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三十七年春夏。阜平,华北局城工部。
来了一个电话,找部长刘云。
打的是一级机要专线,话务员不敢迟疑,一转身,直接把电话机扯到刘云那张简易办公桌上。
电话里是一个迫切而冷静的声音,请问有一位王天风王教官在贵处任教么?劳烦转告他,故人在渝病危。
这边是将断将续的战时线路,那边下着瓢泼大雨。
刘云只答复了一句话,你打错了。
2
向西向南都是雨云。他去见他那天,半个中国下着雨。
专机在江北军用机场降落,是天将明,雨渐小。
从舷窗望出去,有个人撑伞站在雨里,身后是保密局的轿车。
刘云穿的是长衫,沈巍一身军服没有配军衔,见面就省了敬礼。
一城雨雾,轿车疾驰,两人前后坐在车里,各自目视窗外,都不说话。
国民党第三陆军医院门前,刘云看见不远处泊着一辆军用吉普。
沈巍说,你的上峰联络了民生路208号,重庆二组,他们是来保护你的。
我们那儿不叫上峰,叫同志。刘云说。
沈巍没回答,他推开副驾车门,下了车,绕过车头,拉开刘云这一侧的后座车门。
同志,欢迎来重庆。
3
重庆。
王天风半生醒里梦里萦着的重庆,这个叫刘云的人从未到过的重庆。
4
王蒲忱没有换病服,还穿着平时那身浅灰的中山装,独坐在病房里,临窗观雨。
刘云在门口立了一会,走到窗前,和他一同向雨里望着。
你猜,他打的什么电话。刘云平淡地说,那条线路只紧急启用过两次,整个华北就三个人知道。
王蒲忱的目光从雨中收回来,抬头看着刘云,说抱歉,他长大了,事情,不怎么和我商量了。
刘云也看着王蒲忱,说,他这么厉害,在你们的秘书处耗了十几年。
他自己选的。王蒲忱像是轻叹,这孩子干不了别的,心不够狠。
两个人的视线又投向窗外。
刘云轻声说了一句,像你。
那时是天明,微雨。
忽然,刘云扬声问,有没有想过,让他为我们工作?
目中无人,一如从前。
没有。王蒲忱回答。
刘云缓了声气,说,想想。
王蒲忱没说话,从中山装右下口袋摸出了烟和火柴。
戒了。刘云不拦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像军令。
自以为是,一如从前。
不戒。王蒲忱划着火柴,把烟点燃了。
烟一吸,就咳,咳狠了,又以烟来压止。他任性起来,才终于像个病人。
刘云记起了什么,他说,在北平城工部的时候,一直有人问我,王站长一天抽的烟比说的话还多,咳嗽起来抑扬顿挫的,要不要多加留意。
王蒲忱当年学的教的都是情报破译,同密码电文交战半生,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的咳嗽也被人当了密码。他让烟呛了一口,咳嗽,更一发不可收拾。
刘云耐心地听着他咳。
他还是从前那样。清瘦,苍白,眉深目远,鼻如削,唇如刻。一点没变。
咳定了,“从前”也说完了。
王蒲忱持着那支烟,待一息一息燃尽了,欠身,把它安放在一只白瓷碟里,说,我杀过你们的人。
他走到病床边,从枕下取出一本小札,递到刘云面前。
刘云接了。小札很旧。
两个人都没松手。
王蒲忱说,时间、地点,如何被捕,用过什么刑,留下什么话,死后安置,家人下落,都记在这上面。只有名字不能详尽,有的只知道代号,有的,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们那边的名字对上。
小札留在刘云手里。
王蒲忱还是向窗坐着。
十多年了。刘云说的是别离。
二十二年。王蒲忱说的是相遇。
雨止了。
王蒲忱还是问了那句话。
你,从什么时候……
民国十五年。刘云知道,他此来,必须答他这一问。
黄埔六期,你我成为同窗那年。
二十二年,也是他的党龄。
王蒲忱沉默,继而一笑,又咳。
那你何必。
是。我又何必。刘云回答。
临行,刘云从王蒲忱手里要过那盒烟。
他说,我帮你戒了。
5
那本小札,刘云在上达组织之前,只翻开过一次。
他的笔迹,和人一样瘦,却十分着力,勾锋分明。
那一字字不肯溺亡的良心,一息温热尚存,却是杀人账目。不可留,不可念。
最后,他只从他身边带走了一盒烟。
6
有一位故人,雨夜飞过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烽火来作别。
王蒲忱却觉得大可不必。
他在心里早已同他诀别过无数次。他杀的人身上,都有他的血肉。王天风,早已被他杀过无数次。
7
你何必。
王蒲忱没有问明白。
刘云听明白了。
你何必当真。
那个叫王天风的人啊,本来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名字,让他有血有肉的,是另一个名字。他的世上因着那个名字,岁岁杂花生树,莺飞草长,他有了故人,也有了故乡。
8
王蒲忱临终想的是沈巍。
那夜无月,无风,无雨。
他周身寒凉,只手心还煨着人间的一握暖。
那是沈巍抓着他的手,伏在他的病榻一侧,并不安稳地睡着。
他松了口气。这么多年,总算没让他的手沾过一寸无辜的血。
他还是自由的。
他此生便不枉。
9
保密局九处,民国三十四年设立,编制上不存在。处长由保密局局长亲任,在重庆、北平、上海、香港各设一名少将副处长,任务就一项——“清共”。
九处在渝、沪、港的副处长,都是保密局各站站长兼任,只有北平这一位,是局座钦点,姓林。
林副处长一向勤勉精诚,在北平更是行止谨重。他无家眷,无仆从,不待客,不结交,不沾烟酒,公事之外,要说有什么消遣,就是每周末到弈馆观棋。
刘云在那儿等着他。
林楠笙来时,一局棋恰是黑白胶着,难解难分之际。
刘云没有抬眼,只是闲谈一般问他,四六年,掩护重庆四组撤离当晚,有人向你们发过一句接头暗语,故意用错了一个字,那个人是不是沈巍?
林楠笙没有马上答话。
刘云望着棋秤,一子一子从容落着,说,你心里知道,不用回答我。棋子悬了片刻,刘云又说,这次回南京,务必让它坐实。
沉默着。
有情绪,刘云当然明白,却只是由着他。
终于,林楠笙还是开口。
老师,那是沈巍,我们非得这样么。
叫同志。刘云盯了他一眼。
林楠笙端正了站姿,态度不改。
刘云同志,我不理解。
你是理解得片面了。刘云说。
林楠笙说你忘了,四一年,他们以通共的罪名要挟你,借日本人的刀杀你。这才几年,同样的手段又来对付沈巍,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刘云搁下那一秤生死,抬头看着他。
区别是,他们要铲除我,我们要救沈巍。你叫它手段,因为你也知道,它管用。一九四八了,冬天北平就要解放,再等一年,新中国都要成立了。
华北局城工部部长刘云,待别人都斯文儒雅,独是面对这个曾经的学生,不动声色里沁着狠劲儿,还像从前那个疯子教官。
林楠笙就很难执行组织纪律。
他说,沈巍自有他的进退,不需要我去救。
刘云要同他拍棋案,手上忍住了,声音不肯忍住,一字一字压得很低,咬得很重,他说,他面对的不是他的党国,是历史。进退?一滴水在一条河里,什么是进?怎么叫退?
林楠笙回答不了。他不再争了。
老师,我只问一句。
问。
刘云猜到他要问什么。疯子教官平生最得意的学生,多少也有点疯子的潜质。
果然。
林楠笙很平静,他问,救得了一九四九,救得了一九六八么。