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民国二十六年夏秋。渝山,复兴社预备干部营。
晨跑。别的学员就是跑。林楠笙要追在王教官的小轿车窗畔跑。
小轿车跌宕,王教官稳坐在车窗里,念《嘉陵新报》当天的消息。
他念一条,林楠笙背一条,只念一遍,背对了,加念一条,林楠笙又背,背错了,加跑五公里。
林楠笙每天比别的学员多跑五公里。
射击。别的学员在靶场,林楠笙在山上。
大雨,敞篷吉普在泥泞里开得一跳一跳,林楠笙倚着风挡,举枪瞄着林子那边另一台敞篷吉普,车里坐着稻草人。
稻草人一颠一颠像活的,一双草扎的胳膊朝林楠笙乱挥,它旁边坐着王教官。
那是林楠笙入学第二年,他的枪法是公认的稳准狠,中长距比近战还好。可是怎么都没用。
他的手抖,是山里太冷。
他的耳朵轰鸣,视线白茫茫的,是车晃得太厉害。
王教官把稻草人拽到一边,隔着林子冲他喊,声音既远且空,听不真切。
喉咙让憋闷压着,恶心偏又往上漾,他大口呼吸,雨太厚,空气太薄,白费力气。
一个急刹。
他推开车门跌出车外,跪在雨里干呕起来。
手里那支枪,始终没有扣响。
11
空旷的操场,林楠笙曲着双臂,垂悬在单杠上,雨呛住眼耳口鼻,喘上口气都不许。
王天风立在单杠下,几步远,从头到脚淋透,雨往嘴里灌,他吼得比雨还凶。
没打死敌人,大不了让敌人打死。打死了我,算你半条好汉。枪都不敢开,滚回你的师范去。
一字一句击穿雨幕,飞沙走石一样刮在林楠笙脸上。
二十几个学员在操场尽头列队,肃杀成连眼睛也不敢说话的一片树林。
王天风立了许久,望着雨外,望着山外,好像还望得见更远。
转身之前他撂下一句,吊着,雨不停不许下来。
12
暮晚,饭堂里有人小声问,林楠笙还吊着?
一桌一桌山里雨后的笋子,一丛一丛叽叽喳喳冒出来——
王教官是个疯子,专和第一名过不去,向来如此。
不对不对,这回更疯一点,林楠笙肯定得罪他了。
13
林楠笙后来一直觉得,那天的雨还在下,雨卷着他,汇入了一道湍涌的河流,他一直喘不过气来。
那颗未出膛的子弹,硌在他心里,一直疼。
人和枪有什么区别?
雨住时,林楠笙和王教官隔着一张书桌,对面立着。
手还在抖,无法安静贴服在身体两侧,只好叠压在身后。
林楠笙让右手在左腕狠狠掐了一把,却像掐在朽木泥浆里,冰凉的,麻的。
人会失手,枪不会。他回答。
为什么人会失手?
因为怕。
怕什么?
答得越坦诚,王教官逼问得越紧。
林楠笙的声音终于发哽。
他说你是我的老师。
扯淡。
王天风不为所动地骂了一句。
你怕死!
林楠笙的眼底发烫。
他说不是。
他想反驳得更笃定,一开口嗓子却喑哑了。
王天风说你知道我死了你就要背负着我的死活一辈子。你怕死,也怕活。敢不敢承认?
眼泪一下就淌在脸上,一道水痕,林楠笙一把抹了。
王天风目光凝着他,抬手向东一指。
是窗,窗外一页青红的旗。那旗在风里翻卷过去,向东,复向东,是黄浦江,外滩,是火光,是枪炮声——八一三战役。
那里此时此刻就在死人,和你素昧平生没死在你面前就不需要你承担吗?当的什么兵?
很久以后林楠笙才明白,王教官那天为什么歇斯底里。
八一三战役的头十天,复兴社上海区失去了四个秘密联络站,余下的十个,后来无一幸免。疯子教官亲手教出来的那些第一名,从此长绝。不是死于血与火,而是死于一条向敌人投诚的舌头。那些只有他记得的名字,消失在了沪上深秋,青灰湿冷的空气中。
很久以后林楠笙才想起,那天在山上,或许有那么一瞬间,疯子教官是盼着那颗子弹穿透他的眉心的。
当时林楠笙还顾不上深味,他只记得,王教官没有再提滚回师范的话。
14
云还是暗,只有山边洇开一小片晚红,半掩在林梢。
林楠笙走出王教官办公室,左秋明正在廊上等着他,两手捧着一碗姜汤,就着碗边还半握着一只馒头,脑门和鼻尖沾着灶灰。
两人相看,都是一身一脸狼狈。
这两样递到林楠笙面前,左秋明说姜汤是王教官让煮的,馒头是我在饭堂偷藏的。
又想起什么,笑了,有点赧然,有点耍赖。
他说,我在伙房,一面煮姜汤一面劈了几捆柴,出了一身汗,馒头揣在身上,味道不怎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