍,想在后园那片僻静的竹林里透透气,让冰凉的夜风吹散些疼痛和烦躁。
月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揉着酸痛的臂膀,漫无目的地走着。
行至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后,他隐约听到一阵咳嗽声,他好奇的转过去。
一个素白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倚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是沈青梧。
她不再是白日里那个挺拔如竹、掌控一切的先生,月光勾勒出她微微佝偻的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以袖掩口,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喉间溢出,肩膀随着咳嗽轻轻颤抖,显得脆弱不堪。
裴砚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青梧。那个用眼神就能让他无地自容、用朱笔戒尺就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先生,此刻竟显得如此……孱弱。
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沈青梧似乎被风呛到,咳得更剧烈了些。
裴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一股冲动直冲喉咙,几乎要脱口喊出“先生”。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那声呼唤咽了回去。他看到她似乎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就着随身携带的水囊咽了下去。
动作间,她的袖口滑落了一小截,露出手腕。那手腕纤细得惊人,在清冷的月色下,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仿佛一触即碎。
裴砚看得心头莫名烦躁,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是幸灾乐祸?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了她身上那缕清冷的桂花香,此刻似乎也被这浓重又带着苦涩的药气彻底掩盖了。
沈青梧服下药,在原地静静地倚着竹子站了好一会儿,微微仰头望着竹梢缝隙里的月亮,似乎在平复呼吸。
裴砚就那样躲在竹影后,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一种莫名的力量钉住了他的双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沈青梧整理好衣袖,重新挺直了背脊,尽管那背影在裴砚眼中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脆弱感。
她转身,沿着来时的碎石小径,慢慢走远了。
直到那抹素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色竹影中,裴砚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因拉伤而隐隐作痛的手臂,又想起刚才沈青梧倚竹咳嗽的模样,心里那股憋闷的怒火不知何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沉甸甸的东西。
他嗤笑一声,对着空无一人的竹林低语,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呵,沈先生……原来你……也并非金刚不坏。”
学院休沐日,风和日丽。
憋闷了许久的裴砚,拉着李瑞和赵小侯爷赵子桓一头扎进了云州城最热闹的酒楼“醉仙居”。美酒佳肴,推杯换盏,少年人的烦恼似乎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裴砚已是醉眼朦胧,话也多了起来,只是话题兜兜转转,总离不开书院,离不开某个清冷的身影。
月上中天,三人终于摇摇晃晃地离开酒楼,互相搀扶着往书院走。夜风一吹,酒意更上头。行至书院后园,经过藏书楼外那长长的回廊时,裴砚醉眼朦胧地一抬头,瞥见藏书楼二层,一扇轩窗还透出昏黄温暖的灯光。
灯光勾勒出一个伏案的侧影。
是沈青梧。
一股说不清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摇摇晃晃地就往藏书楼走。
“裴兄!你醉了!走这边!”李瑞见状急忙去拉。
裴砚却猛地甩开李瑞的手,力气大得出奇。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嘴里嘟囔着:“……灯……还亮着……我去……问问她……” 说完,竟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藏书楼大门冲去。
“裴砚!回来!那是藏书楼!”李瑞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又怕动静太大惊扰了巡夜的夫子,只能压低声音喊。
赵子桓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全靠李瑞架着。
裴砚充耳不闻,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那点灯光的执念,竟真的一路跌跌撞撞摸到了藏书楼二层,找到了那间亮灯的书房。
浓重的酒气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裴砚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猛地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吱呀——”
门扉洞开。
沈青梧果然在灯下。
她正伏案批阅着一沓厚厚的课业,闻声倏然抬头。当看清门口那个满身酒气、眼神迷离、摇摇欲坠的身影时,她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神锐利:“裴砚?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这冰冷的呵斥非但没让裴砚退却,反而像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火药桶,他径直冲到沈青梧的书案前。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沈青梧厌恶地蹙紧眉头,身体微微后仰,下意识地用衣袖掩了下口鼻。
“先生……”裴砚双手猛地撑在书案上,沉重的身躯几乎要压上去。
他努力聚焦着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灯光下那张清冷如玉,此刻却因薄怒而染上些许生动颜色的脸。他脑子里全是那些憋了许久的话,借着酒劲一股脑倒了出来:
“你…你凭什么总罚我?翻墙…抄书…当众让我难堪…还…还不让我吃饭……”
他越说越委屈,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镇国公府…我祖父都没…没这么罚过我!”
沈青梧看着他,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动容:“裴砚,你喝醉了。立刻出去,否则……”
“否则怎样?”裴砚打断她,酒让他胆大包天,他猛地俯身,凑近沈青梧,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此刻却让他心头发烫的桂花香,“否则…再罚我抄书?还是…再敲我的手?”
他伸出手,在沈青梧面前晃了晃,眼神迷离又带着挑衅。
沈青梧正要厉声呵斥,裴砚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委屈和不解:
“沈青梧……”
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样子?”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对我笑一笑?”
“就……笑一笑……都不行吗?”
这句话带着少年人最直白的莽撞和渴望,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沈青梧平静无波的心湖。
她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李瑞带着哭腔的告饶声:“沈先生!沈先生息怒!他喝醉了!醉糊涂了!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这就带他走!这就走!”
李瑞满头大汗地架着几乎瘫软的赵子桓,惊恐地看着书房内剑拔弩张的一幕。
沈青梧的目光越过裴砚的肩膀,落在门口狼狈的李瑞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湖被搅动的那一丝涟漪。
“带他回去!立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醉醺醺、眼神迷蒙却固执地盯着她的少年脸上,一字一句道:
“今晚之事,若他明日酒醒能安分守己,我——既往不咎。”
“谢先生!谢先生宽宏大量!”李瑞如蒙大赦,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地将还在嘟囔着“笑一笑”的裴砚从书房里拉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和含糊的抱怨声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书房内重归寂静。
那句带着醉意和委屈的“你为什么不能对我笑一笑”,在她耳边回响。沈青梧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一丝几乎被她遗忘的酸涩感,悄然弥漫开来。
次日,裴砚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对昨夜藏书楼的“壮举”毫无记忆。只记得和李瑞、赵子桓在“醉仙居”喝了不少,后来怎么回的学舍都一片模糊。
李瑞看着他揉着太阳穴痛苦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想起沈先生那句“既往不咎”和冰冷的目光,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暗暗发誓,下次绝不能再让这位小祖宗喝成这样。
几日后,一场骤雨不期而至,将云州城洗刷得清亮透彻,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裴砚从城中最大的书肆“墨韵斋”出来,怀里揣着几本新淘来的剑谱和杂记。他抬头看了看雨水变小的天,正想快步赶回书院,却瞥见巷口站着一个人影。
是沈青梧。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只是臂弯里多搭了一件薄薄的青灰色外衫。她微微仰着头,秀气的眉尖轻蹙,看着檐角断断续续滴落的雨水,似乎在犹豫是等雨彻底停歇还是冒雨前行。
雨水打湿了巷边的青苔,也让她额前几缕碎发沾上了细小的水珠。
裴砚的脚步顿住了,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把刚在书肆买的、绘着墨竹的油纸伞。
“先生?”他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青梧闻声转头,看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裴砚。”
“先生没带伞?”
“嗯。”沈青梧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油纸伞上。
裴砚只觉得手中的伞柄有些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将伞往前一递:“先生若不嫌弃,这伞……学生借您?”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脸微微发热,补充道,“或者……学生送先生一程?这路确实有些滑。” 说完,他立刻垂下眼,不敢看她的反应,只盯着地上水洼里自己的倒影。
短暂的沉默,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裴砚的心上。
就在裴砚几乎要为自己的唐突后悔,准备讪讪收回手时——
“有劳你了。” 清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温和。
裴砚猛地抬头,对上沈青梧平静的目光。
她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一股欣喜夹杂着紧张瞬间攫住了他,他连忙手忙脚乱地撑开伞。
素白的伞面“唰”地张开,墨竹在夕阳下舒展。伞下的空间并不宽敞,两人并肩而立,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裴砚小心翼翼地举着伞,几乎将整个伞面都倾斜向沈青梧那边,确保她的衣物不被任何水汽沾染,而他自己的右半边肩膀,则完全暴露在雨中。
一股清冷的、带着淡淡药味的桂花幽香,混合着雨后草木泥土的清新气息,丝丝缕缕钻入裴砚的鼻息。这香气如此清晰,如此靠近,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郁,让他心旌摇曳,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青石板路狭窄,两人走得并不快,雨水在脚下汇成细流,汩汩流淌。
“裴公子近日抄书,似乎心静了不少?”
沈青梧的声音在伞下响起,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裴砚努力维持的表面平静。
裴砚一个激灵,差点踩进旁边的小水洼。他慌忙稳住身形,耳根迅速染上绯红:“还……还好。”
“心静方能明理。”沈青梧的声音很轻,“你那日课堂上,心浮气躁,自然听不进‘求诸己’的要义。”
裴砚想起那天的狼狈,窘迫感又涌上来:“是学生愚钝。”
他顿了顿,一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终于借着这伞下难得的、近乎私密的氛围,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声音带着忐忑和一丝期待:
“先生……那日说学生的字‘徒有其表’……是否……是否在先生眼中,学生这个人……亦是如此?”
沈青梧的脚步顿了一下,她侧过头,看向裴砚。
夕阳透过薄薄的伞面,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又缓缓移回他带着紧张和一丝倔强的年轻脸庞上。
“字如其人,心亦如其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是‘徒有其表’,空负锦绣皮囊,还是‘内有乾坤’,蕴藏珠玉之辉。裴砚,往后的路还长,端看你日后如何提笔。”
裴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咀嚼着她的话,“内有乾坤”,“蕴藏珠玉之辉”……她并非全然地否定他!她看到了皮囊之下,还有别的可能!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更深沉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决心,如同破土的春芽,在他心田疯狂滋长。
“学生明白!”脱口而出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切和决心。
沈青梧微微颔首,她没再说话,继续向前走去。
油纸伞下,空间狭小而静谧。
裴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身边人清浅的呼吸。他努力保持着那微妙的距离,手臂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僵。
雨水从伞沿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快到书院侧门时,一阵微风吹过,带着凉意和水汽。裴砚被淋湿的右肩传来一阵寒意,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裴砚。”沈青梧忽然停下了脚步。
裴砚也立刻停下,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向她。
“伞,收好吧。”她指了指近在咫尺的书院侧门,“我到了。”
她的目光在他湿漉漉的肩头停留了一瞬,那一眼有些复杂,快得让人抓不住。
“哦……哦!先生慢走!”裴砚连忙收回伞,有些手忙脚乱。
沈青梧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侧门。
就在她即将跨入门槛时,裴砚鬼使神差地又叫了一声:
“先生!”
沈青梧的脚步停在了门槛内,她缓缓转过身,半边身子沐浴在门外残留的夕照暖光里,半边隐入门内的阴影中。她的面容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清冷的眸子,清晰地望向他,带着询问。
裴砚的脸颊在夕阳余晖下红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无比坚定:
“先生!我会努力的!我会……证明给您看!”
沈青梧的身影在门廊的阴影里顿了顿。
“好。”
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内。
裴砚呆立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手心全是汗。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四合。
裴砚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带着药味的桂花香,以及伞下那短暂却令人心悸的靠近。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渴望——渴望了解她更多,渴望靠近那抹清冷的月光,渴望证明自己并非“徒有其表”的念头,如同藤蔓,在他年轻的心底,疯狂地、无声地滋长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