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晨钟刚敲过第二遍,云麓书院的明德堂内已坐满了身着月白襕衫的学子。初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书案上整齐摆放的笔墨纸砚泛着温润的光泽,松烟墨的清香与窗外的花香交织在一起。
沈青梧立于讲台之上,身姿如竹,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她正在讲解《孟子·告子上》中的一段:“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大部分学子都凝神静听,或奋笔疾书,或眉头紧锁努力理解。唯有后排靠窗的位置,那位新来的、身份尊贵的镇国公府小公爷裴砚,正与周公打得火热。
裴砚昨夜几乎没合眼。
十遍《学规》第三章!那厚厚一本,字又小又密,全是些枯燥乏味、令人昏昏欲睡的条条框框。他咬着牙,揉着发酸的手腕,一直抄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勉强赶在晨课前抄完。
此刻,强撑的精神终于被暖融融的阳光和沈青梧那虽清晰却过于平缓的语调彻底瓦解。他单手支着额头,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啄米的小鸡。窗外偶尔飞过的鸟雀啁啾,在他耳中都成了催眠曲。
沈青梧的目光,第三次状似无意地掠过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裴砚的脑袋正小鸡啄米似地点着,阳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本该是赏心悦目的画面,此刻却只透着一股令人不悦的惫懒。
她讲解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平稳流畅:“……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但话锋却极其自然地一转,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投入一颗石子,精准地指向了目标:
“裴砚。”
清泠泠的两个字,不高,却瞬间刺穿了学舍内因沉闷而略显凝滞的空气。
“到!” 几乎是条件反射,裴砚被惊醒,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响。
他脑子还是懵的,心脏因为突然的惊吓而狂跳不止,脸颊也迅速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但眼底残留的睡意和茫然却暴露无遗。
整个明伦堂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所有学子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身影上。
沈青梧站在讲台上,隔着几排书案的距离看着他。她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刚才所讲,‘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作何解?此‘求’之要义,又在于何处?”
裴砚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一片。
刚才她讲了什么?“求则得之”?好像有点印象……但具体什么意思?“求”的要义?他昨晚抄《学规》抄得昏天黑地,今早又困得七荤八素,哪里还记得清这些!
冷汗瞬间就从额角冒了出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呃……这……回先生……是……是说……”
他眼神慌乱地瞟向同桌的李瑞,李瑞正拼命朝他使眼色,用口型无声地提醒:“……求诸己……求诸己!”
可裴砚此刻心乱如麻,哪里看得清。他又下意识地想低头去看书,沈青梧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冰凉的嘲讽:
“书在手上,却在心里么?”
裴砚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沈青梧那双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的眼睛。
羞愤、懊恼、难堪……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奔涌,烧得他双耳通红,却依旧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像根被钉住的木头,僵立在原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沈青梧没有继续逼问,只是缓步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径直走向裴砚的书案。她的步子很轻,裙裾几乎不发出声响,却让整个讲堂瞬间鸦雀无声。
裴砚的心跳骤然失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那缕清幽的桂花香随着她的靠近愈发清晰,此刻却不再是墙头那抹令人心颤的异香,而是化作无形的压力,沉沉笼罩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书案一角,那叠昨夜熬夜抄写的《学规》第三章罚抄上。十遍,厚厚一沓,纸张的边缘还带着熬夜的微卷。
沈青梧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用指尖极其随意地拈起了最上面的一张。
裴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几乎停滞。
那上面……他抄得头昏脑涨,字迹潦草狂放如鬼画符,错字漏字、涂改墨团比比皆是……完了!这女人肯定要借题发挥!
只见沈青梧拿起搁在砚台上的那支朱砂笔,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纸上。然后,在裴砚近乎窒息的目光注视下,她开始动笔了。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雷霆震怒。她只是用那支朱砂笔,以一种近乎慢条斯理、甚至带着几分赏玩意味的速度,在裴砚那龙飞凤舞、狂放不羁的字迹间,精准地圈点起来。
一个错字,鲜红的圆圈套住,
一个漏字,在空档处画上一个醒目的红圈,
一处涂抹,一个歪扭的笔画……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鲜红的圈圈点点,在泛黄的宣纸上格外醒目。
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落在裴砚耳中,却如同滚雷。他看着自己“辛苦”一夜的成果,被那鲜红的圈点无情地“凌迟”,每一笔落下,都像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沈青梧圈点完一张,又随手拈起下一张,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异常专注。
终于,她放下了最后一张被朱砂“批阅”过的罚抄。那叠纸被放回案头,鲜红的圈点灼烧着裴砚的视线。
“裴公子这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龙飞凤舞”的墨迹,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倒是颇有几分……‘气韵生动’。”
“可惜,” 她的语气陡然一转,“错漏百出。形神皆散,徒有其表。”
八个字,字字如刀。
裴砚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
他从未受过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的评价,尤其还是当着全班同窗的面!一股强烈的怒气和委屈冲上头顶,他几乎要脱口反驳,可对上沈青梧那双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沈青梧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翻腾的情绪。
她放下了朱砂笔,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起了搁在砚台另一侧的那柄乌木戒尺。戒尺被打磨得光滑油亮,泛着冷硬的幽光。
在全班学子的屏息注视下,沈青梧用戒尺的顶端,轻轻地、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裴砚放在桌面上的手背。
“啪。”
一声轻响,如同惊雷在裴砚耳边炸开。
那触感微凉,带着木质特有的温润,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
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从被敲击的手背窜遍全身,裴砚浑身一颤,像被烫到般猛地想缩回手,却又在沈青梧那沉静目光的压制下,硬生生忍住,僵在那里。
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沈青梧微微倾身,靠得更近。那清冷的桂花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更加浓郁地将他包裹。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近乎耳语的玩味:
“背不出今日所教……”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那只被戒尺轻点过、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背,以及他通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朱唇轻启,吐出后半句,尾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轻佻:
“就……罚你今晚不要吃饭。”
裴砚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羞愤!恼怒!被当众戏耍的难堪!
各种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喷涌!
他怒视着近在咫尺的沈青梧,恨不得立刻掀翻桌子。
然而,在对上那双清泠泠的眼眸时,所有的怒火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那眼神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和失措。
裴砚所有的勇气瞬间泄了个干净,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别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缓缓直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寂静的学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越平稳。
“林清源,你来说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此‘求’之要义何在?”
被点名的林清源立刻站起身,温润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开始条理清晰地阐述观点。
学舍里紧绷的气氛随着林清源的讲述而渐渐松动,其他学子也慢慢回过神来,努力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经义上。
裴砚僵坐在座位上,手背上被戒尺敲过的地方,那微凉的触感挥之不去。他不敢再看讲台,目光死死盯着书案上那叠被朱砂无情圈点过的罚抄。
耳边那句带着戏谑尾音的“罚你今晚不要吃饭”,与那缕清冷的桂花香交织在一起,反复回响,缠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