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传来微小的打更声音,月挂中天,凉风吹动着树枝,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平添了一抹凄清。
房中的烛火渐暗,寂静无声。无名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榻边,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受伤的右手垂在膝盖上,神情落寞,眼皮低垂。良久,合上双眼,发出一声叹息。
正堂的门还开着,偶有一股冷风吹进来,灯影幢幢。他微微动了动,环顾着四周,目光落在室内的地上,那是剑晨脱下的披风。
无名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走过去俯身拾起了披风,将它握在怀里,他看了眼堂外,思忖了片刻后,走出了房门。
凉夜无边,月光将无名走在中华阁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慢慢独行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向了剑晨房间的方向,待抬头看到云起斋那三个大字时,他停下了脚步。
房内亮着微弱的光亮,什么声音都没有传出来。无名站在外面看着房门,想象着剑晨在室内的情形,他是睡着还是醒着?有没有吃晚饭,有没有人给他熬药、包扎外伤,他疼得怎么样,可曾哭喊过?
无名的脑中思绪翻飞,心中烦闷,焦躁中有一丝惴惴不安。然而,他站立了许久,终是没有踏进房门一步,只是深吸了口气,又转身离去了。
中华阁内夜灯明亮,无名踱着步子走向了客房。
聂风按照司空菡的药方熬好了解毒药,喂步惊云喝了一碗,看他逐渐清醒恢复了神志,焦急的心才放下来。
两个人说话的间隙,无名敲门走了进来。步惊云欠身坐了起来,无名快步来到床边将他扶住,聂风拿枕头扶他靠好,站在了一旁。
“前辈,这么晚您还没休息啊?”聂风对无名道,语气温和。
“嗯,我来,看看惊云的伤势。”无名回复道,“惊云,你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吗?”
步惊云点了点头,“好些了,谢谢您挂念。”
“嗯。”无名点头回应,声音低沉。
步惊云看他态度不似往常,似有心事一般,见他手中抱着剑晨素日穿的披风,有些不解。“师傅,您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他开口问道。
无名看着步惊云,眼神微动,似蕴含着万语千言,看得步惊云心里有些不安。他深吸了一口气,“啊,没什么。你没事了就好,我就放心了。”
说罢,无名站了起来,对步惊云道:“那你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尽快复原,我不打扰你了。”他转身向外走去。
“师傅,”步惊云开口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怎么一天都不见剑晨啊?”他看着无名怀中的披风,心中很是不解,虽然不知道他因何而愁闷,但应该是和剑晨有关。
无名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道:“没什么,你安心休养,剑晨,他,大战时也受了点内伤,得调养两天。”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步惊云和聂风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好像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步惊云问道:“风师弟,你说无名师傅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怎么感觉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聂风挠着头坐在床边,眨巴着眼睛,“嗯……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什么事情直说不就好了吗,无名前辈又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他一向坦荡洒落,也许只是来看望你的,你都不知道,白天的时候,你中毒那么深,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幸好司空先生医术高超,给你解了毒。”
步惊云沉默了一下,对着聂风道:“你也知道,无名师傅他对什么事都淡然处之,即使面对武林风波他也是泰然面对,冷静处理。你何时见他因为这些事情眉头紧锁过?他刚刚那神情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儿,除了剑晨,他应该不会为了别的什么人这个态度。还有啊,”步惊云拉着聂风道:“他干嘛拿着剑晨的披风啊?好奇怪啊。”
聂风一时语塞,他也实在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原由。他性格温暖和善,胸无城府,对凡事也不深究,于是笑道:“云师兄,你也别多想了,可能是因为剑晨受了内伤他担心吧,这也是正常的,他一向疼爱剑晨。你还是先把自己的病养好吧,也免得楚楚担心,你才刚把她劝回卧室休息,别把她吵醒了。”
步惊云闻言点了点头,也许是自己多疑了。
出了客房后,无名走在院中,心里空荡荡的。他从中午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进食,连口水都没喝过,可他感觉不到半点饥饿,只觉得有些身心疲倦,脚步也很沉重,一如此刻的心情。
他将手中的披风张开披在自己的肩上,垂目向前走着,心中在盘算着一件事。他将近两年重出江湖后的事情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思绪由杂乱无章,到逐渐清明。剑晨的种种转变,也似乎有了些答案。
不知走了多久,他踢到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一丝梅花香飘了过来,熟悉的空气充斥在四周,他抬头向前看去,只见眼前又是那赫然的三个大字——云起斋。
无名定定地看着这座最熟悉不过的阁楼,半晌,无奈地笑了一下,似自嘲般,“呵…”
唉,也罢,做人又何必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呢?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绕不过去的,自己这辈子在意的人屈指可数,母亲、大哥、洁瑜,可惜都已离自己而去,孤星的命格,刑克至亲,这浩瀚的人世曾经就只剩下他自己踽踽独行。除了剑晨,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面对的呢?至少,他还是有一个亲人的,不管怎样,剑晨他人还在自己身边。
“晨儿,”无名喃喃道,“江湖太纷扰,为师是真的想带着你彻底归隐林泉了。我们师徒还能回到从前吗?”
更深露重,无名在云起斋外的院中无所适从地彳亍着。他将身上的披风拉低了些裹住胸膛,怎地如此清冷呢?明明自己一身的功力,对外界气温的感知不像常人那么敏感,可是此刻,却感到一阵寒冷,心中彷徨憋闷,很想找人倾诉。
他看了眼身旁的梅花枝,疏影横斜,已有几朵花透过薄薄的冰霜绽放出了黄色的花蕊,冰雪寒梅,果然蕴藏着傲然的生命力。无名抬手运气,靠近那几朵粉红色的梅花,将温热的暖流传送过去。很快,包裹在外面的冰瞬间融解开来,再无任何东西阻碍这生命的绽放。
要是这世间所有的不愉快都能冰释前嫌就好了,可惜人心是复杂的,岂能尽如人意。
“吱嘎”,房门打开的声音响起,无名回头看过去,只见老张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件睡衣。
老张见无名站在外面不远处,遂走上前来,打了声招呼,“老板。”
无名低头看着他手中的睡衣,上层是几团沾着药膏的纱布,有一块还混合着暗红色的血迹,无名心里突然一时紧蹙,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老张看老板微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目光停在刚刚为剑晨更换下来的衣衫和纱布上,他知道老板这是心生不忍了。他素来知晓无名的脾气秉性,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许多事情都埋在心里独自消化,尤其是剑晨长大之后,他越发的含蓄,师徒间也不像儿时那么亲昵了。但老张明白,无名对剑晨的在意和疼爱与日俱增,从未减少,只是与成年后的孩子相处时总是多了分拘束,顾虑的也更多些。毕竟剑晨也不似儿时那般天真玩闹爱撒娇了,个性逐渐显现,连这个师父都控制不了。
老张将睡衣对折了一下,盖住上层的纱布,开口道:“老板,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无名抬眼看着他,语气低沉但不失温和,“说吧,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张点了一下头,道:“老板,能不能告诉我,晨少爷究竟犯了什么错?我记得他长大后,您从未对他动过手,连责骂都很少,印象中上一次您打他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今天会如此重罚他呢?真的是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难道比舍心印的事情还严重?”
无名扭过头去,看着那一枝寒梅略显沉默,眉宇间的忧伤更浓,似有难言之隐,他微微张开口,却是叹了口气。
老张见状,也不好再追问,他识趣地道:“老板,其实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在晨少爷心中,您是最重要的,他最在意您的看法,即使他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也一定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今天在给他处理伤口换药的时候,他连一句呻吟都没有,就那么硬生生的忍着,看得我实在是心疼。”老张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纱布,对着无名劝道:“老板,我,有句话可能说了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说,您不要因为新收了步惊云为徒,就忽略了晨少爷啊,他才是您的嫡传弟子,是您一手带大的啊。他没有反对过您的决定,但他对于步惊云的感觉太过于复杂,尤其是有楚楚姑娘在中间,长此以往,他很难心境平和地接纳步惊云的存在。”
无名有些意外,他看着老张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是剑晨和你说过惊云什么事吗?他排斥惊云了?”
“没有,”老张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沉默的很,是我自己猜测的。步惊云武功高强,胜过晨少爷,又屡有奇遇,先是捡到剑圣的圣灵剑谱,得到了刀枪不入的麒麟臂,后又夺了绝世好剑,跟楚楚姑娘喜结连理,最后又得到老板的真传,教给他万剑归宗剑法和霸剑。而晨少爷自初入江湖以来,一路维护步惊云,却屡次遭人暗算陷害,不但修为境界跌落,更被许多不堪的遭遇缠身。感情上的打击我相信他总会放下,可是这步惊云和楚楚经常在他眼皮底下晃,以前的种种他怕是想忘记都难啊。尤其是老板您对步惊云的关照和看重,我是担心,这容易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名有些愕然,他从未想过这层。他多年前与儿时的霍惊觉相遇时,因他戾气太重不想收他为徒,只觉得师徒缘浅,如今看着步惊云一路披荆斩棘迅速成长,自己只当是弥补当年未能及时将他引入正途的遗憾,以全了那份从未开始就中断的师徒缘分。再说自己的武功谁继承都好,只要能够维护武林安定、心怀正义,任何人想学他都可以指点。他以为剑晨不会在意的,会赞成他的做法。可怎么会?难道晨儿真的排斥步惊云吗,他不满意自己的决定吗?可他为何从未对自己提过。
无名心里有些乱,他晃了一下头,实在是费解。他现在急需一个答案,不管原因是什么,他只想知道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